蝉声裹着热浪拍打青石板,花街的屋檐下飘着西瓜清甜。四个晒得黝黑的小鬼头趴在码头边,眼珠子滴溜溜转——运河上那艘满载碧纹瓜的货船,船老大正靠在桅杆旁打盹儿。"大华子"夏凤华把汗湿的背心往腰里一扎,活脱脱像个泥鳅,哧溜就钻进了船舱。四个小贼抱着战利品窜上岸时,船老大的骂声追着他们脚后跟跑,倒像是给这群"运河耗子"助兴的锣鼓点。

花街的砖墙缝里都浸着水腥气。这天晌午,马奶奶牵着个小姑娘穿过牌坊,檐角风铃叮当响了三声。那孩子白得像刚剥壳的菱角,眼窝深深嵌着琥珀色,活脱脱年画里走出来的洋娃娃。大华子嘴里叼着井水湃过的黄瓜,胳膊肘捅捅谢望和:"乖乖,马奶奶家藏着这么个瓷人儿?"

运河人家的热乎劲儿能化开三九天的冰碴子。没两天功夫,马思艺兜里就塞满了桂花糖,辫梢系着邵星池送的玻璃珠,脚上套着周海阔他娘纳的千层底。这株异乡移栽的幼苗,硬是让花街的日头晒出了新芽。只有谢望和发现,小姑娘总爱蹲在码头数波纹,睫毛上沾着水光,像清晨的芦苇荡凝着露。

谢家当家的船老大正筹划着件大事。谢天成攥着紫砂壶站在自家院里的老槐树下,粗粝的手掌拍得树干簌簌落花:"五百吨的铁壳船该换啦!咱要整条千吨的大家伙!"茶碗里的茉莉香混着运河潮湿的风,熏得街坊们心头直发痒。这些年跟着谢老大跑船,家家户户的煤球炉子都换成了煤气灶,日子过得像芝麻开花。

周家老爷子把旱烟杆在鞋底磕得啪啪响。他儿子周宴临攥着份皱巴巴的报纸,铅字印着"京沪高速年底贯通"。"爹,您老别光盯着河里的浪花。"年轻的中学教师推了推眼镜,"等卡车跑得比船快,咱这千吨大船怕要成废铁疙瘩。"老船工布满裂口的手掌抚过门框上经年的水渍线,那是九八年大洪水留下的印记。

花街的夜从来不安分。运河里夜航船的汽笛声,混着谢家院里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响。谢老大挨家挨户串门子,粗布褂子的口袋揣着油纸包的龙须酥——这是给各家娃娃的"糖衣炮弹"。周老爷子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墙上泛黄的船工号子谱。
马思艺抱着半拉西瓜蹲在青石板上,看月光在河面碎成银鳞。大华子蹑手蹑脚摸过来,突然学了两声青蛙叫。小姑娘手一抖,红瓤瓜"扑通"栽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惊醒了芦苇丛里的夜鹭。"赔你双份!"假小子变戏法似的从背后亮出个花皮瓜,刀刃划开绿皮的脆响里,两个丫头笑成了风中打滚的狗尾巴草。

运河从来不只是条水道。它淌在花街人的血脉里,浸着祖辈的汗珠子,漂着货郎担的拨浪鼓,载着新媳妇的鸳鸯被。当周宴临在黑板上画交通网络图时,他爹正用开裂的指甲沿着运河故道图比划。千吨货船与高速公路在某个看不见的时空交错,激起的浪花打湿了花街晾晒的蓝印花布。

货郎担的铜铃声惊飞了柳梢的蝉。谢家堂屋里堆着各家凑的钞票,五块的十块的票子用橡皮筋扎成捆,空气里飘着樟脑丸和汗酸味。马思艺踮脚把存钱罐里的钢镚倒进钱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惊动了梁上的燕子。大华子嚼着薄荷叶倚在门框上,忽然觉得这些叮叮当当的声响,比运河里最浑厚的汽笛还要动听。

周老爷子在码头磨了整夜的船钉。晨雾漫上来时,老船工佝偻的背影凝成剪影,像尊生了锈的铁锚。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洇着深褐色的水痕,那是四十年来船工们滴落的桐油。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老人把磨亮的船钉仔细包进蓝布帕,颤巍巍走向谢家院子。

花街的炊烟照常升起。豆腐西施的梆子声里,不知谁家收音机飘出咿呀的运河小调。马思艺辫梢的玻璃珠在晨光里晃啊晃,晃碎了河面的薄雾。大华子蹲在码头啃烧饼,忽然看见远处水天相接处冒出个黑点——那是谢老大新买的千吨货船,还是周宴临念叨的钢铁长龙?晨风卷着烧饼的芝麻香掠过水面,答案在粼粼波光里碎成了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