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墓地设计师的心愿:让殡葬行业不再暴利

十点人物趣事 2024-04-10 01:27:50

采访、撰文 | 陈茁

十点人物志原创

人们常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的理想居所,但却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过死后会住在怎样的环境。

陵园设计师刘净(化名)正是以此为职的人。墓地就像房产,有人住保障房,有人住回迁楼,有人住高端小区,也有人住豪华别墅。对刘净而言,逝者不分三六九等,一名陵园设计师的工作职责,就是尽可能地为每一个离开的人创造更美好的“最终归宿”。

作为陵园设计师,刘净立下了许多职业目标:她想画出更具艺术感的墓碑,想把花花绿绿的纸扎做得不再瘆人。最重要的是,她想通过设计改变人们对墓园阴森森的固有印象。她还总想干些“出格”的事——在清明节办集市、卖啤酒,在墓园开酒店和死亡咖啡店,甚至还想在大半夜组织墓地探险。

然而,这些想法中的大多数都还没能实现。中国大陆殡葬行业规范化起步得晚,在外行人眼中,殡葬是一个暴利、混乱、垄断的行业,是“吃死人饭”的晦气事,只有命硬的人才干得了。各种讨论之中,只有最该被关注的死亡本身隐形了,人们畏惧它、回避它,直至它降临的那一天。

让我们在陵园设计师刘净的带领下,将目光投向死亡本身,一起探索墓园更多的可能性。

墓园一期入口/受访者供图

“晦气”还是“积功德”?

决定跳槽到墓园工作前,刘净特意拜访了一位藏传佛教的金刚上师,请教他这个决定是否明智。上师答复道:可以一试,做墓地是积功德的事。

当时,园林设计毕业的刘净已经在设计院工作12年,正逢职业倦怠期。12年间,她的主攻方向一直是市政园林,例如公园、道路、地产和乡村振兴的项目。头一次接触陵园设计,还是因为原本负责的同事被“吓跑了”。那是一个林场墓地的改建项目,接手后,刘净向同事要现场施工照片,对方连声说:“阴森森的,谁想拍照片啊。”

神奇的是,刘净从一开始对墓地就没什么忌讳,反倒觉得“林场里阳光普照,每次去都心情愉悦”。如今想来,也许是命中注定要干这个行当。

在陵园设计中,大到园区的整体风水,小到一块墓碑的石刻,都有不少名堂和讲究。刘净告诉我们,很多陵园都会强调自己处于“龙脉”之上,最基本的是风水上得“藏风聚气,看出去有明堂”,也就是要背山面水、山岭盘绕,才能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舒适,给人带去心灵的力量。

刘净所在的墓园整体按照九宫八卦的布局,正中央的位置规划用于祈福祭悼。一期园区占地150亩,约有7万个墓位。墓碑都是在刘净的带领下自主设计的,像是“无名之朴”“时和年丰”“抱朴含真““蓝莲清净”等等,每一款的名字都取自《易经》,蕴含着独特的文化寓意。

刘净设计的部分墓碑产品/受访者供图

公益性墓区一块墓碑占地不超过0.6平方米,加上墓穴和刻字服务的收费一般在1.5万元以下,但得符合一定条件才能申请。经营性墓区的价格则在三万到十多万不等。

刘净说,墓位的产品价值不仅仅在墓碑墓穴上,更在于环境。她向我们介绍了一款名为“无为天成”的墓碑,定价10万元起。

这是一块双色花岗岩制成的石碑,两对雕刻着祥龙的碑柱围绕着主碑板,碑顶采用制式最高的庑殿顶式样,在古时多用于宫殿、坛庙建筑,四周栏杆额外圈出了将近5平方米的空间,“我们规定每一道墓道必须设计一个坐凳、种一棵树,靠近树和坐凳旁边的位置就会更贵一些。”

刘净工作的墓园一角/受访者供图

每逢清明,总是会有“天价墓地”的报道见诸网络,由此出现了“穷人活不起也死不起”的说法。刘净认为,天价墓的情况确实存在,但很多时候都被拿来做新闻噱头,并不能代表普遍情况。除公益墓外,陵园也有提供草坪葬和花坛葬,基本都是免费的,尽管出于“死有所葬”的中国传统观念,目前还是很少有人选择这种。

丧葬文化会随着现代城市的规划理念不断演变。从前,人死后就葬在老家的后山上,骨灰就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或宗族祠堂里。人们开始接受死后进公墓的观念,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而无论丧葬文化怎么变,贯穿始终的是爱和对生命的关怀,否则再豪华的墓,再好的风水也没有意义。

“客户有需求,我们就会尽力去满足。”刘净说,这是出于对逝者和活人的尊重,当然,最理想的状况是穷人富人,生者逝者都能获得同等的尊重。

从政策上来看,近些年国家对整个殡葬行业倡导的方向主要是薄葬,“主张不要让死人侵占活人的空间”。

每个城市的公墓建筑设计规范不同,像是浙江、上海等土地资源紧张的地方,政策要求往往更加严苛,比如规定墓碑高度不能超过0.8米或1米,整体占地面积不能超过1平方米等。未来,越来越多的墓园都将采用“壁葬”形式,一堵壁葬墙可安置几十乃至几百个骨灰盒。

“往沿海走,墓碑都会小一些,贵州现在对墓碑高度还没有规定,所以我们这儿的墓碑都比较大个。但如果修得太豪华,可能会被举报。”

这些年,越来越多子女带着年迈的父母来看墓,也有三五个老朋友想要挨着下葬,同行来挑选死后归宿。根据刘净的经验,大部分老人还是喜欢传统朴素的墓碑,“黑色的,有两个扶手的那种,太复杂或者有艺术感的反而不受欢迎。”

她也遇到过对死亡特别豁达的老人,一位70多岁的老爷子,身体看起来还很健朗。老伴已经过世好多年,要迁坟过来定制一块合葬墓。施工过程中,老人家就像监工一样,一直在旁边看着,还总和师傅们说:“帮我的家修好一点。”

让殡葬业也“卷”起来

墓园看起来肃穆宁静,但公墓行业却不如表面那样岁月静好。

目前,中国公墓行业的企业大致可分为几类,一是泰康集团和福寿园集团这样的大型殡葬集团,提供包括公墓规划和运营、追思用品研发设计、礼仪安葬服务在內的一条龙服务。二是由政府主导的城投公司,一般来说会委托设计院完成墓园设计。最后则是像刘净目前所在的私营墓园。

“之前我们这儿大多公墓都是躺平的状态,等着客户上门。这两年也越来越卷了。”刘净告诉我们。价格战是常见的手段,老人们一辈子节俭,追求性价比,办理生后事也要“货比三家”,各家墓园趁机推出接送服务,或是参观送小礼品的活动。

此外,除了专职墓地销售外,几乎每家墓园都有长期合作的风水先生,如果带来客户就能返点提成。

不过在刘净看来,墓园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应该在于“产品”,中国的墓葬行业起步较晚,无论是产品差异化、设计审美、整体理念还是服务,距离其他国家和地区都还有很远距离。

“为什么这几年越来越多人说殡葬是暴利行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产品的价值不匹配价格。”

刘净忍不住吐槽,现在市面上提供的殡葬用品,无论是骨灰盒还是纸扎,给人的体验感都是非常糟糕的,动辄几千、几万的价格用的却是劣质的材料和糟糕的设计,还总有一种中式恐怖片里“瘆人的阴间感”,“没有人去思考为什么颜色非得花花绿绿的,为什么祭品样式总是豪车别墅。”

刘净提到一个名叫“归丛”的丧葬新品牌,它的理念是“用美与温度予逝者以释然,予生者以慰藉”。创始人高古奇正是因为在父亲离世后,找不到一款满意的骨灰盒,才决定在2023年创立归丛。

归丛的纸扎产品,融入了民间风筝师傅的手艺

图源:归丛官方公众号

“他们的设计都比较简洁,用料考究,蕴藏着东方文化的寓意和对生命的思考。”刘净说,好的丧葬产品会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让人期待在给亲人上坟的时候要用他的产品,而不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被“一条龙服务”推销,随便买一些应付流程。

在台湾,有一家专做现代纸扎品的“天堂纸扎”,与人们传统印象中的随葬品不同,这里的纸扎明亮温馨,让人相信往生者真的去到了一个更美好的天堂。

产品线从常见的住宅家居、出行车辆,到新潮的服饰美妆、3C电子、运动器材应有尽有。最特别的是,“天堂纸扎”甚至还制作了电信大楼、家事大楼、地政大楼等负责“售后服务”的纸扎,确保烧给逝者的纸扎在另一个世界能正常运作。

天堂纸扎的部分“彩妆产品”/图源:天堂纸扎官网

采访期间,刘净正在忙着筹备即将到来的清明艺术节。去年,园区邀请了当地一位道教协会的会长,由他带领10余名弟子在墓园举办了一场祈福公祭的活动。今年,刘净想要策划一次欢快明朗的清明市集,在她的构想中,除了祭祀用品,还应该有生死相关的文创周边、后备箱咖啡、草坪天幕,就像是城市年轻人爱逛的周末市集一样。

道教协会会长正带领弟子祈福/受访者供图

想法非常美好,但刘净在小红书招募摊主时,不少人一听说举办场所在公墓就避而远之,一些不忌讳的摊主也并不愿意费力去研发契合墓园氛围的产品。“我问了几个专门做市集策划的朋友,他们都说这主意太大胆,不知道怎么办。”

目前中国殡葬行业从业者几十万人,整体专业化程度偏低、不够年轻化,也缺乏死亡疗愈和生命教育方面的伦理道德培训。

被誉为殡葬业“黄埔军校”的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是国内首创殡仪专业的学校,开设了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殡葬设备维护技术和陵园服务与管理三个专业方向。但该校每年毕业生也仅有千人,相比于全国几十万从业者的庞大数字,人才供给严重不足。

人们常说殡葬是朝阳行业,但真正愿意捧这“铁饭碗”的少之又少。早年间干这行的大多是出于生计迫不得已,很少有强调人文关怀的。一方面被高利润所吸引,一方面又承受着“赚死人钱”的道德压力,每天接触生死,却还是害怕谈论它。很多人入行前都会先算八字,平时也各种手串、辟邪物件不离身。“如果连我们都畏惧它,觉得晦气,又怎么能让逝者家属安心呢?”

墓园正在举办告别仪式/受访者供图

什么样的墓园是好墓园?

如今,城市的丧葬节奏变得和现代人的生活节奏一样强调效率,从死亡的一瞬间起,逝者就进入了一条标准化的殡葬流水线。

“家属从经历亲人过世,到千篇一律的火化、遗体告别,再到墓园下葬时已经是最末端了,情绪已经宣泄得差不多了。”刘净说。但在这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里,真正和逝者好好告别的机会其实非常少,人们也极少有心力去思考,生命和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净认为,一处好的墓园应该起到生命教育的作用,提供好好告别和日常疗愈的场所,让年长者不再畏惧死亡,让年轻人去思考关于生死的话题。她所在的墓园会鼓励家属在墓志铭上刻下逝者的生平和想对逝者说的话,而非只是传统的“显考”“显妣”“享年几岁”。

巡场时,看着一方方墓碑上的墓志铭,刘净时常感到生命的脆弱和可贵。有子女写给父母的:这里躺着的是我一生为家人操劳的母亲;也有父母写给早逝的孩子的:今生无缘,望来世再做我们的孩子。“我也是5岁孩子的妈妈,实在很难想象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的。”

作为一名陵园设计师,刘净旅行时也经常会去当地的墓园考察学习,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日本札幌市的真驹内龙野陵园。原本,这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13.5米高的大佛。2013年,墓园主人请来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安藤忠雄,希望将其改造为当地地标。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安藤忠雄决定花三年时间将大佛“埋”起来——改建完成后,无论从任何角度远观,都只能看到被薰衣草田包围着的半具佛头,到访者必须找到入口,穿过水上花园和38米的地下长廊,才能抵达别有洞天的景象。一抬头,佛像的双足、佛身、佛头渐次呈现,在天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神秘、震撼人心。

真驹内龙野陵园內的大佛

“在那种肃静庄严的环境下,真的觉得人特别渺小,会对生命产生一种敬畏感。”好的墓园会让人愿意走进去,优秀的设计语言不仅能让家属安心,相信逝者在此地能得到安息,更能让活着的人获得心灵的慰藉,有勇气去面对现实、继续生活。“我们不希望逝者家属每次来上坟都抱着非常沉重压抑的心情,一味地沉溺于过去。”

就如安藤忠雄曾说,希望真驹内龙野陵园是小孩子也会高兴去的地方。在欧洲,墓园里往往能看到大量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和艺术品,对市民来说,墓园和日常散步、运动的公园无异。

“虽然东西方生死观和殡葬文化不同,但也有值得我们借鉴参考的地方。”在二期陵园项目中,刘净就规划了一块文化展示、死亡咖啡馆、墓地探险和酒店的区域,希望能让墓区和旅游区和谐存在,吸引人们平常也到墓园逛一逛,而不是一年只在清明、冬至两天到访。

刘净说,或许是因为绿化环境好,或许是因为聚集了“万物之灵”,周边的动物都爱往墓园跑,其中有一头五趾的猪。

按照民间说法,多一趾的猪是人转世投胎的,不能吃,于是它就和十多只流浪猫狗生活在了一起,“我是相信有灵魂的,在墓园工作久了,才慢慢学会如何从内心去敬畏每一个灵魂、每一个生命。”

墓园收养的猫咪们/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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