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给弟弟系鞋带的时候，被班上那个又凶又混的男生看见了。
他挑挑眉，一手按在桌面，倾身凑近弟弟，「她是你姐，不是你保姆，这种事你自己不会做吗？」
他不知道，弟弟是个天才，天才总是有特权的。
而我只是一个蠢笨、懦弱的女孩子，除了照顾他，什么都不会。
1
「宋娇！这次的年级第一又是你。」班主任带着和气的笑，上下挥舞着我的成绩单。
我的心猛然提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过成绩单。
663分。
我紧紧地抿着唇，感受到一股可怕的窒息感。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扣了这么多分？」我喃喃自语，仔细回忆做卷子时的小细节，我不应该只考了这些分的啊。
我给自己估的分是680以上，多扣了接近二十分！
我想了半天，最后想起我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也许我第一小问的答案出错了，而之后的两小问也就跟着出错。
我怎么这么蠢。
我想要撕碎这张成绩单，想要狠狠扇自己两耳光。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滴答滴答，打在成绩单上。
同桌沈卓一如往常地转着笔，瞥见我在哭泣。
他扯着嘴角嘲弄地笑了，「有没有必要啊，年级第一还在哭。你在凡尔赛吗？」
我听出他话语里面的不喜，立刻为自己的泪水感到尴尬和羞耻。
我擦干眼泪，强行绷着一张脸，终于不再哭了。
今天是7月3日，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今年高考。
成绩是701分。
接下来的两小时，同学们都因为暑假的到来而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只有我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天花板。
我怎么这么蠢。
2
递给爸爸成绩单时，我不敢看他的脸色。
只是我可以闭上眼，却不能闭上耳朵，我听见他无奈的叹息声。
「娇娇，为什么扣了那么多分？」
我感受到爸爸正在用一种无奈的、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低着头。
紧张让我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在和你说话，为什么扣了这么多分。」爸爸的声音更加威严，我知道他对我的耐心不多了。
「对不起……因为、因为这次的卷子有些难，我、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有做好……」
和我的声音一起落下的，还有眼泪。
我站在客厅的正中央，爸爸坐在我的正对面，弟弟和妈妈坐在爸爸的旁边。
好像他们三人在一起审判我。
弟弟顺手翻开我的书包，拿出卷子，翘着脚，「我不觉得这种题有什么好难的。」
爸爸拧起的眉头出现一瞬间的舒展，看向我时又重新皱起，「娇娇，爸爸知道你不如弟弟聪明，可是你的学习态度要拿出来啊。你看看你，分一次比一次低。」
「对不起……」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吃晚饭时，爸爸一直沉默，皱着眉，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气息。
这是因为我的成绩让他失望。
前几天爸爸总是笑嘻嘻的，任何话题都可以被他拐到弟弟的优秀成绩上去。
我如坐针毡，只能拼命活跃气氛。
我令自己提起一个笑脸，讲了一个语文老师在课上讲过的笑话。当时所有的同学都笑了，我也将这个笑话暗暗记在心里，准备讲给家人。
直到我将笑话讲完，没有一个人理我。
「……就是这样！当时、当时大家都……」
我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令人窒息的尴尬让我想要从楼上跳下去。
最后，爸爸掐灭了烟，「上课的时候要专注于学习，少搞那些无关的事，影响成绩。」
「是……」我低下头，死死地攥着手心，指甲嵌进了肉里。
3
第二天，弟弟要我陪他参加某个讲座，地点在市图书馆的演播厅。
讲座的主题是人工智能，我完全不感兴趣，也看不懂，只能坐在一边整理错题。
「姐。」弟弟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腰，「我鞋带开了。」
「哦，好。」我敛下眸子，放下笔，便蹲下身子钻进桌面下，替他系鞋带。
过了一会儿，他又捅了捅我，「我渴了，想喝可乐。」
「好。」
我躬下身子，放轻脚步，从后门离开演播厅。
图书馆内没有卖水的地方，我穿过了两条街，才找到一家小卖部。
我顶着七月的烈日，皮肤都被晒得滚烫。
等我回到座位，弟弟接过可乐，眉毛皱起，「你怎么搞的，都不冰了，可乐不冰我该怎么喝啊？你去重新买。」
我透过窗户看向外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对他笑着说，「外面太热了，卖可乐的地方又太远，你能不能将就喝一喝啊。」
弟弟把可乐往地上一扔，易拉罐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我不将就，你现在给我买。」
现在是现场提问环节，场面不再是刚刚那么肃静，有人在提问，教授走到他面前解答。有些人在低声议论，有些人已经提前离场。
我咬咬唇，半响后，站起身来，「好吧。」
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回座位，我惊讶地抬头一望，是个穿着志愿者制服的高瘦少年，再仔细一看，竟然是沈卓。
他面色不善，把那罐可乐用力放在弟弟面前的桌上，一掌撑在桌面，倾身靠近弟弟，「我注意你们很久了。
「怎么，你是残疾人吗？连系鞋带、买饮料这种小事都做不来？」
弟弟眉毛压低，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关你屁事？」
沈卓笑了笑，「看不顺眼你这种巨婴而已。」
我被夹在中间，拍拍弟弟的肩膀，又对沈卓露出歉意的笑容，双手合十在胸前拜了两拜，「不要吵，不要吵，没事的，我就当锻炼身体了。沈卓你要喝什么？我也帮你买。」
沈卓以一种复杂的、像是同情又像是厌恶的眼神看我，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弟弟打断。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把，要不是沈卓扶住我的肩膀，我差点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去。
「去啊，要去买就快去啊。」弟弟对我说话，眼睛却瞪着沈卓。
两人的冲突再次升级，沈卓骂了句脏话，弟弟翻上桌面从我身前越过，那罐可乐再次被扫落在地。
弟弟指着沈卓的鼻子：
「你他妈再说一遍？」
沈卓挂着一个痞气的笑，又说了一遍。
变故就在一瞬间。
弟弟愤怒地猛推了沈卓一把，沈卓一个踉跄，竟然踩到了那罐可乐，失去平衡。
而他的身后，就是阶梯。
「沈卓！」我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伸手要去拉他，却慢了半拍。
我看着他摔了下去。
4
我当时骑着电瓶车将他送到医院，弟弟则先回了家。
「娇娇，你弟弟年纪小，性格冲动，你当姐姐的怎么不劝一劝呢？」
我一回家，面对的就是爸爸责怪的脸。
「可是我已经拦了他了……」我开口为自己解释。
「你认识那个男生？你早恋了？」爸爸打断我。
我瞪大眼睛，「爸，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早恋！」
「那修杰为什么告诉我，你叫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呢？」爸爸怀疑的眼神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如果他不是在跟你早恋，为什么要管我们的家事？」
我急得不由放大了音量，一时之间说出了心里的想法，「爸！他只是我的同学！他就是说了弟弟几句而已，是弟弟自己脾气太差了！而且又不是我让弟弟推他的，明明是弟弟的错你为什么反而怪我啊！」
爸爸摔了水杯，那巨大的声响打断我的话语。
「你在顶撞谁？我问你！」爸爸的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指着我的鼻子。
我再次低下头，手脚微微颤抖，「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爸爸暴怒地吼着。
我的鼻尖一酸，眼泪就无声地掉了下来，手指紧紧地揪着衣角。
妈妈在一边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娇娇怎么可能早恋嘛，你不要这样说孩子。」又拉着我的手安慰道：
「娇娇你也是，你知道你弟弟脾气急，多看着他嘛，害你爸爸这么担心。」她摸摸我的头，「给爸爸认个错，这件事就过去了，啊。」
我摇摇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道歉。
我在医院不停地给沈卓道歉，回到家还要向爸爸道歉。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娇娇，乖，妈妈知道你是最听话的孩子了。」
妈妈加重了语气。
我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手背，喉咙干得仿佛要裂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刺痛：
「爸爸，对不起……」
爸爸的气喘匀了一些，面容恢复了以往的威严，「错在哪了？」
「我。」我抽噎了一下，「我错在，没管住弟弟，」
「还有呢？」
「跟爸爸顶嘴。」
爸爸看着我哭泣的我，叹了口气，「娇娇，别让我对你太失望。」
委屈、不解、悲伤，种种情绪缠绕在我心头。
我一开始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可是爸爸的一句「失望」像是把我整个砸碎一样疼。
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妈妈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娇娇，你是女孩子，又不聪明，怎么可以任性呢？」
「娇娇，爸爸妈妈从来不要求你有什么大成就，但是你要懂事，要听话，要多体谅体谅爸爸妈妈的辛苦。」
「修杰让你买可乐，买了就是了，如果不是你磨磨蹭蹭不去买，修杰又怎么可能和人发生冲突呢？」
我茫然地看着妈妈的嘴一张一合。
最后，她微笑看着我，声音温柔，「娇娇，没事，这次大家都原谅你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我像是沉入了海底，感到无比压抑，难以呼吸，只能木讷地点点头。
我推开病房的门，沈卓扭头过来看我，放下了手里的漫画。
「哟，宋娇，你来了。」
我有些拘谨地小步走进门，将手中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你现在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沈卓还是那副懒散的模样，「疼死我了，你弟弟有暴力倾向吧？差点没摔死我。」
我抿抿唇，向他鞠了一躬，「对不起，我弟弟害你受伤，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他用手中卷起的漫画书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别别别，又不是你推的我，你干嘛要道歉？」
他俯下身，扭头看我埋在头发里的脸，「你哭啦？」
我惊得后退了两步，有些羞赧地捂住脸，「没有！」
「肿的。」沈卓笑着看我，指指自己的眼眶。
我尴尬极了。
我有些泪失禁体质，泪水总是难以抑制。
以往的时候，沈卓看见我哭，都有些不耐烦，我能感觉出来他并不是很喜欢我。
可是今天他的态度却分外平和，没有嘲讽的意思。
他说：「该不会是被你爸妈骂哭的吧？他们是不是把你弟弟的错归咎到你身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问了出来。
他摊摊手，「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呗。只要心是偏的，那嘴巴眼睛都是偏的，不是你的错也是你的错。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在家里的地位嘛……哈，所以能猜到你的情况。」
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哪怕我们已经做了一年的同桌，关系却好像陌生人一样紧张。
「这样啊。」不知不觉间，我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我坐在沈卓身边的椅子上。
「你弟弟是亲的？」沈卓问道。
「嗯。」
「那你爸妈为什么不喜欢你？」沈卓撑着脑袋，直直地看着我，「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我最羡慕的人。」
「大概是因为，我太笨了吧。」
「笨？」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一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在凡尔赛呢，没想到你居然是认真的！你都算笨了，那我这个万年老二算什么？算草履虫？」
我忍不住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又垂下眼眸，叹了口气。
「我弟弟比我小两岁，可是他今年已经参加高考，考了一个我望尘莫及的分数。和他对比起来，我的确很笨很笨。」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倾诉这些，说着说着，我又哭了。
「我真的觉得我很笨，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弟弟，都没有办法让爸爸妈妈都夸奖我一句……」
也许是因为压抑太久了，我竟然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了两个小时，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我从情绪里面出来之后，才反应过来我干了什么，不由地涨红了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个人自顾自地讲了一些很无聊的东西，浪费你时间了……」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不觉得无聊。」
我惊讶得一时失了语。
他撕下漫画书的扉页，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
「我的号码。
「我明天出院，麻烦你送我回家了。」他顿了顿，「如果你方便的话。」
5
今天下雨，弟弟踩着那双带着泥水的球鞋，从门口到他的卧室，盖上了一连串泥脚印。
「修杰！你怎么能不换鞋啊？」我追到他卧室，他左脚踩右脚，将鞋子一甩，钻进了被子。
「哦，我现在换了。」
我有些气闷，「我刚刚拖完地，你又把它踩脏了。」
弟弟不以为意，「那就再拖一遍啊，反正你也没事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