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年)九月二十,吉林省依兰道,桦川县,佳木斯。
此时的佳木斯虽然只是集镇,但是因为地理位置优越,紧靠松花江,附近有金矿、煤矿,所以人烟密集,买卖铺号繁华昌盛,桦川县除了县公署设在悦来镇之外,其他的巡警总局、官银号分号、财务处以及商会都常驻在此,为防匪而修建了墙围子与四角炮台。
当日晚上,夜黑人静,还是个大阴天,伸手不见五指。商务会长曲子明照例带着商团的团丁巡查了一遍屯围四门,然后就回家抱着新娶的肥美姨太太享受热炕头去了。
三更时分,东南角炮台上四个值守团丁正在看小牌,浑然没注意到城外陆家岗子已经聚集起来了黑压压的胡子。
等到胡子悄无声息的用梯子爬上围子墙,把枪口顶在脑门上的时候,说啥都晚了。
在东南角炮台失守之后,围子大门很快被打开,报号“老占东”的绺子大掌柜率领马队一窝蜂般的冲了进来,一时间枪声四起,火光冲天。
仓促之间,驻守佳木斯的军兵、警察、团丁纷纷败退撤出。
当天晚上攻进来的胡子能有七八百号人,几乎所有的商店、富户都被洗劫一空,普通百姓家里也被翻个底朝天,见啥拿啥。
胡子管这个叫“下底”——不准个人下底,而是要至少五人一伙,避免私吞。
抢来的东西,大宗的金银、烟土、绸缎上交“粮台”,衣服、鞋帽、首饰则是谁抢归谁。
所以这些胡子可算逮着了,浑身上下串了一遍又一遍,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外面是皮大氅、貂皮袄、缎面长袍,里面是女人的泰西缎褂、花布小衣,甚至就连老太太的装老衣服都不放过。
头上的帽子更是五花八门:狐狸皮帽、貂壳帽、毡帽,还有嵌着红绒球的缎面帽子——也不知是哪家的戏园子遭了殃。
抢了新的就扔掉旧的,叫花子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全捡去穿了。
绺规虽是不许横推立压,但这伙胡子却根本不管那么多,有的甚至当街开整。那“老占东”就在街面上巡查,看见了不但不管,甚至还比比划划的评头品足……
注:此时佳木斯隶属于吉林省依兰道;哈尔滨隶属于吉林省滨江道,黑龙省中心城市是卜奎(今齐齐哈尔)
01
骑着高头大马的“老占东”,头戴一顶酱色四开扇的猞猁皮帽子,身穿对襟貂绒袄,巴掌宽的蓝布腰带上插着一把长苗匣子枪。刚在鹿皮烟荷包里挖了一锅子叶子烟,就有那崽子殷勤的凑过来划根洋火点上。
“老占东”一边美滋滋的抽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次推框子(攻破城镇),绺子年底拉片全都能肥实起来,看谁还敢不宾服自己这个大掌柜!”
最主要的还是报复了李少白那个大老瘪!
“老占东”本名孙长海,山东威海人。
前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二十岁的孙长海在家乡背上了人命官司,于是孤身一人闯关东,仗着有一身好武艺,在黑龙江的黑河一带给开金矿的老韩家当护院。
积攒到一定资本之后,拉起来几十号人当起了烟把头,在饶河畔开荒占据了一个烟沟子——种大烟!
那个年月,烟把头才是最肥的职业。
黑龙江的饶河、密山一带土质好,出产的烟土品相出众,深受好评。所以孙长海颇发了一些财,手底下的人马也增加到了三百多人,甚至还有一些白俄兵给他当枪炮拦马子。
民国八年(1919年),孙长海的烟沟子面积又扩大了,而且赶上了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几十晌地的姹紫嫣红令人欣喜。在把烟刀队组织起来之后,就准备开割了——烟刀队是以“一把烟刀两个人”为单位,前面的将烟桃割开,后面的负责抹浆。
结果驻扎在依兰县的奉军团长李少白却突然带兵赶到,用镰刀把烟桃全都刷下来,纵马驰骋踩得稀烂。
眼瞅着即将到手的“黑色黄金”被毁掉,孙长海气急败坏,索性拉起人马落草为寇,在密山起局建绺,报号“老占东”,接连攻下多个村屯,啸聚一方,势力大增,手底下有上千人,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杆子。
02
“老占东”后来听说毁掉烟沟的李少白所部有一个营驻扎在佳木斯,于是就琢磨着搞一手。如此不但可以抢到财富,而且还可以给李少白上眼药。
佳木斯驻扎有奉军一个营(400人),此外还有警察总所(80人)以及商团武装(150人)。
虽然佳木斯的围子墙不算高,但即使不算警察与商团,光是军兵就有400人,单单摆开车马对拼,也不是胡子这种乌合之众能干过的。
绺子的“搬垛”作为狗头军师,此时派上了用场,拍着脑门想出了一个主意:派遣少部分人马假装大张旗鼓的攻打悦来镇(桦川县公署所在地),调虎离山!
桦川县知事李春平胆小怕事,果然派员来到佳木斯要求支援。
佳木斯驻军营长当即派出300人前往距此80里地的悦来镇,如此一来,负责值守炮台的主力就换成了吊儿郎当的商团团丁。
“老占东”趁夜一鼓作气攻下佳木斯,悦来镇的军兵得知消息返回后,佳木斯早已落入“老占东”之手,凭险据防,使用缴获来的机关枪在炮台上打得震天响。
在李少白亲自带领一个营来支援,然而连续攻打五天却毫无进展。
“老占东”放出话来:“只要递进来100万老头,马上就挑线!”
但不论是军兵还是商团,都拿不出或者是不想拿这么多钱,于是“老占东”扬言要把佳木斯杀个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为了证明不是空口白牙,“老占东”先拿福顺商号的老陈家五口人祭刀,血淋淋的核头直接从炮台上扔出去……
李少白虽然恨得牙根痒痒,但奈何攻坚乏力,无奈之下只能求援。层层上传,吉林省督军鲍贵卿不敢自专,又上报到奉天的东三省巡阅使公署。
张大帅发来电报:“可酌情收编”!
此外还专门指令少帅前往处理——实际少帅此时刚从东北陆军讲武堂炮兵科毕业,在第三混成旅担任团长,这显然是要给少帅积累军功与经验,为未来交班铺路。
而郭松龄作为少帅的代言人,已经先一步从奉天坐火车经由哈尔滨,赶到佳木斯打前站,负责相关事宜。
实际郭松龄来时已接到少帅指示:以除掉“老占东”为宜!
盖因少帅对于收编绺子的做法十分抵触,认为会影响到奉军战斗力与声誉。
在这一点上,他与出身绿林的老一辈截然不同。
2015年电视剧《少帅》剧照,文章饰
03
郭松龄来到佳木斯之后,先把承担失地责任的李少白尅了一顿——别看此时郭松龄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名义上还是讲武堂战术教官,但全东北谁不知道这位与少帅的关系密切到极点:“除了于凤至不能让出去,要啥给啥”!
一等一的红人!
2015年电视剧《少帅》郭松龄剧照,黄品沅饰
郭松龄此行还带来了一个名叫王永清的能人。
王永清曾是四方台一带的绺子大掌柜,报号“天下好”。在民国六年(1917年)被时任吉林省督军的孟恩远招安,在吉军当了营长。
其人胆大心细,枪法奇准,有勇有谋,奈何时运不济。
话说在老张担任东三省巡阅使之后,吉林省督军孟恩远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但是能力与野心不成正比,很快张大帅就在民国八年(1919年)通过“宽城子事件”将其驱赶下台,将亲家鲍贵卿推上吉林省督军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王永清属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类型,虽然表面上升了团附,实际却是从正规军到了保安团,明升暗降。
这次好容易搭上少帅的线,必须得好好表现。乃自告奋勇,单枪匹马赶到东门外喊话:
“西北悬天一枝花,天下绿林是一家。我也吃过打食,当年报号‘天下好’,路生不吃路生,出家的进庵,唱戏的进班,放我进凑子里对对码!”
看他是一个人,胡子打开大门放了进去。
刚打完排子炮的“老占东”意犹未尽,在警察总所的公廨厅接见了王永清。
王永清这一张嘴是真能说:“进威武窑才是真排号,你们以前种海桃子也就罢了,现在吃打食谁能待见?溜海灯不亮,指不定哪天掉了脚。看看兄弟我,咱就不提兰头海不海、一月拿多少大饷——这穿的可是毛呢大叶子,瞧这领章,上校军衔!你就说带劲不带劲就完了……”
“啥?你说咱这出身的会被斜楞眼睛看?那哪能啊!我王永清的是非子从不出晃点,你也不是空捻子,自个开顶:吴俊升、汤玉麟、张作相、孙烈臣,哪个不是山上下来的,跟咱拜的一个达摩老祖,都是熟脉子——人不亲,山头子还亲呢……”
王永清这一番话,让“老占东”绺子内部人心惶惶:“二柜”是做小买卖出身,与“搬垛”都主张接受收编;“水香”认为不托底,应谨慎对待;“炮头”与“粮台”则是生死看淡,继续打呗,谁怕谁!
而大掌柜“老占东”今年已经四十有五,在那个年代算是半大老头子了,对当官没啥太大期望,所以态度模棱两可。
经过里外四梁的一番商议,最后决定与郭松龄面对面谈判,看看形势火候再说,地址就选在北门外靠近松花江边的同源盛粮栈大院。
注:吃打食-当胡子;路生不吃路生-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凑子-集镇级别的围子;对对码-谈话;威武窑-军政衙门;排号-出人头地;海桃子-大烟苗株;溜海-四处流窜;灯不亮-有风险;掉了脚-被军警抓;兰头海不海-钱多不多;大叶子-军服;是非子-嘴巴;晃点-谎话;空捻子-傻子;开顶-琢磨;熟脉子-自己人
04
谈判这天,“老占东”带着“炮头”,还有8个枪头子硬的老干才来到同源盛粮栈,郭松龄与王永清却一个兵都没带,演了一出单刀赴会。
这使得“老占东”消除了戒备,但对于收编问题还是抵触,更倾向于让官方出钱赎回佳木斯——当然,如果能给个少将旅长干干,里四梁全是团长,那收编肯定没问题!
王永清听到这里,表面脸上没什么异常,心里已经昆翻了天:“还踏马的少将旅长,你咋不说让奉天张大帅站起来,把东三省巡阅使的椅子让给你坐呢!爷台这些年鞍前马后的连个团长都没混上,你个烟沟炮子倒是会做春秋大头梦!”
于是接过话头,道:“咱就说呀,这收编才是走正道,你们看我……”
说话间,王永清两手拍了一下小肚子,如同变戏法一样手中凭空多出来两把短枪:左手马牌撸子,右手镜面匣子。
手腕一扣,电光火石之间匣子枪已经叫起麻雀头,而马牌撸子显然是预先就顶着火。
眼见不好,“老占东”这边的“炮头”也抽出了插在腰带上的匣子枪,但王永清左手的马牌撸子可比他快多了,一声枪响手腕见红,当啷一声匣子枪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王永清右手的匣子枪也“啪啪”两枪,把试图动枪的胡子点倒两个——不偏不倚,全是眉心中弹。
随后一个健步窜到桌子上,两手左右交替,居高临下镇压全场:“都别动,不然别怪爷台不开面儿!”
说完也不见他瞄准,再发一枪就把“老占东”腰间系着烟荷包的绒绳打断,在两眼紧盯着“老占东”的同时,却随手又是两枪,把两个胡子手里步枪的扳机打飞。
真是神乎其技!
郭松龄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端着茶杯,眼皮子都没抬半下,显然是对王永清的实力有充分了解。
“老占东”等人呆若木鸡,真是没想到这世界上有人能把枪玩到这个地步!
外面听到枪响,两边又噼里啪啦隔空对射,但同源盛粮栈大院已经被王永清控场,胡子们只能稀里糊涂的被缴械押走——已经被王永清的枪法震呆了。
05
大掌柜的和炮头全被生擒活拿,树倒猢狲散,佳木斯围子里的胡子失去主心骨,很快就没有了再打下去的心思。
其中一部分人带着搜刮到的财物逃往梧桐河金矿方向,也有二十几个胡子在“粮台”的带领下守住东北角炮台试图顽抗,但奈何大势已去,很快就都被打了核头。
民国九年(1920年)十一月初九,佳木斯正式被收复。
而人在哈尔滨的少帅也乘坐火轮船沿着松花江来到佳木斯,在西门正大街的鹤岗煤矿佳木斯办事处接见了商会会长曲子明,并重点表扬了王永清。
十一月初十,“老占东”被押送到了北市场,此时他反过神来,破口大骂:“爷们是被晃点了,等下到阴曹地府也要混个乌纱顶壳,到时候把你们全接去打瓜皮……”
他这里正骂得欢实呢,年仅19岁的少帅一身笔挺黄色毛呢军装,身披黑色大氅,在众星捧月之下来到当场,抬手指了指,眉头紧皱,道:“你就是胡子头老占东?”
“老占东”吐口唾沫,道:“我是胡子头不假,那你是啥?你不就是胡子头下的崽儿吗?”
这下可是戳到了少帅的肺管子,气得满脸通红,暴怒道:“给我上铡刀!”
少帅平素最喜京剧,可能是对包公戏折过于入迷,这次要真实一把。而铡刀更不是稀奇物,这些骑马的平时喂草料,自然都离不开铡刀。
于是李少白命人抬出一铺铡刀,两个军兵把“老占东”架过来,按在铡刀下面。
铡刀的刃口磨得十分锋利,泛着青白色的寒芒。但厚重的刀身、刀背却是锈迹斑斑,铡刀下面的“老占东”能明显闻到残留的干草清香,还混杂着马粪的气息。
于是一股凉气从脚后跟窜到脑门,手脚发麻,心动如鼓:别看“老占东”骂骂咧咧,但现在面对距离鼻尖不到一尺的铡刀,也慌得很:小炮蓝(读三声)子不按套路出牌,用枪打和按在铡刀下面,可真不一样啊……
少帅摘下大檐军帽,挽起军服袖子,戴着白手套的两手扳动铡刀,往下一压:嘎吱一声,头却没掉下来——主要是没有操作经验,劲儿没使对,开铡的时候应该是先慢再快,充分利用惯性,借力腰部,而不是单靠两条臂膀。
而且人的大脖筋与颈骨的结实程度,也是超出想象的,更不用说“老占东”左摇右拧的,下巴颏还挡了一下刀口。
此时的“老占东”在铡刀下面疼得鬼哭狼嚎,屎尿横流。
王永清很有眼力见的走过来,用麻绳把两股秸秆绑在“老占东”脖颈上,而天资聪颖的少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此刻再次扳动铡刀:伴随着喀嚓一声脆响,骨碌碌碌——大好头颅滚出了一米半。
那嘴还在啃动,吭哧吭哧的咬起了一枚不知是谁扔在地上的山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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