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和迅哥儿,少年时聊捉猹,聊瓜田,聊捉鸟。
到长大了,“老爷”。
是为鲁迅先生《故乡》里最震人的一幕。
当时迅哥儿打了个寒噤,“知道彼此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然而并不是闰土变了,厚障壁也不是突然出现。
其实远在闰土说出“老爷”之前,一切久已存在;在那个讲尊卑的时代里,闰土和迅哥儿,从没对等过——只是“老爷”才让迅哥儿意识到这一点?
在迅哥儿回忆里,闰土“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然而之后迅哥儿听闰土说捕鸟,说瓜田,说了无穷无尽的希奇事。
闰土知道许多事,但为啥怕羞不肯说?
板儿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本来挺活泼的孩子,开始也是怕生不敢说。
迅哥儿和闰土多年后重逢时,闰土已经“像他父亲一样”,紫色圆脸灰黄,眼睛肿得通红,破毡帽棉衣,手也粗笨开裂。全是岁月的痕迹。
迅哥儿还在想念角鸡跳鱼贝壳猹,闰土却一句:“老爷”。
迅哥儿的母亲要求闰土和迅哥儿兄弟相称时,闰土说“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迅哥儿可以无视规矩——但无视规矩,本来就是个隐藏特权。然而闰土成年了,就得守规矩。
譬如《鹿鼎记》里韦小宝不知道康熙是康熙时百无禁忌,打架下狠手,知道了,不敢打了。
这份尊卑上下的“规矩”,在《呐喊》里无处不在。
甚至可能,连迅哥儿自己都没意识到。
大家也都知道鲁迅先生后来的作品《社戏》,在《故乡》一年后发表,故事算是清暖无邪了。一起坐船去看戏,一起吃罗汉豆,开心!
但其中有两句话:
——村里招待迅哥儿,钓来的虾,“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
——故事结尾,六一公公被偷了蚕豆,过来问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吧?双喜说是请迅哥儿吃豆,六一公公就问迅哥儿豆是否好吃;一听迅哥儿说好,就得意:
“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乡下人不识好歹!”等迅哥儿回去吃晚饭时,桌上有一大碗煮熟的豆,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迅哥儿吃的。
迅哥儿是个无邪的孩子,依然在获得着无声的优待;乡下人依然觉得他是天然高人一等的“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偷豆子无所谓,上赶着送豆子。连《社戏》这么欢乐的故事里,都隐隐然带出迅哥儿作为“我正是一个少爷”的优势。
迅哥儿去听戏吃豆,听闰土说瓜田和猹,其实也有些像贾宝玉要茗烟去外头给他淘书,见识外面的世界。
将来双喜们长大,见到迅哥儿,大概也会与闰土似的,叫声“老爷”。
以前一起看戏和偷吃豆子的情谊,也会被归为“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闰土说孩子不懂事,不懂规矩。
究竟懂的是什么事?什么规矩?
大概就是尊卑上下吧——所谓吃人的等级制。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一切,许多当事人都未必意识得到。
非等“迅哥儿——老爷!”才显出,厚障壁一直在,只是迅哥儿到年长了才意识过来。
《狂人日记》结尾说: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大概也就是,让这世上,不再有闰土们必须尊称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