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近日再版章士钊先生《柳文指要》,该书是20世纪70年代在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亲自关怀下得以出版的名著。关于此书出版过程及其价值,中华书局前副总编辑程毅中先生曾撰一文,详加阐述。今节选此文,与读者分享。
毛主席在1965年7月18日写信给章士钊,说:
各信及《指要》下部都已收到,已经读过一遍,还想读一遍。上部也还想再读一遍。另有友人也想读。大问题是唯物史观问题,即主要是阶级斗争问题。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观已经固定之老先生们,故不必改动。嗣后历史学者可能批评你这一点,请你要有精神准备,不怕人家批评。……《柳文》上部盼即寄来。
《柳文指要》在“文化大革命”中间出版,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这是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为落实政策、恢复出版工作、重新贯彻双百方针的一项措施,章士钊的这部书稿正好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典型。《柳文指要》是一部研究柳宗元文学和思想的学术著作,它存在一些观点问题,即毛泽东指出的缺乏唯物史观的大问题,然而这些都是学术思想问题,世界观的问题。尽管历史学者可能会批评这一点,但可以照样出版。由毛泽东主席亲自抓的这一个典型,本来是可以推动一下出版工作的。可惜是不久又被“四人帮”策划的“批林批孔”运动冲击了。
《柳文指要》是章士钊先生长期研究柳宗元文集的专著。他六十多年锲而不舍,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对柳文作了全面的研究。全书分上下两部,上部为“体要之部”,按柳集原文编次逐篇加以探讨;下部为“通要之部”,按专题分篇论述有关柳宗元和柳文的各项问题。
章士钊
我们说他对柳文作了全面的研究,概括说来,就是从义理、考据、文章三个方面都进行了深入的探讨。首先从文章说起,《指要》头一篇《平淮夷雅》的叙论就说:“子厚行文,讲求运用虚字,虚字不中律令,即文无是处,此读《答杜温夫书》,即可见到。”接着就列举了《平淮夷雅》文中的若干虚词,一一加以诠释,主要是训诂学的论述。最后说:“右不过于柳文首篇,择若干关键字,略加诠释云尔。综举全集,子厚大抵每篇皆在细针密缕之中,加意熨贴,从无随意涂抹,泥沙俱下之病,必须明了此义,方可得到柳文之神。退之称子厚之文,雄深雅健,所谓雅者,不窥破此窍,即不能了解何谓之雅。”《指要》书中,对柳文所作训诂学和修辞学的诠释,随处可见,足见作者的真知灼见。作者不仅是古文的评论者,而且自己就是一个古体散文的作家,正如他在本书总序开头所说:
余少时爱好柳文,而并无师承,止于随意阅读,稍长,担簦受学于外,亦即挈柳集自随,逮入仕亦如之,此集随余流转,前后亘六七十年,为问余所得几许?余颇艰于自断。要之余平生行文,并不摹拟柳州形式,独柳州求文之洁,酷好公谷,又文中所用助字,一一叶于律令,依事著文,期于不溢,一扫昌黎文无的标、泥沙俱下之病。余遵而习之,渐形自然,假令此号为有得,而余所得不过如是。
章士钊先生酷爱柳文,自己又是长期用柳文的那种文体来写文章,自然能够深刻地体会到柳文的语言特色和修辞艺术。按照他的研究,就是写文章用虚字要精确,行文要雅洁。我们今天一般地不必再学写这种古体的文言文了,然而要想读懂和透彻理解古书的内容,还是需要多读、熟读一些古代的文章。在这方面,《指要》还是能给我们一些帮助的。
其次,《指要》在考据方面,也有一些新的发现。如在《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石背先友记》的叙论中,对柳宗元父亲柳镇的朋友,努力考证其生平行事,在前人注释的基础上继续搜罗材料,又有不少补充。例如袁滋的事迹,就引用了《剧谈录》和《逸史》的记载(中华书局1971年版397~399页,以下引书均据此版);又在通要之部里列了《补记袁滋》一条(2011~2016页),引用云南昭通豆沙关的摩崖石刻,上面有袁滋的题字,也可据以考证袁滋出使南诏的行程。又如《晋文公问守原议》一篇的论述,揭示了“永贞逆案”的隐秘,作者采用卞孝萱先生的考证,论定《续幽怪录》(原名《续玄怪录》,宋朝人避始祖赵玄朗讳改“玄”作“幽”)中的《辛公平上仙》条,实为记载顺宗被弑之资料。《辛公平上仙》是一篇小说,用影射的手法反映了顺宗被害的宫廷政变。在此之前,陈寅恪先生曾有《〈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文,指出《辛公平上仙》“假道家‘兵解’之词,以纪宪宗被弑之实”。但没有注意到《续幽怪录》中有篡改年号的情况(宋人刻书时因避仁宗赵祯讳改“贞元”作“元和”),结论未达一间。《指要》则采取了实为宪宗之父唐顺宗李诵被弑的新解,就更为精密了。通要之部卷十四又列了《再记续幽怪录》一条(2033~2034页),对《辛公平上仙》的文字还作了校勘,也可见作者不断积累资料之勤奋。
最后,再从义理方面说,《指要》非常注重理论探讨,这是它的鲜明特色。这集中体现于通要之部的序。序言第一段论述永贞政变的始末,归纳为十三条,提纲挈领,表达了对永贞革新的高度评价。从而肯定柳宗元的政治思想和文学成就,如第十一条所说:“永贞政变之全帧形象,不论表里明暗,皆在子厚慧心炯目之中,特于全集之文字间,仅从夹缝中窥测一二,无缘获得正面佐证,吾之号为指要,所指无过尔尔。”第十三条又说:
永贞逆案之一名词,不见于有唐各项公私著录,千馀年来,举世几无人了解到此一无名之商臣,应与元和圣德融成一词。于是子厚不得不以春秋之笔,在晋文问守原一史迹上,提出许世子止、赵盾二例,以讨伐羞当时陷后代之乱臣贼子。
作者正是从唐顺宗被弑的新证,提出了“永贞逆案”的结论,把“永贞政变”的“内禅”疑案坐实了。
第二段对柳宗元的政治抱负,归纳为十条,如第五条所说:
集中之眎民诗,是其政略之全部图形。士实荡荡,农实董董,工实蒙蒙,贾实融融,四民先使安居而乐业,国家于焉相应扶助,使之各尽其力,以广食用而利迁作。
著者在柳集中,抓住了《眎民诗》中的“帝视民情”、“帝情民视”及《贞符》中的“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等名言,加以发挥,充分阐扬了柳宗元的民主思想和朴素唯物主义观点。书中反复强调了柳宗元的政治思想是“以民为主”,而与之齐名的韩愈则是“以民为仇”,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虽然已有人指出,《指要》对柳宗元还缺乏阶级分析,根本问题是著者还不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者,然而我们也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古人和章士钊先生。在历史研究上,如果能够揭示史实的真相,哪怕是比较接近客观事实的现象,那就是历史唯物论得以发挥作用的一个基点。柳宗元不可能是一个彻底的唯物论者,更不可能是一个真正依靠人民的革命者,但是他作品中所表现的进步思想,在历史上无疑应予充分肯定。正因为还没有得到多数人的认同,所以《指要》要大声疾呼地为之争辩,特别在“永贞革新”事件的评价上,要把柳宗元与韩愈作尖锐的对比。这一点我们是首先应该理解的。
序言的第三段,对柳宗元的学养,也归纳了十一条。虽然讲的是文学上的成就,然而也不能不涉及思想基础。如第三条说:“子厚主张文以明道,与退之无异致,但强调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因而生平不打妄语,文皆本色,此足以自信,而兼取信于后世。此一诣也,退之根本达不到。”又如第十一条说:
民为邦本,古今一致,子厚主旨一定,推概于古,即使古为今用。以三国而论,曹魏与民接近,而汉久与民绝,故不当卑视曹魏。集中舜禹之事一文,应视作推重民主之大文字,为正统论立定基础,他人不敢如此下笔,何伪之有?
著者对古为今用特别重视,即认定柳宗元有古为今用的做法(如《舜禹之事》中肯定曹魏能得民心),更在柳宗元的研究中竭力发挥了古为今用的意图。《指要》在论述中往往联系现实,乃至借古喻今,观点十分鲜明。如卷十九《敌戒》的论述,引用1966年2月20日《人民日报》观察家评论的例证,即引用《敌戒》的话来反击帝国主义。同卷《三戒》的论述中,引证毛泽东曾用《黔之驴》寓言来分析日本侵略军日暮途穷的结局,称为“‘古为今用’之辉煌典范”。这些都是比较显著的引用。《指要》有时还借题发挥,如在《柳子厚生于今日将如何》中由防微杜渐而批判前苏联“向修正主义奔去”(1279页)、《礼乐为虚器论》中批判“苏联领导人名尼基塔者”(1313页)、《息壤》中由“息壤”一词而抨击苏美戴维营会谈,斥责赫鲁晓夫(1961页)等处,虽可以看出著者的政治热情和文人气质,但总不免对古为今用有简单生硬的理解。正因如此,《指要》一书问世之后,也引起了一些困惑和疑义。
我们觉得,《指要》一书是一部研究古典文学的学术著作,其中虽有一些偏颇和过激的言论,但基本上还是柳文研究的一家之言。联系现实政治和借今释古的地方毕竟只是少量的,大概只占全书百分之三四。从整体上看,谈的都是有关柳宗元和柳文的学术问题。关于二王八司马的评价,关于韩柳优劣的议论,历来都有不同的意见,《指要》总结前人乃至今人的成果,提出自己的看法,这完全是百家争鸣范围的事。章士钊先生以六七十年的积累,在晚年写出这样一部巨著,对柳文的研究很有参考价值,具有相当大的学术价值和文化积累价值。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为一部体现文化政策、双百方针的典型出版物,更有其独特的历史意义。
(本文节选自《百年潮》200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