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作者:水怀珠

冰悦谈小说 2024-08-06 16:40:54

《悍将》

作者:水怀珠

简介:

最开始,容央并不满意父皇为自己挑的这名夫婿——

气势凌人,不解风情,横看来,竖看去,只有三个字:糙,冷,硬。

最开始,褚怿也并不满意天家赐来的这位帝姬——

梳妆要一时辰,沐浴(包括洗头、晾干头发、泡澡、采耳、修足、按摩、美容、美甲等)要俩时辰,横处来,竖处去,只有三个词:矫情,矫情,矫情。

后来,铁蹄犯境,山河破碎,他的小帝姬泪眼婆娑地站在城墙外,朝马上的他嚷:“你护完这天下后,要记得回来护我哪。”

他低头看,刀枪不入的人,这一刻,竟红了眼眶。

再后来,北境大捷,他披坚执锐,踏过尸山血海,从硝烟里走来。

凯旋那日,举国欢庆,圣上设宴宝津楼,直夸他为护天下,功至无双。

他垂着眼想了想,道:“不是护天下,是护容央。”

——你是坚冷如铁的悍将,也是我如火滚烫的情郎。

精彩节选: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

清明。

朝霞泛金,皇家林苑金明池外,翘首以盼的士庶挨肩并足。

晨钟敲过之后,林苑放行,意味着从此刻起的一整个春天,金明池对外开放,不再是汴京城中那一副束之高阁的画卷。

一时欢声雷动,万数车马、如织游人鱼贯而入。

喧嚣中,有人唱起那首热腾腾的童谣,唱:“船里看姣姣……”

有人便起哄:“今日官家领着后宫和百官入园访春,有嘉仪帝姬在,还去看什么船里的姣姣?”

有人很兴奋:“嘉仪帝姬就是汴京城里最美的姣姣!”

刹那间,深红浅绿里哄声如潮,有附和,有调侃,也有沮丧:“可那最美的姣姣,眨眼就该成别人的娇娇喽……”

正所谓,金屋藏娇。

日跌,金明池内已然人满为患。

汴京城中最美的姣姣此刻正黯然神伤,愁眉锁眼地向同胞弟弟吐苦水,诉衷肠。

金明池分东、西两岸,东岸最热闹,西岸最冷清。

做这种掏心掏肺的事,自然得选在屋宇寥落、游人罕至的西岸。

赵彭坐在小虹桥上阖目垂钓,闻言眉也没抬:“你那眼光,不是一直就这样差?”

垂杨绿荫里,红衣绿鬓的少女泫然欲泣,楚楚怜人。

侍女荼白于心不忍,上前劝道:“王公子用情不专,帝姬已是肝肠寸断,三殿下就莫再火上浇油了……”

赵彭双眉终于一动,微开的双眸里写满惊疑:“肝,肠,寸,断?”

帝姬凝望云天:“有过之,无不及。”

赵彭唇角一抽。

嘉仪帝姬赵容央年十六,兰质蕙心,国色天香,除眼神不大好以外,浑身上下处处是宝。

赵彭回想此人这一年来相中过的货色,诚恳道:“以我之见,这驸马,你还是交给爹爹钦定吧。”

嘉仪帝姬及笄那日,官家龙颜大悦,承诺帝姬可以亲选驸马,并且不必顾及门第,无需牵扯利益,只管寻个两情相悦之人长相厮守。

寻常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尚且没有权利决定终生,向来用以联姻的一国帝姬却能自定姻缘,不管最后落不落实,于当事人而言,都是一份极大的尊荣和体面。

要舍弃这份尊荣和体面,并非容易的事。

果然容央道:“不。”

赵彭也不急,手上抛竿微抬:“那不妨选回上次那方公子,处处留情的宋玉潘安,总比处处留情的歪瓜裂枣强。”

水中天光云影被钓线划开,那位处处留情的“宋玉潘安”的脸紧跟着浮现在眼前,容央眸底泪雾凝冰,漫开寒气。

“其实,我也没亲眼瞧见他用情不专。”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有名副其实的风流公子方仲云珠玉在前,那罪名尚未坐实的“歪瓜裂枣”突然可爱起来。

容央袒护道:“只一些闲言碎语罢了。”

“……”赵彭皮笑肉不笑。

容央抹去眼角寥寥无几的泪点儿,道:“再者,他身为王家的嫡长子,已经是败絮其外,总不能还败絮其中。

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世间的男儿,多半徒有其表,只要他王忱能矢忠不二,一心待我,便是歪瓜裂枣,又有何妨?”

赵彭实在是很费解女人的心思,她前来找他吐苦水,言之凿凿地责备一个男人这这不行,那那不好,他不过附和一句,她便又开始为那男人辩护了。

还什么歪瓜裂枣有何妨……

赵彭答:“那生出来的孩子,恐怕是不好看。”

容央蹙眉,深想下去,眉头愈发蹙紧:“目睫之论!”

被直讽眼皮浅,赵彭也不恼,仍是专心注视着水下情形,慢声道:“无风不起浪。

你要是这样看好他,那就趁早命人去多方考察,万一是个败絮其外、败絮其中的,还有时间另择良婿。

眼下北边刚吃了败仗,大鄞要和谈,难保不波及内廷帝姬,届时辽王指定要帝姬和亲,你该如何是好?”

大鄞毗邻辽、夏诸国,打太*祖皇帝问鼎天下起,大小战事就没停过,而朝中重文,虽然民殷国富,但兵力并不强大,加上前朝丢失的燕云十六州至今尚未收复,是以这些年来一逢战事,多半是胜少败多。

照理说,就这形势,年前那一役吃了亏也算不上什么震天动地的事情,然而症结就在这次败北于外敌蹄下的不是普通边防军,而是大鄞最能打的忠义侯府。

忠义侯府褚氏一族镇守河北边境,抗敌卫国六十余年,堪称中原北方最坚固的一道铜墙铁壁。

可这回金坡关一役,褚家军非但大败亏输,还差点儿连丢三城,狼狈之状,前所未有,很是吓坏了朝中一贯“从容不迫”、“荣辱不惊”的肱骨大臣。

和亲的风声不是没有。

赵彭提起这茬,是想劝赵容央尽快落实婚事,莫再朝三暮四,挑挑拣拣,哪想当事人听完,比那肱骨大臣还有大臣风范,气定神闲地道:“就算要帝姬和亲,也绝对轮不上我,我只管选我的驸马就是,何必杞人忧天?”

赵彭张口结舌。

当事人这样有恃无恐也是有缘由的,官家一生挚爱的皇后齐氏留在世上的血脉就她和赵彭这对龙凤胎,因对齐氏思慕之深,官家连皇后都不肯再立,又哪里舍得拿自己和齐氏唯一的女儿去和亲?

何况在此之前,大鄞还从来没有把帝女下嫁邻国的先例。

赵彭想了想,道:“可四姐倾城倾国,盛名在外,我实在忧心。”

容央狐疑。

赵彭瞄她一眼:“不信?”

容央本来肯定是不大信的,可是想到自己确实“倾城倾国,盛名在外”,一时又有点拿不准。

赵彭看到她颦眉蹙頞,得逞一笑。

容央心知被戏弄了,双眸燃火。

赵彭立刻正襟危坐:“不过,即便真有那一日,就算是牺牲色相替你,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受那和亲之苦的。”

浓荫匝地,少年郎精致的脸上洒落着两点金辉,一处在眼梢,一处在下颌,言语间,墨睫眨动,丹唇翕合,矜贵之态,昳丽之色,与边上的嘉仪帝姬如出一辙。

对着这样美的一张脸,容央到底发不出脾气,冷哼道:“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从来只有我护你的道理,和亲大辽既是苦事一桩,我又哪里舍得让你来替?”

赵彭道:“无妨,也不是头回替你受苦受难。”

容央上前,赵彭忙喝止:“嘘,别惊着我的鱼。”

容央不耐地朝桥底下瞪一眼,赵彭趁势道:“言归正传,选驸马一事,还是尽快落实的好,不说夜长梦多,就你如今这挑法,不是跳入火坑,就是把自己挑成个半老徐娘。‘红颜留不住,春风道薄情。’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若是年老色衰了,还有哪个翩翩公子愿意矢忠不二,一心相待?”

和风拂动河岸垂柳,条条绿绦拖着碎金在水波里飘来荡去,如梦如幻,很是有一番白驹过隙、岁月无痕的惘然。

容央却无比清明地盯着赵彭:“不可能的。”

赵彭侧目。

容央皓腕微抬,荼白立刻扶上去,那边雪青撑开小伞,替容央遮住树外艳阳。

白生生的小虹桥上,美人玉立,丰韵无双。

“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样是大鄞男儿心中的洛神,愿矢忠不二,一心相待的翩翩公子,只会多,不会少。”

容央宣告完,迤迤然走下虹桥。

赵彭盯着那抹倨傲倩影,哑然一笑。

桥下,垂柳铺堤,绿影如屏,一艘画舫静静泊于小虹桥畔。

荼白的小心脏还在因容央的慷慨豪言突动不休,由衷夸道:“殿下神气,放眼汴京,能把刚刚那番话说得人心服口服的,也就只有您了。”

雪青不同于荼白的跳脱,闻言却也笑:“能把阿谀奉承之辞说得如此让人心服口服的,放眼汴京,也只有你了。”

荼白扬眉:“哪有奉承?殿下本就容色无双,美丽动人,大鄞男儿无人不爱!”

扭头朝容央:“是也不是?”

容央意气风发:“是!”

荼白笑声如铃,喜滋滋扶人上船。

容央脚下一顿。

有风从湖上吹来,哗然穿岸而过,容央扭头,定睛望向虹桥底下的一丛绿草。

一根抛竿从草丛里探出,钓线如银丝,抛入桥底水下,在湖光反射里忽隐忽现。

草丛外,一双男人的小腿扎入眼帘。

“那儿……有个人?!”荼白一惊。

容央双眸一眯,上前两步,登上画舫。

视野移动,那人的形象从垂柳绿草里显出。

长手长脚,枕臂平躺,脸盖一顶笠帽,嘴叼一根春草,腰边一根鱼竿深扎入土,竿下一个鱼篓水光潋滟。

不声不言,嚣张又内敛。

“哪儿来的莽汉,竟一声不吭地躲在桥底下偷听……”荼白小脸臊红,回想先前所言,心跳慌乱,不及谇完,雪青示意噤声。

斑驳碎金铺陈四周,桥底愈显晦暗模糊,容央眼神冷然,视线自男人唇间移开,定格在那双被斜阳照射的黑靴上。

一双紧扎的、漆黑云纹长统软靴。

“走。”

湖风阵阵,珠帘翠幕的画舫渐行渐远。

雪青端来一杯刚沏好的香茗,容央接过,垂眸轻抿一口,回想先前所遇,脸上依然微热。

幸而舱内光线昏暗,一如那男人模糊的轮廓,并不至于令人无所遁形。

容央搁下茶盅,扭头朝窗外,春水潋滟,烟草铺堤,东岸的如雷欢声已近在耳畔了。

“今日开园,上午有博彩节目,下午有龙舟争标,士庶商民都在东岸争看,对么?”

容央望着丛丛绿柳后的雕甍画栋,声音低低,如自言自语。

然雪青知道这不是自言自语,顺着答:“是。如非三殿下这般不爱热闹,又被迫入园的,恐怕不会钻到那冷冷清清的西岸去。”

舱内一时沉默,少顷,容央转回头来,鬓边珠钗光华流转,衬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暗室生辉。

“是吧?”

语调上扬,倨傲,娇俏。

雪青浅笑。

容央敛眸,继续凝神。

那男人穿的是官靴,武官的黑革云纹长靴,紧紧地裹着一双小腿,把那肌肉轮廓突显得流畅而硬朗,即便一动不动,也散发着贲张的、令人不敢冒犯的力量。

“除护驾的金、银枪班直外,今日都来了哪些武官?”

班直各司其职,不可能有空至西岸垂钓,容央捋着思绪,补充,“年轻的。”

并没有看到男人的脸,但就是有种直觉,那是个年轻的。

“三衙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冯太尉家中的大小公子,还有近日刚回京的忠义侯府褚四爷及大郎君,据说今日都有来的。”

雪青一一道来,细察容央神色,知道没有再藏着的必要了,直言道,“殿下可要去查那人身份?”

平白被一人听去那么多私房话,多少有些难堪,何况容央还大喇喇应了荼白的那句“是也不是”。

如遇上个不知分寸的流传出去,再给人夸大其词,恣意编排,必然有损帝姬风评。

找出来叮嘱一二,总是保险的。

容央欲言又止,不快道:“走都走了,再折回去,像什么样子。”

欲盖弥彰。

湖上金箔晃在眼底,晃得人有些晕,容央歪头支颐,懒洋洋阖目:“再者,我也没说错什么。”

嘉仪帝姬赵容央本就是大鄞首屈一指的皇室美人,她应一声“是”,有什么错?

雪青忍俊不禁,连连称“是”,又宽慰:“我瞧那人一动不动躺在岸上,八成早已梦游天外,殿下倒也不必多心。”

容央闻言,纤长的睫毛底下,瞳仁一黯。

那男人并没有睡。

金辉下,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明显动过,平直的唇线也明显上扬过。

他在取笑她。

她看得很清楚。

一片白浪卷来,画舫微微晃动,荼白从舱外撩开帘幔,欣喜道:“殿下,王公子来了。”

容央睁开眼睛,船窗外,斜晖脉脉,一艘画舫正披着薄暮溯流而来。

船头一人临风玉立,青衫佩囊,羽扇缁冠,不是王忱是谁?

想起先前所闻,容央又生不快,错开视线道:“来就来,高兴个什么劲儿?”

荼白知她嘴硬心软:“王公子来,定是有话要对殿下说,奴婢吩咐船家把船停一停?”

容央没应,荼白便知这是默认的意思,喜笑颜开地去了。

舱内,雪青给容央斟茶:“殿下可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事是否属实?”

问的是王忱前日私会其表妹之事。

容央意态冷淡,睨着那盏白烟氤氲的花茶,没有做声。

认识王忱,是三个月前的事。

那会儿方仲云流连烟花巷,为歌姬一掷千金的事刚传入玉芙殿,她急匆匆赶至垂拱殿去,阻止官家下笔赐婚。

本以为是良缘一桩,哪想又成丑事一则,阖宫上下笑她有眼无珠,就连一贯视她如宝的官家也开始责她心粗气浮,这方屡屡遇人不淑。

王忱便是那时出现的,在年初最后的那场雪下,她从垂拱殿往回走,他在内侍的引领下前往垂拱殿。

漫天都是雪,他一袭水青色圆领官袍,从雪里走来,如不看那张确乎不扬的脸,“萧萧肃肃”、“长身玉立”这类美好的词都未必能描绘他当时的风采与气度。

可是脸不美,便是满盘皆输。

她只匆匆一瞥,便傲然离去,他却脚下一停,静立在她必经的雪径边。

他看她,眼神平静而汹涌。

她不满,回视。

他垂眸,颔首行礼,须臾后,唇边缓缓扬起一抹笑。

一片雪恰从他唇边飘落。

容央心里一撞,越过那雪,盯着那笑,不知不觉也驻足在了他必经的雪径边。

他分明不美,甚至于丑,可这垂眸颔首的微微一笑,却如春风化雪,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化开在她心间。

耳畔水声哗然,又一片白浪卷来,是对面那艘画舫近了。

容央敛神,指尖拨弄着茶盏上繁复的彩绘牡丹花纹,静静道:“查。”

因为是他,因为还是希望最后能是他,所以,必须要查。

雪青领命。

外面一阵喧哗,少顷,荼白眉欢眼笑打帘而入:“殿下,瞧瞧王公子给您送来了什么!”

船外有微风,随着她打帘而入,一股香气弥漫舱内。

容央狐疑,盯着荼白捧在手里的红木镂雕食盒。

荼白麻溜地端上来,揭开盒盖,浓郁鲜香扑鼻而至,一盘色香味浓的糖醋鲤鱼映入眼帘。

容央一愣。

“知道殿下爱吃鱼,这是王公子今日晌午亲自在湖边所钓,钓完后,又亲自下厨烹饪的。”

酸甜的味儿包裹四周,容央心里一动,转头看窗外。

漫天彩霞倒映于潋滟碧波里,王忱颀长身形外镀着一层金辉红晕,眼底唇边一抹笑,似远又近。

“还是殿下最爱的口味呢……”耳畔,又落下荼白的窃笑,容央敛目,故作淡然看回那鱼。

他便是最会如此,拿别人最想不到、也瞧不上的方式撞她的心。

不像金玉珍宝那样冷,也不像风花雪月那样虚。

“君子远庖厨”,而他一出招,非但没折损那谦谦之气,反而增添一分这人间最质朴、赤诚的气息。

雪青照惯例先试毒,无碍后,把双箸呈给容央。

容央顺着她剖开的地方落箸,夹起一块品尝后,嘴角忍不住上扬。

鱼虽是糖醋,然因她爱酸更胜一筹,故而酸味较甜味更地道浓重,分明是码着她的口味做的。

容央腹诽狡猾,忍不住又尝一口,再落箸时,眼前一亮。

酱汁浇淋的鱼肚里,一小卷尺素半隐半现,容央用双箸把尺素夹出来。

雪青掏出丝巾包着接过,打开后,呈给容央。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脸上瞬间一热,心脏紧跟着急跃,容央抿紧唇,再次朝窗外看去。

余晖西斜,水光潋滟,他意态闲闲地站在那儿,笑意分明很浅,却又直逼眼底,把一双细长的吊梢眼衬得风华流转。

只是那下半截还是粗制滥造,扁塌鼻,短人中,嘴唇大而瘪,衬着并不算白皙光滑的皮肤,平心而论,很有几分癞蛤蟆的神韵。

依旧难看,可那气度也依旧萧肃,矜贵。

于是容央心底出现了一个意象——一只高贵的癞蛤蟆。

“无事献殷勤。”

容央唇语,故作不豫。

王忱也唇语,只一字:是。

容央绷着小脸,“啪”一声把竹帘拉下,故意不再看他,也不再给他看她。

雪青低低询问:“殿下,这尺素……”

容央纤睫微垂,倨傲地道:“收下吧。”

画舫复行,与对面那艘相错而过。

雪青把那盘吃过的糖醋鲤鱼收回食盒,刚一走出船舱,守在外边的荼白立刻凑上来:“怎么样,殿下是不是乐坏了?”

雪青扭头示意荼白噤声,走开两步把食盒塞回她手里,方道:“殿下金枝玉叶,不过区区一盘鱼,何至于就乐坏了?”

荼白瞪眼:“能一样嘛?‘鱼传尺素’……这可不是一道热乎乎的菜,而是一份热乎乎的情!”

雪青蹙眉:“人品如何暂且未定,如是个表里不一的,这情便是再热乎,殿下也不屑一顾。”

荼白明白过来,压低声:“你还在怀疑王公子和那表妹有私情?殿下先前不都说了,只是些闲言碎语么?”

雪青道:“三殿下也说了,无风不起浪。”

荼白黑溜溜的眼珠微转,道:“可这王公子毕竟是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嫡长子,家教严明,人也聪明,既然有意尚主,又怎还会私通表妹?如果东窗事发,岂不是……”

“你怎知他有意尚主?”

雪青反诘,把荼白彻底问住。

雪青眼睛明亮:“他是对殿下很好,也的确屡献殷勤,可这三个月来,他也没有直言向殿下表示过,他有意尚主啊。”

荼白张嘴,怔怔转头,那艘画舫飘荡在滺湙金波里,也不知是朝什么方向,风一般地去了。

入夜,华灯初上,金明池内一派火树银花。

人声鼎沸的宝津楼正觥筹交错,各层各殿里急竹繁丝,载歌载舞。

偏殿一盏宫灯下,容央默然静坐,看着殿中翩跹的舞影走神。

御宴刚开始不久,小案上只摆了些春藕、缠梨等时兴水果,并无一样合她口味。

反是先前在船上尝的那两口糖醋鲤鱼还隐约留香齿间,不腻,不绝。

容央回味着,眼前不禁浮现出王忱的模样,许是灯火映照的缘故,他那张没滋没味的脸突然变得深刻隽永,越想越顺眼起来了。

正舒欣,耳畔传来一道温软声音:“嘉仪,在笑什么呢?”

容央一震,忙把那无意间的笑收起,循声看去。

主座上,峨冠道服的吕贵妃眉目含笑,薄施粉黛的脸在光影里愈显温柔脱俗。

“我瞧你案上的水果动也不动,想是不合口味,这儿有一盘你素日爱吃的芙蓉糕,且尝尝看。”

当下一名小宫女捧着那盘芙蓉糕呈上来,容央按捺心底抵触,起身行礼:“谢吕娘子美意。”

吕贵妃微微含笑的声音更沁人心脾:“快坐,不必多礼。”

容央坐下,这时对面一名命妇给吕贵妃敬酒,吕贵妃赧然一笑,拈袖执起案上杯盏,笑称身体不适,以茶代酒,又一番谦和的歉辞。

一言一行,皆像极了昔日的先皇后齐氏。

就连对座下人口味的了解,也准确得如出一辙。

这样入木三分的相似,实在令身为先皇后血脉的赵容央无所适从。

深吸一气盯回那盘芙蓉糕,容央伸手,到底又放下,想起已故的母亲,情绪低落下来,越发提不起食欲。

余光里,有衣袂轻动,一双明眸看过来,关切道:“四姐怎么不吃,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是有心事?”

容央转头。

灯辉荧荧,照亮六帝姬贤懿一双微弯杏目,粲然而笑的小圆脸上,处处是吕贵妃的痕迹。

只不过,后者如今眉目间流转的是沉静典雅,前者依旧是娇嫣无邪。

容央微笑:“没有。”

贤懿眼底笑影不变:“还以为四姐又在为选婿一事烦恼呢。”

容央:“……”

琴音清越,细密如骤雨敲窗,殿中美人翩然起落,贤懿声音如蜜,甜丝丝地黏入耳中:“说起来,方公子那事也过去三个多月了,像四姐这样国色天香的人,求娶者应该多如过江之鲫才是,怎么这么久了,都还没有新人来么?”

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住膨胀,容央忍耐道:“没有。”

贤懿“啊”一声,眉尖微蹙,欲言又止,一副等人上钩的神态。

容央保持微笑,成人之美:“怎么,难道你要引荐不成?”

贤懿比嘉仪略小一岁,眼下刚及笄,也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只不过并无那自作主张的特权,自然就没有多少接触外男的机会。

容央这一问,本是绵里藏针,专戳痛处,示意其闭嘴,哪想贤懿脸红过后,竟然一笑:“妹妹还真有一位公子想要引荐给四姐,且料定四姐一定会喜欢的。”

容央意外。

这时门外内侍传膳,重头戏下酒十五盏终于上席,一盏花炊鹌子,一盏三脆羹鱼贯被人捧上……

不多时,小案上珍馐堆叠,第六盏沙鱼脍鲜香四溢。

贤懿一指那菜道:“四姐且先尝尝这鱼。”

容央看她故弄玄虚,又不耐,又心疑,淡漠吃下一口。

贤懿:“如何?”

容央懒散搁箸:“尚可。”

贤懿笑:“四姐最爱吃鱼,品鉴起来,口味自然极刁,吃惯了这宫中御膳,改尝一下私厨,或会别有滋味。妹妹今日给四姐引荐的这位公子,便是个深谙烹饪之道的,且最擅长的,就是四姐爱吃的鱼。不知……四姐可有意一见?”

竟然要给她推荐擅于烹鱼的公子,这倒是有备而来,有的放矢了。

不过,这世上还会有比王忱更擅长烹鱼,擅长用鱼来讨她欢心的公子吗?

容央恹恹道:“何人啊?”

贤懿放低声音:“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公子,王忱。”

“……”

容央缓缓掀眼,眸光凛然,紧盯贤懿半晌:“你怎么知道,王忱擅长烹鱼?”

贤懿仿佛不曾看到对方眸中的冷光,弯着眼道:“自然是有亲自尝过,才敢向四姐引荐啦。”

容央盯着那亮晶晶的笑眼,胸口渐有寒流侵入。

偏贤懿懵懵懂懂,依旧一脸天真烂漫,脆生生道:“说来也巧,今日游湖时,王公子突然求见,却并不登船,只吩咐仆从送来了一盘糖醋鲤鱼。

四姐知道,我本来不爱吃鱼的,可那仆从说,此鱼乃是王公子亲手所钓,亲手所烹。

我心里好奇,又想盛情难却,就命人呈上来尝了一箸,没想到,还真是色味俱佳,鲜美爽口。

“更有意思的是,王公子还在那鱼肚里藏了一卷尺素,上书一行小诗,竟是夸我……”

面前人影忽然一动,贤懿惊道:“四姐去哪儿?”

帘幔飘曳,容央驻足,回眸来一笑:“恶心,出去逛逛。”

靡靡丝竹乱于耳畔,走廊上,处处灯火辉煌。

容央步履匆急,身上光晕如水流溢,荼白、雪青紧随在后,皆是悬心。

“这个王忱,瞧着光风霁月,风度翩翩,本以为是个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敢这样随随便便招惹帝姬,滥献殷勤!”

荼白回想先前对此人所抱的期待,恶心之余更添愤恼:“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般的一张脸!”

雪青眉头紧蹙,便欲张口,前边容央蓦然一停。

两人双双驻足,垂眉低眼。

“你说的对,”灯火烈烈,容央静立廊中,抹粉施脂的脸上流光溢彩,昳丽冷艳,“就是癞般的一张脸。”

两人抬头。

光太浓,荼白甚至看不清容央眼底的情绪。

边上栈窗绵亘,裹着数不尽的人影、灯影,歌声、笑声……分明并不相干,却也吵着、乱着门外人的心。

雪青道:“如此也好,省得再去查他那些龌龊事,这种人,根本不配入殿下的眼。”

容央默不作声,转头看廊外:“他人在哪儿?”

雪青反应过来后,道:“世家公子的宴席摆在西边偏殿,就是这一层。”

容央拂袖而去。

雪青看着那决然的背影,与荼白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这次御宴规模颇大,光只王公大臣们带来的各位公子便足足凑了一座偏殿,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最爱热闹,爱这可以明目张胆的纸醉金迷。

张扬的,早已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内敛的,也开始互相劝酬,侃侃不绝。

容央一行赶去时,殿内欢声正是嚣张,足足盖过了喧阗金鼓,候立门外的小内侍似也快把持不住,频频朝里张望,兜着手窃笑不迭。

荼白上前道:“什么热闹这般好看,眼睛都要砸地上了。”

小内侍闻声一震,看清来人后,忙垂首行礼:“见过嘉仪帝姬。”

廊外有丝丝夜风吹入,赵容央春衫烈红,金钗流光,挽着披帛缓缓在门前站定,淡声道:“王忱可在?”

小内侍回禀道:“在,王公子正在席间作诗,殿下可要奴婢前去延请?”

瞧得倒是仔细。

容央眼微动,不觉也望入殿中。

还真是巧,这寥寥的一眼,竟一下就望到了那人身上,辉煌灯火里,挥毫泼墨,众人簇拥,一派众星捧月的光景。

只不知他写下那两卷尺素时,又是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情景呢?

胸口猛然又有风至,容央敛眸道:“不必了。

你去吩咐御厨,给王公子抓一只新鲜的蛤蟆,不可剥皮,不可肢解,不可调味,清蒸烹熟以后,给王公子送去,便说,是我嘉仪帝姬亲赐的。”

小内侍几乎疑心听错:“蛤……蛤蟆?”

容央双眸粲然,红唇上扬:“对,蛤蟆,癞蛤蟆。”

这一回,再不确定也很确定了,小内侍目定口呆:“这……”

荼白肃然:“让你去你就去,磨蹭什么?!”

“是、是……”小内侍摸着脑袋,垂头往外,容央又道:“顺便把人盯着,可千万别让他早走。”

小内侍暗暗替王忱捏汗,点头哈腰,一溜烟去了。

荼白收回目光,朝容央笑道:“殿下好计策,这一回,‘癞蛤蟆’这名号可得跟他王忱相伴一生了。”

容央眸底依旧一层冷霜,踅身往回,却在目光转动刹那,整个人又一次定格在原地。

栏杆外,就是苍茫夜景,走廊尽头,漆红廊柱后,一道黑影不声不言倚靠在那儿,因着光线昏暗,上半身竟全然无法窥视,只有一双穿着黑革云纹长靴的小腿懒散地露在廊柱外,映着窗柩内渗来的橘黄灯光。

容央脑里一道白光闪过,气血猛然上涌。

“殿下……”雪青顺着她视线所至,也已然瞧清,暗道冤家路窄。

容央脸颊生热,下意识要掉头,转念想到这简直是落荒而逃,又把脚步刹住。

下一刻,深吸口气,容央昂首挺胸朝走廊那头走去。

雪青、荼白一震,垂头跟上。

殿内欢声喧天,分明只一门之隔,走廊上却静得仿佛能听到那莫名紧张的心跳。

容央刻意把脚步放慢,一步一步逼近廊柱,寒凉空气里逐渐袭来浓烈酒气,潮水一样地侵占感官。

不住变幻的光影里,男人绯色官袍一点点显露,金丝刺绣的虎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一路从小腿蔓延至腰,被一条坠着玉佩的银銙截下。

往上,圆领衣襟处暗纹内敛,一截脖颈颀长,遁在暗影里的喉结突起。

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抿成一线的薄唇,以及……

容央一愕。

夜光流溢,男人双肘抵着栏杆,一双沉幽幽、冷冰冰的眼盯下来,分明已有几分醉意,目光却依旧锐亮逼人,犹如蛰伏于黑夜里的猎鹰。

容央竟有不敢迫视之感。

还是雪青离得稍远,率先回神:“大胆!见到嘉仪帝姬,还不行礼?”

夜风至,撩动檐边灯笼,如雨流光下,男人散漫垂眸,敛去一半肃杀冷气,继而闲闲站直。

高如山屹。

“忠义侯府褚怿,见过帝姬。”

声沉,音稳,既有金戈之气,又显漫不经心。

而更呛人的,则是酒气。

容央掩鼻后退一步,心头火气更盛,便欲发作,定睛看时,却见橘黄灯光里,男人深邃五官清晰如刻,英朗轮廓精致如雕,一时不由怔住。

汴京……竟有这样相貌标致的郎君?

怎么这一年来从没人跟她举荐过?

神飞天外刹那,荼白送来一句嘲弄:“原来是褚家的人……”

及时召回嘉仪帝姬的魂魄。

忠义侯府,褚家的人,哦,便是那丢盔弃甲,灰溜溜奉命回京的边关败将了。

容央醒神,腹诽此人无能至此,这一身气质,倒还格外嚣张,又想起下午在桥下被他取笑的事,心中更感不快。

审视片刻后,容央冷然开口:“将军今日,可曾听到什么?”

是问刚刚门外,也是问先前桥下。

褚怿对上那故作威严的眼神,声音平直:“不曾。”

哼,倒是识相。

容央挑眉,心里忖度顷刻,视线又一次从他脸上略过。

心里的不快并没有完全消散,但不知为何,在他不声不言的注视下,她竟有种无处发作、无法发作的局促感。

甚至,脸颊、耳根都快要烫起来了。

见鬼!

定是这酒气实在太呛人,太令人窒息的缘故。

容央如此断定,扬颔道:“如此甚好。”

扔完这一句,便领上人扬长而去,去时,纤纤玉手仍抵在鼻端。

夜风徘徊廊里,一地光痕纷乱,褚怿盯着那傲然的背影,唇微扯,靠回栏杆。

殿里欢声不衰,远处游人哄闹,前去吩咐御厨加餐的小内侍急匆匆赶回……褚怿闭着眼靠在原处,扬起脖子,吹着这浸满了欢声笑语的风。

眼皮上时有不知从而来的光斑掠过,或稳稳静静,或跌跌撞撞。

耳畔也是,倏而如沉烽静柝,冷冷清清;倏而如穿云裂石,撼天震地。

周遭酒气忽重一分。

褚怿掀眼。

廊柱边,双颊微红的殿前司诸直都虞侯谢京往他肩上一拍,笑弯腰道:“你是属鹰的吧,警惕性这么强?”

褚怿盯着他,笑而不语。

谢京靠在柱上,扬眉:“酒还没散完?”

又拿下巴指指殿内:“都在嚷着寻你了。”

褚怿转身,改为面朝廊外而站,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语气懒散:“没。”

谢京知他烦郁,“啧”一声,凑近道:“那姓孙的就是个嘴欠的蠢货,你又何必理他。”

褚怿凝望廊外夜景,想起先前殿里的不愉快,探手往衣襟里一掏,谢京盯过去:“什么东西?”

褚怿把纸包里的东西咬走一块,剩余的丢给他,谢京接过来,打开一看,啼笑皆非:“不是吧,褚悦卿,都这么大了你居然还没戒掉这东西?”

褚怿叼着一块饴糖,没应。

谢京捏着那包糖忍笑:“十五岁领兵破阵,十八岁三立奇功,如今名震疆场的定远将军,居然还没能戒掉小时候一哭就要吃糖的习惯,这要是传出去,恐怕连鬼都不信吧?”

褚怿一边腮帮鼓起,糖已在嘴里,闻言答:“你可试试。”

谢京识趣道:“不敢自取其辱。”

褚怿笑。

谢京也往栏杆上靠来,想了想,还是拿了块糖吃下。

他自幼跟褚怿相交,知道这人有个鲜为人知的怪癖——一哭起来,便要吃糖。

后来慢慢长大,就发展为郁闷的时候、走神的时候、乃至思考问题的时候也要嚼块糖在嘴里。

十年前,他随褚四爷赴边关抗敌,他这老友便是送了包饴糖以作饯别。

原以为在疆场摔打十年后,吃糖的习惯早成了这铁血男儿的一桩旧癖,没想到非但没好,反而还像变本加厉了。

念及此,谢京想笑,可嘴角刚咧开,又不禁皱了眉头。

饴糖化在嘴里,是丝丝绒绒的甜,然而如不是心里苦,这糖于褚怿而言也无用武之地。

心念一转,谢京开口道:“这些年,大内形势不比以往,自韩相下台后,朝中明争暗斗,范申分朋树党,如今已位极人臣,大半朝臣唯他马首是瞻。每回跟辽、夏交锋,这帮人不是胡乱掺和,就是打着‘劳民伤财’、‘兵久生变’的名号想方设法给军方拖后腿,大鄞打的败仗多了去了,你那一仗,实在算不上什么。”

夜风吹动檐灯,褚怿眸底明灭。

谢京又往他肩上一搭,笑道:“别想了,败仗虽多,可我大鄞国富民强,纵然求和,也无外乎是多交些岁币。花钱消灾,于边关将士而言,未必是一桩坏事。倒是你,十年没回来,可得好好看一看这盛京繁华。”

一面说,一面往底下灿如白昼、鼓乐齐鸣的金明池夜景指。

夜色很浓了,然苑内依旧人欢马叫,东边搭台唱曲,西边聚众相扑,张灯结彩,红飞翠舞,丝毫不输宝津楼里各场夜宴的繁华。

褚怿看在眼里,没做声。

谢京似又想起什么,便道:“对了,刚有内侍来传话,说一会儿嘉仪帝姬要给王忱赏一道珍馐,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嘉仪帝姬可不是寻常人物,咱大鄞的第一美人哪,能得她赏赐,不亚于得官家青眼,所幸这王忱也是个大方的,咱一起去瞅瞅,指不定能分一杯羹!”

提及这茬,褚怿眉梢微动,想起灯下那个娇蛮的少女,扯唇一笑,拉开谢京的胳膊:“你们慢慢享用吧。”

谢京“诶”一声,瞪着往外的男人:“哪儿去啊你?”

褚怿不回头,朝后摆手:“楼外逛逛,看一看这盛京繁华。”

夜色朦胧,喧阗欢声与这边一水之隔,褚怿爬上山丘,走进一座六角亭。

亭里无灯,倒是树影层层,幽幽惨惨。

廊柱间有长椅,褚怿上前坐下,屈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目光往亭外。

湖对岸,垂柳铺堤,五光十色的灯影、人影熙熙攘攘,依旧是那个令人沉醉的金明池,令人沉醉的春日,无论白天,黑夜。

这样热腾腾的景象,的确是十年没见了。

边关只有大雪、风沙,纵然是最温柔的夜,热闹的也不过是天上闷不吭声的星。

倒是交战时的人声最鼎沸,震天的战鼓,震天的厮杀,以及苍茫荒坡下震天的悲号和叱骂……

褚怿敛神,眉峰本能地轻轻一蹙,视线往近处收,倏而眼一虚。

湖水寂静,一轮明月倒映水里,小虹桥上,静静立着一道人影,圆圆的脑袋,纤细的脖颈,颈下衣袂翩翩,臂弯间的披帛飘飘荡荡。

脸虽然藏在黑夜里,但褚怿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大鄞第一美人,嘉仪帝姬。

唇间又无声扯开一笑,褚怿视线准备移开,眨下眼,又挪了回去。

夜风静谧,自她身后轻轻拂过,撩动那月影一样缥缈的青丝、衣袂。

两名宫女都退在桥外,没有近身,月如水泄的小桥上,只站着、仿佛也只该站着她这个人。

褚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也是人海,声浪。

是他刚刚沉浸的场景。

一声尖啸划破夜幕,然后是必必剥剥、此起彼伏的爆裂声。

褚怿仰头,沉黑的一片天被姹紫嫣红的华彩点亮,一簇簇烟花绽放,凋零,又绽放……

对岸欢声沸腾。

褚怿静静看了会儿,低头。

天上烟火璀璨,湖里烟火璀璨,小桥上的人仰头静望,一双被烟火点亮的眸,也如在绽放一般。

此一刻。

夺目,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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