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周玉华
编辑 | 李国政
出品 | 帮宁工作室(gbngzs)
| 编者按
“先生从病倒到现在有26年了,许多老同事和朋友鼓励和支持我,希望我把想说的话写下来。今年恰逢我和先生结婚60周年,又逢先生90周岁,我想把这些文字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丈夫耿昭杰先生。”
2024年9月26日上午,长春汽开区,新红旗社区党群服务中心一楼,84岁的周玉华在纪实文学《我和丈夫耿昭杰》首发式上如是说。
这是周玉华口述、经李蕴整理成文字再装订成册的一本小文集,里面记录了令她刻骨铭心的真实故事。首发式很简朴,只有少数老同事老朋友参加。
周玉华,1940年6月16日出生在长春,祖籍河北,从小体弱多病,而且小时候身世坎坷。她初中毕业后考入科研机械研究所技工学校学电工,1958年分配到一汽工作,1964年与耿昭杰结婚,1993年退休。
耿昭杰是一汽第六任厂长,是业界公认的中国汽车工业继往开来的企业家标杆人物。他1985年担任一汽厂长,1992年一汽改制后,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前后执掌中国一汽14年。因长期积劳成疾,1998年,他在办公室加班时突发脑溢血,病愈后造成身体偏瘫,于63岁时带着巨大遗憾和未酬壮志退休。
在周玉华眼中,耿昭杰不仅是一个厂长,更是一个好老师、一个严于律己的干部、一个冲锋陷阵的钢铁战士——他深爱着一汽,深爱着一汽的员工,也深爱着寄托他的理想、抒发他的情操的中国汽车工业大舞台。
周玉华用纪实文学方式记录耿昭杰,初衷非常朴素。“他是我生活和工作中的良师益友,是我成长的榜样,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很感激他,一直想为他做点什么。”她说。
这一动议先得到一汽老同志王殿明的支持,2024年6月启动,3个月内成稿,其间得到金毅、林敢为、周颖、党伟光、李光、沃仲生、马怀琪、潘成等多位老同事、老朋友的支持。
周玉华从1998年开始写日记,迄今日记在桌上已有半尺多高。日记中的部分文字,成为这本纪实文学小册子的底稿。薄薄的文集,3万余字,间或插着一些老照片。通过这本文集,她想让孩子们用不一样的视角,去了解父辈曾经的拼搏、工作和学习,真实感受老一辈没有优裕的生活,却有着为争取美好生活而愿意作出牺牲的情怀。
也有遗憾。“先生已经失去很多记忆,虽然还能表述,但非常吃力。加之不少与先生共事过的老领导老同事已过世,许多故事、感受、认识、情感,我很难挖掘了。”周玉华说。
“《我和丈夫耿照杰》亲切翔实、生动质朴,又一次把我们带回到在耿昭杰厂长领导下,为一汽创业、改革、发展、拼搏奋斗的难忘岁月。”中国一汽原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马振东在文集序言中写道。
在首发式现场,一汽老领导赵方宽深情回忆了当年干红旗、上轻轿的烽火岁月。
他说,周大姐的这本文集亲切详实,再现了上世纪80年代,以耿昭杰厂长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带领全厂干部、工程技术人员等员工,以愚公移山、背水一战、万无一失、务求必胜的精神和信念,在不停产、不减产的条件下,实现了“解放”牌卡车由旧到新的垂直转产,开创世界卡车发展历史之先河。
文集也再现了90年代,在耿厂长等班子成员带领下,破浪前行,开始以上轿车为主的第三次创业。从那时起,一汽从合资合作到自主创新,红旗品牌自主研发,国内配套生产,在市场上和国外高端轿车同场竞技,现在红旗品牌正全面复兴。红旗、解放凝结了一汽几代人的智慧和心血,是一汽几代人共同创立的民族汽车品牌。
他说,每当企业遇到困难和波折时,耿厂长总是善于引导大家把困难看作是机遇,让大家充满信心,保持高昂的斗志,战胜前进中的困难。耿厂长和大家一起,呕心沥血、拼搏奋斗,为一汽的发展奠定了雄厚的物资、人才、经营基础,奠定了厚重的企业文化。
利用业余时间帮助整理这本文集的李蕴说,这是一位妻子讲述她和丈夫的故事。“耿昭杰,一位出色的厂长,孩子们的好老师,他与妻子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了执着、坚定、出色的60年。”
在一汽老同志孙秀娟看来,这是一段浓缩的历史,是人生精华……是留给一汽人的宝贵精神财富。
一汽老同志王喜平表示,通过这本纪实文学小册子,“进一步了解耿厂长和周大姐相识相知、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夫妻情感,尤其是在耿厂长患病的26年即9490个日日夜夜里,周大姐无微不至、极尽担当,演绎了最美好的人间真情,令我们景仰”。
“此时此地,我比任何时刻更思念着我亲爱的一汽。”耿昭杰手写的这句话,被印在文集扉页上。这位九十高龄的老人没有参加首发式,前一天晚上,他在家中和相濡以沫的老伴合拍了一张生活照。
妻子眼中的耿昭杰是何模样?他们如何相知相伴走过漫漫岁月?帮宁工作室受权从今日起,分上中下等3篇,推出这本文集的主要内容。
在此,我们把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2004)的《礼物》送给周玉华和耿昭杰夫妻俩,祝二老幸福健康。
礼物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喜欢我的辫子还是我这个人
1940年6月16日,我出生在长春。
1948年,长春及周边战事不断,饥饿困扰着全城,家里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那年,我们家有6个孩子,包括5个女孩、一个男孩。最大的是个姐姐,最小的还在我妈怀中,我排行老四。
母亲把野菜和树皮剁碎,掺到棒子面里给我们吃,后来连这都吃不到了,从早到晚只听见饿得乱叫的孩子嘶哑的哭声。父母不得不商量把一个孩子卖了换点粮食。老大老二十多岁了,能帮家里干点活;老三是聋哑人;其他孩子又太小;我在中间正合适,于是就只有我了。
▲1947年的长春
七八岁的我体弱多病,患过伤寒,长疮长疖,加之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小。父母把我卖给了一个姓马的人家,换来了两斤黄豆和两个大玉米饼。
记得老马家好像是地主,有5个儿子,想要一个女孩。说好了我长大后,哪个儿子喜欢我,可以做他儿媳妇。我在他们家待了一年多,总算没饿死。
可是我想家。虽然没那么饿了,但我更想家。我想着父亲一个人在外打工扛着全家8张嘴;想着母亲拖着小脚,想尽办法给全家弄点吃的;想着哥姐妹妹们在一起,虽然贫病交加却相互照顾......我真的很想家。
后来听说城里的人可以往“卡子”外面跑,只要跑出去,就会被收容,并有苞米面糊喝,于是,家家户户都拼命按时间跑“卡子”。
那天有小伙伴告诉我,说我妈妈她们明天也要跑“卡子”了。第二天,我出去偷偷等待,真看到我爸妈带全家要出“卡子”。我跟在他们后面往前走,妈妈回头发现了,非常吃惊,连忙赶我走。
我“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苦苦哀求父母留下我,可他们直摇头,说已经收了人家的黄豆玉米饼。哥姐们也过来跪在地上求父母,说“生死一家人”。他们这才不作声了,我被留下了。
经我这一折腾,“逃卡子”时间过了。我们全家找了一个废弃的破房子住了一晚。那晚我睡得踏实。和家人在一起,真好!
转眼间到了1958年,我初中毕业考入技工学校学电工,结业后进入一汽,先后在机关多个部门任职。
1960年代初,我被调到一汽机电分厂,先在劳资科做档案管理,后到办公室搞收发兼当打字员。
▲年轻时的周玉华
▲周玉华父母和两个哥哥
那时,我注意到一个个头不高的男青年每天拎个饭盒滴里当啷,穿着1件破外套,前面后面都是窟窿。我以为他已经结婚了还这么不讲究。
最引我注意的,是他那一对眼睛,又大又亮,真诚而机敏。尖尖的下颚和清晰的嗓音,给人一种爽快的感觉。他每天在政治处办公室出出进进,收拾房间看书看报。我每天很早就来上班,收拾办公室打扫卫生。我来往都要经过他的办公室,有时他还帮我打扫卫生,做点零事儿。
后来知道他是政治处工作人员兼秘书,名叫耿昭杰。
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上夜校,一个班七十多人。那时候上课是件新鲜事,教室里既热烈又严肃。耿昭杰是老师之一,教数学几何,我们叫他耿老师。那时我打字量很大,经常打得很晚,不完都不回家,打的很多稿子还是耿老师写的。
由于睡眠不足,有时上课我就打瞌睡迷糊一阵子。一次,耿老师看到我在睡觉,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没听老师讲课,答不出来,就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直到下课他也没说让我坐下。后来我跟着大家走了,越想越憋屈,就哭了整整一堂课的工夫。
▲大学毕业后的耿昭杰
▲1960年代的周玉华
第二天,耿老师找我,问我作业写了没有?我说没写,不会。他说,来,我给你补课。他重新给我讲了一遍,告诉我怎么做,直到把作业完成。怕我还不懂,他又把重点讲了一遍。我挺拘谨,心里却隐隐产生新的感觉——他严格认真,还有真才实学呢!
以后我俩就经常联系了。每当上课,他就注意帮助我,我看他很聪明且充满活力,和他来往越来越多。那一阵我心情特别好,看到楼门口的小花儿我都想笑。他也穿得整齐了,那件带窟窿的外套再也不见了。
▲当年夜校上课
一个周日,耿老师坐电车送我回家。电车在南岭有一站,可是等他回去时,最后一班电车下班了,于是他从南岭连走带颠地跑回家。
昭杰快到90岁时,因病重几乎没了记忆,可他常对我说“那时特别喜欢你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原来,有一次,他到我的单身宿舍,我正在洗头。他说看到我披在肩上的长发足有一尺长,美极了!这个细节他竟终生没忘,我好感动!
我曾问他:“你是喜欢我的辫子,还是喜欢我人呢?”
他说:“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呢?”
“单纯!”
记得是1964年,我父亲病重住院,医生确诊是不治之症,体重从160斤降到八十几斤。我和昭杰每天都去医院看他。那天刚好遇到父亲呼吸困难,痰憋在嗓子里咳不出来。当时医疗条件差,一条管子通在嗓子里没有效果。情急之下,昭杰急忙用嘴对着那支细管,将父亲的痰一口口吸出来。
在场的大夫护士都惊呆了。我在一旁泪流满面。一位大夫说:“你哥哥真是个大孝子!在这儿工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我哽咽说,他是我丈夫!
我感到非常幸福,我没有找错人。从那天起,我从心里下了决心:我以后要好好报答我的婆家!
昭杰对我说,他出身不好,土改时爷爷被打成地主。
有一天,昭杰说带我去他家见见父母,我同意了。
走进昭杰老家
昭杰老家在安徽省巢县。我们踩着泥泞路往里走,路两边都是稻子等庄稼。走了很远很远,终于走进一个小村子。
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小泥房,前面有水塘,风水挺好。门前有一棵几十年的大枣树,树干直,叶子绿,我想结的枣一定挺大。还有一个圆圆的水泥圈,上面有个摇把,我不认识,昭杰说那是打水的井,他顺手轰地一下把一个水桶扔里面了。他先是压,后是摇,不一会儿,清清的一桶水被提上来了。
昭杰老家正房左侧,搭了一个小棚子用来做饭。灶上支了好大一个铁锅,旁边立着好大一个锅盖,上面连菜带饭都有了。锅底下堆着柴火和苞米棒子。做饭时,棚子里烟熏火燎。
▲安徽农村耿昭杰老家,一棵大枣树死了,又种了两棵
进家门后,中间一个厅,两边是东西厢房。墙上到处贴着在村里教书的大哥写的字,非常漂亮。厅中间放着一个大长板凳,两边有两个小板凳,歪歪扭扭都要倒了。
这哪像个地主家呀?我心里想。
最引人注意的,是中间靠墙有个小方桌,桌子上方挂着他爷爷奶奶的照片。
昭杰出生于1935年8月。严格来说,他爷爷是一个破落地主。
可昭杰父亲从小接受良好教育,一生养成了刻苦好学的习惯,17岁就考入安徽省著名学府黄麓师范学院,19岁考上邮政局二级邮务员,后来当了局长。
在邮局工作期间,他父亲仍然没有间断过学习,通过自学和函授,提升专业知识与业务水平,竟成了邮局的兼职教师,总结并编制了邮政业务基础教材进行推广,在邮局招聘失业青年精心培养,因知识面丰富、业务精湛而受到好评。
按照当地农村风俗,家中老大必须留在家中守家。昭杰和他二哥都没有正规的学历与毕业文凭,所受的教育除了非规范的乡村小学经历,大部分来自父亲的家庭教学。父亲教他们学数理化、语文,甚至英语与音乐,这样一对二的教学,使得两兄弟远远超过了当时乡村小学普通学生的水平,后来,他们参加安庆的中学入学考试时,获得了好成绩。
▲耿昭杰父母
1948年,昭杰兄弟俩跟随父母来到安庆,报考了怀宁县中学和圣保罗中学,双双被两个学校以榜首的优异成绩录取!有了良好的开端,他们开启了在城市中学的学习。1951年,又随父亲工作变动调往合肥,兄弟俩报考合肥一中的高一与高二插班生,还是双双以榜首成绩录取。
昭杰在高中学习时成绩优秀,每年都获得优秀学生荣誉,特别是在数学方面,展现了异于常人的天赋,享有学校赋予他的平面几何免考待遇,是当时学校唯一有此特殊待遇的学生。
▲耿昭杰哥哥(左)毕业于清华大学,耿昭杰(右)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
1954年,年仅19岁的昭杰以优异成绩,从哈尔滨工业大学(该校被称为“工程师的摇篮”)毕业。在该校,他积极响应国家特殊需要,申报了新组建的两年专业专科,放弃了5年本科,准备提前投入到工作中。他是班长,意气风发,思想活跃,凸显较强的组织才能。学校老师对这个聪明活跃的学生印象深刻,希望能将其留下作为教师后备。可是他毕业后,即奔赴一汽。
那天,昭杰母亲坐在厅里等我们,我一看上去就觉得她是位非常善良的老人。很瘦,梳短发,个子高高的,皮肤挺白,大眼睛双眼皮,穿一件蓝色粗布大襟褂子,一双大脚走路很快。两只手的背面黝黑曝着青筋,一看就非常有劲。
老人问我多大了,我说24。结果老人不同意,说我不像24的人,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回长春后,我又带昭杰到我家来。结果我家也不同意,说他家庭出身不好,还说他个子瘦小。
得,两家加一块儿也等于零!
昭杰说:“这下可好了,两家都不同意,怎么办?就看咱俩的了!”
我说:“关键是你家,因为今后我要嫁到你家去。”
他说:“我家没事,我妈听我的,我父亲早去世了。关键是咱俩,你同意不同意?”。
我说:“我同意,没啥说的!”
就这样,我和耿昭杰定下了终身。我深信,跟着这样一个男人会有安全感,我会幸福的。
可我没想到,耿昭杰的一生,面对的是一个个惊涛骇浪,各种风险接连扑面而来。但不管面临怎样的困难,我一直是他的小小避风港,我始终坚守在他身边。
我和婆婆
1964年,我们终于走进了婚姻殿堂。
热情的同志们给了点布票和购物券。我花了70元钱买了一些布,做了两床被。昭杰花钱给我定做了一件呢子大衣。我们没耽误一天工,结婚当天还照常上班。下班后洗漱完毕,整理一下衣着,我们就到一栋食堂去举行婚礼。
同志们把瓜子、花生和爆米花摆到桌上,十几位领导加上一些同志和亲友参加了婚礼。总厂王育民副书记主持并讲话。我俩和来宾代表先后讲了话,感谢大家的光临和祝福。最后大家共唱一首革命歌曲“戴花要戴大红花,听话要听党的话”,半个小时后,仪式结束了。
从此,婚姻像一艘小船,载着我们迎着朝阳起航,至今已一甲子60年。
婚后,我们一同去看望他母亲,老人家非常高兴,也不嫌我个头小了。我们把她接到长春一起居住,我和婆婆共同生活了8年。每月,我把30多元工资全部交给她,昭杰也如数上交。反过来婆婆也很关心我们,帮助料理家务,还给我妈钱买东西、送吃的,两边相处很好,亲如一家,其乐融融。
昭杰说喜欢我“单纯”,说实话我当时并不很理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性子急,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出来就要做。
“文革”时,造反派命令婆婆劳动改造,冬天婆婆背着我的大儿子在院里刨冰,夏天又背着孩子去扫院子,我们天天上班并不知道。一天,一个邻居开门见到我,用嘲笑的口吻对我说:“你知道你婆婆是地主婆吗?天天在院子里干活。”我又气愤又心犯嘀咕,心想婆婆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地主婆?回家压着火,立即问婆婆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太直了,根本不考虑婆婆的心情。婆婆委屈地说,她自己是贫农出身,丈夫的家里被打成地主,丈夫很早就离开家,而她留了下来,因为吃了地主家的饭就成了地主婆,红卫兵就斗她。我顿时火冒三丈,当时就要去找造反派算账。婆婆压住了我,昭杰也劝我不要添乱,越去说理以后婆婆可能越受气。我只好作罢。
还有一次,婆婆负责在楼道里收电费水费,有一家的水费就是收不上来。我一听就冲上去了,找到那家女的,张口就要电费。我质问说:“你吃不吃饭、喝不喝水、用不用电?你都用,为什么不给钱?”她跷着二郎腿说:“我交不交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她并不跟我吵,几天后便把钱交上来了。
没想到,过些日子,这位女的竟然和我交上了朋友。她说那天一看你过来讨债,说明你是个很正直、很勇敢的人。
反正只要是婆婆的事,我都会一马当先去保护她。谁要敢欺负她,我就不让,往上冲,去干仗。我又虎又傻。这是“单纯”吗?我不知道。
▲后补的结婚照,当时一分钱一尺的头绳是耿昭杰买的
▲心直口快的周玉华
尽管如此,婆婆还是在长久的憋屈、郁闷和压抑中生了病,1970年查出是胃癌。到后期时,人很瘦,经常胃疼呕吐。她住的医院在绿园,我们每天中午不吃饭先给婆婆送饭。大夫说这个老太太太刚强,怎么疼她都不吭声儿。
我每次去医院,就给她洗头、洗脚,翻身擦身,剪指甲、揉背......后来她天天吐得厉害,把胆汁儿都吐出来了。我就给她擦洗换衣服,绝不怠慢。
最后几天,婆婆病重最严重,我一步都没离开。那是1971年6月份吧,天下着蒙蒙细雨,窗外的树叶托着雨珠,婆婆的吊瓶却停止了药滴。善良的婆婆永远闭上了眼睛。
▲与婆婆的合影,后排左一是周玉华,中间是耿昭杰,右一是他妹妹
因为她挂了“地主婆儿”的名声,朝阳沟给婆婆找了一个破骨灰盒,3块钱的,然后给放到“黑五类”堆里了。“文革”结束后,我们从那个堆里找到婆婆的骨灰盒。我说,这回要换一个。我给婆婆买了一个最新的骨灰盒,70元。当时这是最贵的。
后来,我们把婆婆的骨灰迁回老家安徽,与公公的坟埋在了一起。
离开朝阳沟,我难过极了。昭杰对她妹妹说:“你这个小嫂对咱妈,比对她自己妈都好。”这句话,让我痛哭流涕。
小小细节也是爱
从我认识昭杰开始,他给我最重的礼物,就是一个字——忙。
1968年,昭杰调到工艺处,后又调到总厂党委政治部工作。我那时在宋家洼子上班,身单体弱,每天骑26型自行车往返十几里路,怀孕了也照骑不误。
有一次,一辆骑28型车的高个男一下将我撞倒,我回家一看,车大梁被撞弯了,不得不跟昭杰说,他才知道我的自行车是什么牌子,才知道我不但路远,每天还要扛自行车上下楼。
我努力克服,但时间长了,身体确实有点吃不消。领导看到我的困难,把我调到厂内二汽包建办公室工作,在锻造厂楼上办公。我和科长陈慧枝大姐在一个办公室,她给了我好多帮助。
▲耿昭杰辅导孩子们学习
1965年,我怀上了老大,每天早上,婆婆给我装饭盒。有一天,昭杰突然闯进厨房检查我带什么吃的,发现里面有很多榨菜,就和他妈理论起来,说为什么给我带咸菜吃,说我怀孕了应该吃好点。我跑到厨房对他说,你不要怪妈,是我想吃咸菜,不想吃油腻的,妈就给我带煎鸡蛋,榨菜是我要的。昭杰就不说话了。
那时候,昭杰上下班早出晚归非常忙。有一次我发高烧,早上坚持给他准备了饭,他三口两口吃完就走,匆忙中把我忘了。我独自躺在屋里发烧。10点左右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两位女同志,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昭杰是不是在铸造分厂工作有危险了。我们3人都吓坏了,她俩忙解释耿书记说你在家生病了,他忘了给你倒水吃药,派我们来看看你。
我生第一个孩子时,昭杰在厂里赶写材料顾不了我。孩子生下后,我又冷又饿,旁边一个待产的同事送给我两块蛋糕,我吃下后感觉好多了。没想到几十年后,我们居然在海南养病时意外相遇。我感动地向她表达了迟到的感激之情。
昭杰不善于把感情表现在外面。对于我,他既不爱夸奖,也不爱批评。他的爱,都放在心里。所以,只要有一点小事,我就感动得不得了。我知道昭杰更爱一汽,爱跟着他玩儿命干的同伴,爱那里一线的工人......
我不会写诗,常把我喜欢的诗抄在日记里。我喜欢把自己心中情感表达出来的诗句,比如抄下过沈从文写给他妻子的一段小诗——
在青山绿水之间
我想牵着你的手,
走过这座桥
桥上是绿叶红花
桥下是流水人家
桥内是青丝
桥的这头是白发……
他妻子张兆和说:“最幸福的人并不是拥有最好的一切,只不过他们可以把一切变成最好的。”
赵学义突然找我谈话
1973年的一天,有人告诉我,说一汽总厂书记赵学义要找我,让我到他办公室去。这么大领导找我干吗?正想着,赵书记竟走进我的办公室。
“你是小耿爱人吗?”
“是,你是赵书记呀?”
赵书记坐下来跟我说,要把耿昭杰调到铸造分厂去,意思是他出身不好,到最困难地方锻炼锻炼,还因为有人反映他是“赵学义的黑秀才”。他说自己不这么看,要保护他,到铸造分厂可以锻炼他。
他接着说:“我跟你谈了以后,今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别人谁也不要找了。”他还说:“铸造很累,很艰苦,在家里你要照顾好他。”然后征求我意见,问我同不同意。
▲当年一汽总厂党委书记赵学义
我说:“我没意见。组织上安排的,让他到哪就到哪,我相信组织安排。”赵书记再三强调:“以后有困难不要去找任何人,直接找我,听到了吗?”我点点头。
说实话,我从来没给领导找一点麻烦的事。
昭杰在铸造分厂一干就是七八年。
有人说“在铸造分厂干活像是劳动改造,活儿累环境差”。我没去过,别人都说那里艰苦,可工作总得有人干哪。昭杰从来没说过那里如何。可是,每天下班回家,我能看出他跟在别的单位大不一样:脸上脏兮兮的,鼻孔全是黑的,工作服上全是灰尘,鞋壳里灌满沙子。
有时我看着他发愣,他却面带微笑满不在乎。一次,他被铁水烫伤了脚,走路很困难,但一天也不休息。那时我们住在55栋,没交通工具,老朋友李兴友每天用自行车带他上下班。我总是提着个心放不下,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当年的铸造分厂
原厂党委副书记马振东常来家里看望昭杰。他曾经在铸造分厂当工人,后来成了铸造分厂党委书记。他回忆说,那个分厂原来是个“瓶子口”,因零件供不上一直拖全厂的后腿,质量差,废品率高,管理乱。12万缸体有6万是废的,砂芯废品率达50%;车间纪律涣散,为赶最后一班电车,一些人说走就走,扔下空荡荡的车间;技术上更是相互扯皮,地下室堆满了无人清理的砂子......
难怪总厂赵学义书记专门成立工作组进驻铸造,他亲自任组长。当时的政治处副处长,40岁的耿昭杰作为副组长,就这样走进了铸造分厂大门。耿昭杰穿一身更生布工作服,在最脏最苦的可清和灰清两车间来回进出。中午,他和工人一起,在烧红的铁块上烤土豆烧苞米,和工人一起抢饭盒里的菜吃。
▲当年的铸造分厂工人
有一次,昭杰可能看出我很疑虑,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别看不上铸造这活儿,是脏、重、累点,但没有它,后边的汽车就出不来,这是第一道工序,出车的必经之路,那么多人都干,都挺起劲,咱们怕啥?我还年轻,到那里去翻翻砂、烤烤火、练练把式,没啥不好的!不过就是给你带来点辛苦麻烦,脏点累点,带点灰沙,洗洗涮涮呗,对不起啦!”
我说:“那倒没啥,你注意好身体就行,别累坏了!”
▲耿昭杰在铸造分厂
马振东回忆说,当工作组把情况摸清后,发动了“质量变样、卫生变样、技术变样、纪律变样”等几大变样大会战。“文革”中时兴喊口号,铸造分厂也喊出“砸碎瓶子口,争当火车头”的口号。昭杰天天早上到现场参加“看废品”会议,由技术人员一个个地分析废品原因。他们先处理几批严重违反纪律的个别人,然后推出像柴文贵师傅这样守纪律的典型。他们还发动“反扯皮”运动,成立“职工代表讲评组”......用昭杰的话说,这叫“深进去,跳出来”。
他每天上下班骑车四十里,“晴天人骑车,雨天车骑人”,赶上下雨雪即便扛着车也不迟到。
那段时间确实是一段不平常的时期,我很担心他。他每天都早出晚归,我事先把孩子、老人安顿好,把饭提前准备好,他不回来我也不吃。单位的同志告诉我,每天他都跟大家一起在线劳动,挺起劲,从不怠慢,脸上经常挂着粉尘,还和大家有说有笑,挺和气,处得来,有时还提点合理化建议呢。我说他挺瘦的,怕他身体顶不住。他们说没事,这样劳动劳动还能结实呢。我就有点放心了。
到1970年代末,铸造分厂质量平稳,纪律严明,竟成了一片净土,成了全厂的模范厂。这个分厂专设一个荣誉室,里面挂满了“五一劳动奖状”“质量奖”“精神文明奖”……
过了大约一年多,领导让已经熟悉工段、熟悉车间、熟悉工艺和生产全过程的耿昭杰,到铸造分厂先后担任副书记和书记职务,开始了他另一种繁忙的工作,一直干了好多年。
回顾这段锻炼成长过程,昭杰深感赵学义书记的远见和智慧。他深有感触地说:“我到铸造厂,才有了基层经验,受到的教育和学习比在哪儿的都多,这一切得感谢赵书记。一汽很多人是我的老师,赵书记让我先做人,后做官。”
1979年,赵书记离世,之后每年春节,昭杰和我都到他家,看望他夫人和孩子,帮助料理家事,关心孩子的工作和成长。他夫人和孩子都很感动,报以欢心,至今不忘。
圆柱大厅的开场白
1981年,总厂决定把昭杰调到汽车研究所任所长。这一突如其来的调动,让昭杰十分意外。
回家后,昭杰跟我说:“对这次调动真没想到,我有点为难了。汽研所啥样,我没接触过,心里没底。”
我说:“不管你有底没底,组织上定的,就没说的,只有服从。”
“那倒是,我还要快点去呢,就是思想没转过弯来。”
“那就‘转过来’呗。”
耿昭杰是个急性子,认准的事就要马上办。老同志开玩笑地叫他“耿着急”,他也笑着认可。这次他真是着急了。毕竟到汽研所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工作内容,跟铸造分厂不一样,那一个全新而复杂的工作,既要懂得产品,又要懂得工艺,还要懂得技术、管理和科研开发......没有实际工作经验、基础知识和专业能力,是难以胜任的。想来想去,他越发“着急”。
▲耿昭杰在汽研所
▲在汽研所研究新型卡车
第二天,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去汽研所了。当时汽研所的班子正在圆柱大厅开会,他到了便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是耿昭杰,是总厂派来当所长的,请大家支持!”
经过一番交谈,他就算报到了。回头就下基层了解情况。还是没人陪同,他走完这个室,又到那个室,几乎走个遍。到哪儿也没人介绍,他也不说明来干啥,只是随便看看,问这问那,像唠家常一样随意交流。很多人都不明白,说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哪都看,走哪唠哪,真深入实际、能下基层呵。
▲1983年美国SAE年会
几天后,他在圆柱大厅召开全所职工大会。他介绍说:“总厂决定调我来当所长,我这就开始工作了,请大家支持。”然后,他脱稿发表了长篇讲演。所里人群情激奋,掌声不断,这在汽研所还是头一回呢。人们议论纷纷。
1983年2月,美国召开SAE年会(Society of Automotive Engineers,美国汽车工程师学会),这是一个了解世界汽车工业发展情况的窗口。耿昭杰带领7人代表团赴会,其中有汽研管理科长林敢为。
团里昭杰管钱,林敢为管账。
▲参加SAE年会,左为林敢为,右为耿昭杰
后来成为总厂总工程师的林敢为回忆说:“最开始,大会安排全团住底特律大酒店,每人每天100美元,耿厂长嫌太贵了。”后来,换住一个“大饭店”,40美元,他还是嫌贵。
最后大家住进一个类似“大车店”的旅店,20美元,条件很一般,但有厨房。昭杰亲自下厨做饭,林敢为当下手,其乐融融。林敢为说,这件事不大,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至今不忘。
不久,总厂又给昭杰加了一个头衔——总厂厂长助理,即一汽厂长助理兼汽研所所长。他越觉得担子重了,回到家里显得更忙,不是写东西,就是打电话、谈工作、唠所事,还加了一个新事——补习英语。平日吃饭不管好吃赖吃,都是大口小口紧忙乎。我几次劝他慢点吃,别把胃搞坏了,他满不在乎。
他的事,我管不了,也帮不上忙。我不想打扰他,把孩子、老人和家务事担当起来,就是对他的支持。就这样。我也忙得不可开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