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深冬,十二月二十八日,端城城破。
风归晚一身华服,立于城楼之上。
她划破指尖写了封血书,字迹未干,大批士兵便嘶吼着冲杀进来。
领头的将士捆了她,一路快马送至大梁都城,押到御前。
就像在进献一件得体而贵重的战利品。
阔别七年,粱承已然从当初白齿青眉的陌上少年,长成了君临天下的一代帝王。
他问我:“记得朕么?”
忘不了,也不想忘。
哪怕物是人非,哪怕事事休矣,哪怕如今风归晚是战败的俘虏,茕茕立于他的阶前。
他和粱瑞的容貌仍是那么相像,粱瑞死的时候,正是他如今的年岁。
风归晚点点头:“记得。”
紧跟着,没有叙旧,也没有念旧,粱承上前,猝不及防地一脚猛然击于她心窝。
风归晚如他所愿跪跌在地,痛得身子都直不起来。
“风归晚,想过么?有一天落进我手里。”他居高临下,粗暴地向下扯着她的发髻,迫使风归晚仰头看他,“你说,过去的账怎么算?”
风归晚干裂开的薄唇煞白成一团皱纸。
她吃力地回应他:“粱瑞,他的命……他的命算我头上……”
话音未落,粱承一掌落在她脸颊上:“你不配提他。”
对,是不配。
“那杀了我,杀了我为他报仇。”
“你想死?”他凑近,不等答复,便又摇着头道,“可朕不许。”
“你要如何?”
“姐姐,七年了,朕等今天等了七年。”粱承一手箍住风归晚的后颈,将她死死按进怀里,“你猜,我要如何?”
他的胸膛令人窒息,风归晚嗅到他手上的血腥,他心头的仇恨,他周身的狠厉。
她不知道粱承意欲何为。
毕竟,她已不是双手清清白白的风归晚,他亦早也不是曾经认识的粱承。
毕竟,他的兄长——大梁的大皇子粱瑞死在北齐,死在端城。
准确来说,是死在风归晚手里。
说起北齐与大梁,那也是缠绵百年的恩怨。
两国之间隔了条江,名作壁水。沿江是万座重山,蜿蜒成千里之壑,横于两国之间。以壁水为界,南边称为大梁国,北边是为北齐国。
风归晚是北齐公主,其母原是大梁的亲贵之女。
二国过往交恶时,八岁的风归晚被母亲一同带回大梁,企图劝和,不料被扣了下来,并且一留就是六年。
那六年里,风归晚和大梁年岁相仿的二位皇子粱瑞粱承一同玩闹也一同上学。
她写得一手漂亮的大梁文字,做得一桌可口的大梁糕点,作为一个手艺人也算是名震宫廷。为了讨一壶归晚梅子酒,粱承为其代笔三日的功课,粱瑞也被从书房诱上秋千。
这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好时光持续了好一阵子。
直到七年前,风归晚十四岁时,二国决意休战。彼时北齐居于上风,于是要求大梁归还扣押的公主母子,还顺带讨了一位已过幼学之年的皇子作为人质。
二皇子粱承是嫡子,是储君,没有作质子的道理。于是大皇子粱瑞便被送去北齐。
临走那日,粱承拉着风归晚的衣袂求道:“姐姐别走,舍不得。”
粱承年方十二,正是爱缠着人的年纪。风归晚眼疾手快抽出衣角,回头安抚道:“梅子酒我埋了十二坛在前殿的合欢树下,喝完了再来北齐找我讨。”
“姐姐喜欢大哥,所以和大哥一同去了,再不要承儿了,是么?”
风归晚无奈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姐姐喜欢这江山。”彼时的风归晚还不如一个十二岁的稚子,粱承尚且能看出来她喜欢粱瑞,她自己却不愿承认。
等到她愿意承认时,已经是必须失去的时候了。
就在五年前,她亲手杀了粱瑞。
杀他的时候,两人关在同一间屋子里。
风归晚将匕首丢在桌上,如同死鱼一样翕动着双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口好痛,痛得仿佛裂成了千块万块,每一块都在被腐蚀,被撕咬,被刺穿。
如果她懂,那时候就该知道这种切肤之痛就是喜欢,她喜欢粱瑞,喜欢到如果可以,她宁愿死的是自己。
粱瑞擦了把她的脸。
“晚儿别哭,你不能哭。”粱瑞第一次命令她做事情,“把脸擦干,把眼泪收回去。”
风归晚做不到,她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神,任凭泪珠连成串打在衣襟上。
一想到粱瑞要死了,她比自己死了一千一万回还要痛苦。
粱瑞知道他非死不可,所以主动把刀塞进风归晚的手里。
“扎进去。”
风归晚不动,他就握住她的手,死命往心口捅。
风归晚使出了生平最大的气力,与他做着抗衡。
“没用的,晚儿,没用的。你好好活下去,对我来说,就比什么都强。”
无力的纠缠之后,粱瑞自己将胸膛撞上了刀尖。
汩汩的血顺着指缝四处逃窜,遇到眼泪就混做一团,齐头并进找寻出口。
没有出口,这样的生死之别不会有出口,何况,她就是那个拿刀的人。
粱瑞倒在她刀下。
风归晚麻木地哀求:“瑞哥哥,你别死,求你,求你别不要我……”
没用的,她其实知道,求人是没用的。
倘若求人有用,她根本犯不着杀人。
粱瑞拼着最后一股子劲为她擦了把眼泪:“晚儿,晚儿别哭,晚儿不能哭,快收回去,晚儿听话……”
风归晚带着脸颊上他的血掌印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父皇果然一语戳中我的泪痕:“晚儿,你用情了?”
“晚儿没杀过人,第一次杀人,晚儿心里难受。”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父皇笑弯了眼,“这宫里就两个大梁人,你娘和粱瑞,你娘定是忠于父皇的。那能把这宫里的事儿传到大梁去,让大梁知道朕在北边排兵布阵的人,也只有大梁皇子粱瑞了。你杀了他,是为父皇铲除心腹大患。晚儿,你说是不是?”
她不知道是不是,但她知道,父皇把匕首递过来时,说过,倘若门再打开时,粱瑞还活着,那死的,就只能是另一个大梁人。
另一个是她母后。
她还知道,倘若不杀粱瑞,粱瑞也会死,而且还有她自己,她娘亲,这里流着大梁血的人,都得给他陪葬。
粱瑞死后,风归晚与粱承也再无往来。
没两年父皇去了,留下十岁的太子风毅即位,稚子年幼,朝臣夺权,风归晚作为新帝的皇姐去往战地驻守端城。
她守了两年,到底没守住。
没守住城,也没守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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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没记错,姐姐年方二十有一,还没有驸马?”粱承正舀上一勺汤药,蛮横地捅进风归晚嘴里。
他在雕梁画栋的寝殿装了大狱中才有的铁索,紧紧缚住风归晚的双手。瞧那一端的锈渍,想来这玩意装了已有一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就为了等她。
“战火未熄,不谈婚嫁。”风归晚冷冷道。
“那心里有人么?”
风归晚不应。
“朕问你,你心里有人么!”粱承掷了那碗药,捏住她的脸,
重复了一遍。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是啊,有也好,无也罢。”粱承突然笑了起来,“反正姐姐今后,都是朕的人。”
风归晚不可思议地拧起眉:“你说什么?”
粱承恨她,她弑他兄长,又领端城长期负隅顽抗,他杀她剐她都好,却不知为何会说出这番话。
“朕说,姐姐从今往后,除了朕的身边,哪里也去不了。”他凑在风归晚耳边,一字一顿道,“死,也死不了。”
他要她做嫔妃,伺候他,侍奉他,在他的手掌心里乖乖待着。
为此,粱承不惜用她的命,换三年不起战火。
风毅年幼,无力执政,如今北齐朝野如一团乱麻,大梁在这种时候趁虚而入,最是能将北齐一举拿下。
可粱承说,只要风归晚心甘情愿留在他的后宫,他就立誓,三年内不攻北齐。
风归晚哂笑道:“那有锦衣玉食么?”
“姐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说罢他弹了弹那铁索,是好听的脆铃声,“除了这个不可以。”
“那绫罗绸缎,金玉满堂呢?”
“应有尽有。”
“如此抬举我,你拿什么为你兄长报仇。”
一听粱瑞,他面色变了,一把扼住风归晚的咽喉,眸间烧着一把烈火:“你怎么不知好歹?朕有意饶你,你何必提这旧事,逼朕杀你?”
“我欠粱瑞,该还他。”
“不是时候。”粱承摇摇头,“你想还他,有朝一日,朕让你还。但现在,你还得活着,活着,你更痛苦。”
风归晚同意了。
既能活着,又能停战,何乐不为呢。
当晚,粱承主动松了这道铁索,床榻之间,他肆无忌惮地发泄着他的恨意。
“姐姐果然是完璧之身。”欺压在风归晚深上,粱承似乎很是满意,“他没得了你的身子么?”
风归晚将脸埋在枕头里,不去理他。
他就掐她的腿,哪里还有好肉,他就掐哪里,恨不得让她浑身上下没一处能落眼的地方。
风归晚一宿未眠,痛,也恶心。
可是更恶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粱承占了她,还恨不得昭告天下。
头几日,他夜夜欺辱。
有一宿,为风归晚解开桎梏之前,他先取了一纸明黄:“晚妃,来,朕念这个给你听听。”
风归晚一如既往背过身不理他。
他就自己念,一开口,风归晚立刻镇住了,转过头死死瞪着他。
粱承得意地继续,读到一半喝了口水道:“怎么样?收到自己皇弟的贺词,姐姐高兴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毅儿!”
“不只呢,不只你弟弟,还有整个大梁,整个北齐。”粱承肆意笑着,“北齐公主,如今是我大梁的晚妃,在朕的榻上,讨朕的宠幸。这种事情,难道不该举国同庆人尽皆知么?你知不知道姐姐,你知不知道朕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粱承开始说他第一次在宫里瞧见风归晚的时候,说他们儿时的青梅竹马,说十四岁那年不得已的离别。
风归晚不想听,多听一个字都恶心得想挖出自己的心。
“你杀了我。”风归晚冲他吼叫,“你这么对我,不就是因为恨我,恨我杀了你大哥么?既然如此,你杀了我,杀了我为他报仇!”
“大哥大哥,姐姐,你眼里只有大哥,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他。”粱承扭过头,逼风归晚正视他,“可是,大哥死了,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朕,看一辈子朕。”
他恫吓似的复述道:“听到了么姐姐,以后你眼里只能有朕,不然,朕再不舍得,也不惜挖了你这双好看的眸子。”粱承冷笑着,“如此,你更逃不出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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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承想有个孩子。
他说:“姐姐,以后大梁的皇位,给我们的孩子坐。等再攻下了北齐,这天下都给他坐。”
风归晚死死盯着他:“粱承,你说过的,三年内不起战火。”
“朕答应姐姐的,自然不会食言,可是来日方长,总有大梁一统天下的那日。”城墙之上,他从背后搂住风归晚,凭栏处外是无限江山,“何况姐姐,你说过,你喜欢这江山。”
言罢,粱承将脑袋埋进风归晚的右肩,静默地撕咬着颈脖直至耳根的那片肌肤。
是,她是说过,在她离开大梁的那一日,甩开他拉扯着她衣袖的那一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想过有后来,更没念过有今日。
“这江山就这么好,好到姐姐非要抛下我……”粱承突然起了脾气,口齿蓦地用力,凶狠的两枚牙印留在了耳垂旁。
不待风归晚回答,他自行冷哼一声:“那我把它攻下来,给你便是。”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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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晚喝避子汤的事情被发现的那晚,粱承砸了她手中的汤药,随后杀得太医院血流成河。
风归晚提着灯笼站在他身后,冷漠地注视着他吩咐手下的御林军又杀又砍。
他不像一位君主,反倒像亡命的匪徒,满目之间皆是草芥,任他践踏,随他毁灭。他不怕怨魂,也不怕野鬼,因为他比这些死去的亡灵还不像人。
刀子抹到年近古稀的老院判时,风归晚开了口:“粱承,他们都是大梁人,是你的自己人。避子汤而已,你犯不着。”
粱承渗着令人齿冷的笑意,扭过头盯着风归晚看,在灯笼的红光下,他果然更像一道索命的鬼魂:“朕为了你一句喜欢,不惜取了江山赠你,如今不过是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这也不是朕第一次为你杀人。”
风归晚心里咯噔一下,他的意思是,他以前也下过手,夺了人性命?
风归晚幼年与粱承是相处过六年,可那时他那么小,这宫里也从未听说闹出过什么人命。
他是指……?
风归晚心头想起一件极度恐怖的事情,恐怖到比这一地的尸横遍野更叫人寒毛卓竖。“姐姐若怕这些冤魂来寻你,就别再做这等子傻事。避子汤最伤身子,姐姐知道的,朕从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戏做七分,点到即止,粱承一挥手,叫停了御林军无谓的杀戮。
不过一碗避子汤,他要这么多人给这碗汤陪葬。
除了不让避子,粱承更是要告诉风归晚,但凡忤逆,但凡他愿意,这次是太医院,下次还可以是这座宫殿,是壁水两岸,甚至是整个北齐。
而风归晚除了听话,没别的法子。
风归晚噙着冷笑:“你真恶毒。”
“姐姐不恶毒么?”他不愠不恼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沫,轻巧地笑着,“姐姐把我一个人丢下,不恶毒么?”
倘若风归晚知道,离开大梁,离开粱承,会给他种下如此仇恨的种子,当年她定然不会如此。
她会带他一起走,然后杀了他。
小狼崽子,不该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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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晚在粱承身边一天天无望地熬着,三年,她给风毅换来三年时间。三年后,誓约期满,她已然思忖好了那会儿的去处。
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于小五的出现。
时间久了,粱承不再拿铁索缚她,也准她在皇宫里走走,甚至带她去宫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粱霄。
粱承凑在她耳边,道破她的一额冷汗:“姐姐怕了。看到这么像大哥的脸,姐姐想起来自己欠的血债。”
风归晚越来越恨粱承,这个坏胚子,时时刻刻都要剖她的心,恨不得掏出来放在灼灼的烈日下曝晒,烤干了它仅存的跳动。
是了,他说得没错,这孩子太像粱瑞,哪怕他今年才十七岁。
“这是小五,他和大哥一母所出,自然十分相像。可惜德妃去得早,大哥也走了,留下这么个孩子,须得朕来照顾。”粱承握住风归晚汗涔涔的手,“姐姐别怕,不是大哥回来找你讨命。”
她倒宁愿是粱瑞回来,别说命了,他要什么她都给,他就是要烤干她的心,风归晚也一往而深。
看着粱承得意而狠辣的笑容,风归晚一下子就明白,小五是他故意找来的,就是为了让她看看这张和粱瑞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提醒她洗不净的罪责,扼不死的心魔。
小五上前行礼,他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粱瑞,还有那作揖的模样。他说早闻晚妃端庄华贵宠冠六宫,今日一见果然是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之姿。
粱承剖她的心,她总得剖回去。
于是她抢过小五的话:“你兄长也惯用《洛神赋》中的文辞,他过去对我说『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后一句是“无良媒以接欢”,意思是说缺了个好媒人说成这门子亲事。而如今作为粱承的晚妃,哪里需要什么媒人。她口中的这位兄长,怎么也不能是他高居帝位的皇兄了。
粱承闻言果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早早结束了宫宴,他将风归晚推进昭华殿,这是他赐的宫殿,无比的堂皇,无比的精巧,还无比的特殊——三宫六院,唯独它里面装了缚人的绳索。
“风归晚,你在逼我,你在激怒我。”
“为什么总是提大哥,为了让朕杀你?还是为了告诉朕,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今你在谁的身边,你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风归晚不答话。
“你不配,你是亲手杀了我大哥的人,你不配想他。”粱承给她的双手套上桎梏,“你还记得朕上次说什么?”
他扳过风归晚的脸:“朕说,你眼里若有别人,朕就挖了你这双眼。”
风归晚直直盯住他:“那你挖,你来挖。粱承,你倒真不如挖了我的眼,那样我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粱霄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也看不见你这副恶心的面孔。从今往后我只有一颗心,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人。你管不着,也管不了,除非你连着我的心一起挖出来……”
“贱/人。”粱承终于受不了,狠狠一掌。
那日之后,昭华殿难得的清净。
粱承不来了,也懒得管风归晚。每日申时,她甚至还能在宫人的监视下出去透透风。
昭华殿管事的太监徐来是幼年在大梁时就伺候风归晚的人,也许是为了让她有些亲近感,粱承特意把徐来从帝陵调回皇宫,连带着几个旧时与其有过接触的嬷嬷,一同被安排进了昭华殿。
当然他们还有个活计,监视风归晚。
她但凡离开昭华殿一步,哪怕是半只脚过了门槛,徐来一行就必须一步不落地跟着盯着,还要将她的一举一动通通报给粱承。
毕竟粱承亲自下的谕令,上次是血洗太医院,这次更是要连坐昭华殿上下众人的九族。
“这么些年,公主变了。”徐来延续了多年前的称呼,“以前公主酿的酒最香,可公主是个惯爱骗人的,那梅子酒入口香甜沁人,宛如甜水,岂知没两口便醉了。有一回,还害得老奴错了接大皇子下学的时辰……”
一提大皇子,二人面面相觑,都哑了嗓。
良久,风归晚道:“公公,你什么时候去的帝陵?”
“哎,本来大皇子离开大梁后,老奴一直伺候着先皇。”徐来叹了口气,“直到五年前,大皇子……大皇子尸首运回来,老奴去帝陵给大皇子守灵。”
“这么说,瑞哥哥死前,你就在这宫里,在先皇身边?”风归晚追问道,“公公,我想和你打听个事儿。”
“公主请说。”
她很怕,真的,很怕问出口,也很怕答案。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不会好过。但是她必须得知道,哪怕它再尖锐,再不堪。
粱承说为她杀过人,父皇说皇宫里只有两个大梁人,粱瑞说你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小五说晚妃铅华不御之姿……
她深吸口气,吐出一半,屏住一半:“五年前,北齐皇宫里的消息泄了出来,这事儿,真的是大皇子做的么……”
-
徐来死了。
风归晚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蜷起双膝紧捂胸口,匐在地上扭动着痛苦不堪的身子。
他想叫,却只能徒劳发出嘶哑的呜咽。
粱承回头说:“这老奴多话,不该在你身边。”
他边上是一壶烧得滚烫的水,正泛着烟雾,宣示着自己的灼热。缺了的半壶,恐怕一早被灌进了徐来的喉里。
虽然那日,面对风归晚的问题,徐来只说了句:“公主,他们让公主看到什么,公主您就该相信什么。”
粱承的恶行,反倒更像是在印证着什么不堪的揣测。
可怜的徐来被烫得一塌糊涂,粱承将他衣不蔽体地丢出宫去,抗不了几日便死了。对于如今的徐来来说,早死也早些解脱。
粱承讥讽道:“姐姐好厉害,害死了一院子的太医,连大哥身边的老奴才都不放过。”
“是你害死了他们,不是我。”风归晚扭头看看他,眼神里连恨都懒得有,“粱承,我没病,我分得清谁是刽子手,谁是拿刀的人,谁又把刀塞进拿刀的手里。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清楚楚。”
她不仅知道是谁屠杀了太医院和徐来,也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粱瑞。
而杀死徐来只是个开头。
粱承再懒得伪装。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拆了皇宫里的瑞阳殿——那是旧时皇子们住的地方。
五年里,粱瑞的寝殿本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可没想到风归晚偶尔路过时在门外的驻足,就足以让粱承将它毁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粱承试图抹掉一切粱瑞在这皇宫内院的痕迹,连个念想都不让人留。
他将最后一块粱瑞幼年时贴身的山玄玉珏掷在地上时,跪着的小五突然不顾一切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玉屑收拢,试图把那些稀碎的粉末捧进手心。
粱承一脚踩住他的手,睥睨着他道:“小五,当年你的兄长粱瑞自作聪明,坏了大梁和北齐的交好,叫这场仗打了五年,害得两国百姓受难,朕与先皇损兵折将。如今朕和北齐得以重修旧好,就算是为了晚妃,朕也要做出点诚意给这位公主看看。”
小五试图抽出手,他就愈发用力:“小五,你在阻止朕么?”
粱霄抬起头:“不只是臣弟的兄长,大哥也是皇兄的兄长。”
粱承的脚狠命地碾了碾,逼得小五吃痛地咬紧牙关。“一块玉而已。”这出戏一如既往地痴愚而无味,风归晚松开紧握的拳头,背过身去,“死都死了,毁了一堆身后物也算诚意?这番诚意,我可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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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晚给小五上药,发现他的手也生得如此像粱瑞。
他忍着痛,扬起声调说他见过我,多年前,也是在这座皇宫,
那时风归晚喜欢追着粱瑞,粱承喜欢追着她。
一别如斯,其人不存。
风归晚问:“粱瑞死的那年,你多大?”
“十二。”他答。
“那你才最该叫我声姐姐。”
“姐姐问你,你大哥,是谁害死的?”
“姐姐。”他应道,“姐姐心里自有答案。”
风归晚盯着他的瞳仁,清澈得如同漆黑的深渊:“那我该为他报仇么?”
“姐姐心里也都明白。”
那日之后,风归晚也如同一块玉珏,失尽光泽,静待着玉碎珠沉。
粱承毫无疑问发现了这一点,他的手越来越毒,逼着风归晚叫,逼着她哀求。
fgw咬破了唇,等他终于松开后舔干渗出的血珠,静默地等待他下一次毒手。
久了粱承发现用强没用,他就开始来软的。
往昭华殿送各种北齐的特产,告知北齐的消息。他甚至还频繁地把小五也送过来,吩咐他好生陪着。
“你什么心思?”风归晚问粱承。
“想姐姐开心,想姐姐好好活。”他抓着风归晚的手,“不然姐姐若有三长两短,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整个北齐给姐姐陪葬。”
哦,原来他怕我死,风归晚心想,真的好笑,又用尽一切法子折磨我,又生怕将我折磨死。
粱承这个人实在是毒,这是不给生,也不给死的意思。
有了粱承的授意,小五常常进宫陪风归晚。
他很聪明,不提粱瑞的事,也不提社稷的事,他说茶肆的评书,给看他得到的新赋,给带荣福斋的蟠龙黄鱼。
有回小五说专诸刺王僚时暗藏鱼肠剑的故事,我随手摔了个茶盏,拾起最利的那一片,在小五眼前比划了下。
“想杀一个人,有的是法子,这世上从来不缺刀。小五,你知道我缺什么。”
“可总有的武器,要更干净利落一些。”小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姐姐,菜快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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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里最冷的时候,粱承又一把掐断了如今的平静日子。
他说小五今年十八了,到了该为国效力的时候。恰逢北边凉族进犯,不如就让小五带兵三万前去平乱,建功立业一番。
凉族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别说三万,哪怕是十三万兵力,只怕无功而返是小,小五把命栽进去是大。
风归晚终于懂了,粱承哪是什么让小五为她解闷,为她寻个慰藉,他分明是在安置掣肘。
他要用小五的安危胁迫着风归晚,让她无路可走地躺在他手心里,供他随性把玩。
风归晚搞不懂粱承到底想要什么,于是破天荒地主动去找他。
他案上备好了两盏茶,一盏茶叶沉了底,已是将凉。
“姐姐来的,比朕想的要晚。”他抿了一口。
“粱承,你恨我,恨到小五都不放过。”
粱承不应,他随口吩咐道:“去给晚妃换盏热茶。”
“为什么?”风归晚问道,“仅仅因为,我拿的那把刀,扎了粱瑞的心?”
粱瑞的死,风归晚脱不了干系,可他粱承也未必就干干净净。他把账算风归晚头上我认,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不够他这么恨她,也不够他整到她生不如死。
“姐姐手里看得见的那把刀,扎了大哥的心,要了大哥的命。”他绕到风归晚身后,环住她的腰,抓住她的手,“可姐姐手里看不见的那把刀,却扎了我的心,也要了别人的命。”
“别人是谁?”
粱承嗤笑一声,答非所问道:“姐姐今天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要是没猜错,姐姐无非是想让朕收回成命,不让小五领兵出征。可是姐姐,朕凭什么答应你?”
“你想要什么?”这不是风归晚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虽然每一次,风归晚都并不具备和他交易的条件,“粱承你看看我,看我如今这副模样,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什么,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有,姐姐。”他如同一只豺狼逗弄嘴边的牲畜,“你给么?”
粱承要风归晚讨他欢心。
他要风归晚伺候到他满意。
又是令人作呕的夜。
而翌日一早,风归晚问粱承何时收回成命。
他却笑着答:“姐姐技艺生疏,不怎么叫朕满意呢。”
原来……这个沙场,他就是要小五上。
看着风归晚不敢置信的神色,粱承捏起她的下巴威胁道:“没事,姐姐,你能救他。小五虽与大哥一母所出,但毕竟也是朕的弟弟,朕怎么也舍不得他死啊。姐姐好生在朕身边待着,朕保证小五活着回来。可若姐姐不安生,朕恐怕,小五也安生不了。”
-
桃花三月,小五回来了。
毫无疑问吃了个败仗,所幸人没什么事。
小五来宫里,乌青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珏,晃在我眼前:“姐姐看,像不像大哥的那枚玉珏。姐姐,我在战场上特别英勇,我们原本攻进了凉族的一座城,那里也盛产山玄玉……”
不像,其实一点都不像。但风归晚仍旧紧紧地攒在手里,攒得指甲勒出一枚枚血痕。
小五说了很多他在战场上的事,他只说好听的那些,对刀光剑影,对九死一生,对马革裹尸,通通绝口不提。
“你英勇作战,粱承该赏你。”、这么久了,风归晚还是不肯称粱承一声皇上。
“皇兄已经赏我了。”小五微微颔首,只小心翼翼地抬着眸子打量风归晚的神色,“皇兄说,我今年十八,该封王侯,然后去封地粟城,离开京城。”
封地,粟城也配叫封地?
粟城紧邻壁水,因为过去的常年战乱百废待兴,要田没田,要钱没钱,最要紧的是地形便于监测,小五一个兵都不可能在这儿屯。
哦,除了封地,粱承还为小五封了王,赏了个献字。
“小五,你献什么给他了?”风归晚哂笑道,“粱承想要什么,自己就抢来了,哪里用得着别人献给他。”
二人相对着坐了良久,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场辞别。
原来这才是粱承想要的,他先是将这个酷似粱瑞的血肉至亲安插在风归晚身边,让她熟悉陪伴,挂念他的安危。
然后他将小五送去沙场,让风归晚患得患失,提心吊胆。就在她以为终于失而复得的时候,他再将小五送出京城,永远成为对风归晚远在天边的制衡。
难为他了,步步为营。
天暗下去之前,风归晚问小五:“你知不知道,粱承为什么这么恨我?”
小五,哦不,现在该叫献王,他想了想:“姐姐知道吧,皇兄的母后,过世很多年了。”
事情要从八年前说起,当年粱瑞作为质子被送去北齐,与其说是无奈之举,不如说是一群人的处心积虑。
那会儿粱承虽然身为嫡母所出的太子,但皇后一族功高震主,深受大梁老皇帝忌惮,粱承的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
而粱瑞,恰恰就是皇位最有利的争夺者。粱瑞与小五的生母德妃虽然早逝,可德妃母家的门楣并不低,且科举出身根基又不算太深,往后不至于祸乱朝纲。
也就在这个时候,风归晚出现在了大梁。
风归晚与粱瑞的情投意合,让老皇帝顿生传位粱瑞的心思。老皇帝想着,风归晚既是北齐公主,母妃又是大梁的贵女,他日粱瑞若能迎娶,两国结秦晋之好,就此偃旗息鼓,不失为功在社稷的美事。
皇后自然不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于是她联合家族势力,进言送粱瑞去大梁做了质子,就此赶出争夺帝位的漩涡。老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
如今连唯一能制衡粱承的皇子也被送去千里之外,老皇帝寻思着,真让粱承继续当太子,承帝位,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大梁是齐家的天下,垂帘听政的人绝不能有。
于是在粱瑞前往北齐的漫漫途中,一杯毒酒也被送去了大梁皇后的面前。为了自己的儿子,皇后娘娘饮下夫君送来的穿肠毒药,一半苦涩,一半甘美。
最终,粱承得到了帝位,失去了母亲。
可笑的是,他要把这笔账尽数算在风归晚头上。
在粱承眼中,风归晚不仅亏欠了他的一往情深,也正是因为她对粱瑞的爱意,害他太子之位险些不保,最后索了他母后的性命。
他恨恨粱瑞,恨风归晚甚至恨小五。
所以他要粱瑞死,要风归晚求死不能。
他得逞了,也终会为自己的得逞付出代价。
风归晚最后问小五的一个问题是:“你大哥,是谁害死的?”
小五却道:“姐姐,你该为大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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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晚在小五的身后看着他出了宫门。
“姐姐放心,小五不会死。”粱承慢悠悠晃荡到她面前。
“随便。”
他才舍不得小五死,小五活着,他能拿小五的命换来更多。
粱承原以为小五这一走,风归晚更要人不人鬼不鬼地消磨生命。
但她没有,非但没有,她还做起了很多以往不做的事情。
比如她又开始练大梁的文字,开始做大梁的糕点,开始酿拿手的梅子酒。
粱承并不敢喝,看到风归晚在他面前一饮而尽,他还是不敢喝。
风归晚讥讽道:“这样将我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意思?你恨我抛下你,也不过是恨十四年前的风归晚,抛下了十二岁的你。可如今,你不敢喝风归晚酿的酒,不敢松开绑她的绳索,不敢让粱瑞用过的物件出现在她眼前。你要的根本就不是我,只是十四年前不要你的风归晚……”
“够了。”粱承并没有被激怒,“姐姐想喝酒,朕陪姐姐喝就是。”
说罢,他差人搬了十二坛子酒来,是当年风归晚离开前埋在合欢树下的那些。
“陈年佳酿,十四年了,朕舍不得开。如今同姐姐一起喝,也不算浪费,倒是尽欢。”
他斟上一盏。
风归晚顿了顿,一饮而尽。
十四年前的手艺,也不算太烂。
酒过三巡,粱承迷迷蒙蒙:“风归晚,你说得对,你说得其实特别对。”
“什么?”风归晚冷着眸,他喝我两倍有余,如今半醉半醒,我却无动于衷。
“朕也不想这样,如果可以,朕也希望留在身边的,是十四年前的风归晚。”他摩挲着风归晚的脸蛋,“姐姐,倘若当年,倘若当年不是这样,倘若你心有所属的不是大哥,而是承儿……”
风归晚侧过脸去。
“那样,那样父皇就不会动另立太子的心思,母后也不会死……”他揪着风归晚的裙袂哀怨地哭诉着,像极了当年一口一个“姐姐你别不要我”的承儿。
可怜么?
真可怜。
可粱瑞难道不可怜。
“你只知道你母后不该死,那粱瑞呢,粱瑞就该死么?”风归晚抽出衣角,“你知道当年去北齐的路上,粱瑞和我说什么?他说此行凶险,恐怕有去无回,好在当质子的人是他,不是你。他身为你大哥,必定护佑你的安危。”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粱承神色迷离地又问了一遍。
“可惜,没有倘若。”
言罢,风归晚狠狠甩开他烂泥般的身子,逃似的离开这座叫人生厌的昭华殿。
粱承让她彻底看清,人人都可怜,却人人都不无辜。
粱承一觉醒来,晚妃不在身侧这件事叫皇宫里翻了天。
他恨不得出动所有的御林军,屠了昭华殿上上下下。
哪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身边的公公就在秋千上找到了优哉游哉的风归晚。
“来帮我推秋千,像你十二岁的时候那样。”粱承跑出一额汗,风归晚没事人似的吩咐他。
“不只十二岁。”粱承擦了把汗,“你在大梁留了六年,我给你推了六年秋千。”
是了,粱瑞稳重,不爱嬉戏,倒是粱承有求必应,孩提时代也算是给风归晚添了不少乐子。
“六岁的时候,你刚刚秋千这么高,推起来没什么力气,我脚都离不开地。”
“可等六年后,我有力气了,”粱承走到风归晚身后,“你却走了。”
他将秋千拉得老高,然后松开手,添上一句:“和大哥一起。”
“粱承,你告诉我。”风将她的声音送进粱承耳中,“你告诉我,谁害死了粱瑞?除了我的手,还有谁的手也沾着血?”
粱承接到秋千,再一次拉起来:“姐姐,朕原谅你杀了大哥,你也要学会原谅自己,和原谅别人。”
才不原谅。
那日之后,风归晚和粱承像是回到了小五还没出现的时候,她是被他囚困的晚妃,他是恨她入骨却舍不得杀我她的大梁君主。
可也许是梅子酒,也许是秋千,他们之间似乎生出了微妙而莫测的变化。
他不再缚着风归晚,也不再掐她。
除了逼迫的欢愉外,他们多出了对月饮酒的相伴,多出了总角晏晏的追思,他们不约而同地对粱瑞三缄其口,对两国的邦交讳莫如深。
粱承时常和风归晚说些小五的事情,而且报喜不报忧,甚至连小五长高了这样的事儿都说,仿佛风归晚听了就会开心一样。
风归晚当然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因为有个日子,正悄然而至。
当初风归晚为了粱瑞承诺的三年不进犯北齐而留在他身边,如今三年之期展眼将满,粱承不知道能再用什么留住风归晚。
他怕她死,怕她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要离开他。
所以他用往昔挽留风归晚,用锦衣玉食挽留,黔驴技穷之后,他还竭力用小五挽留。
风归晚看在眼里,也并非没有无动于衷,和他说:“粱承,把小五喊回来吧,我想见见他,见一面就好。”
粱承的双眸闪过一丝惶惑,还有许多惶恐,他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思念小五,还是要与他做此生的最后一次相会。
但粱承没得选,他只能答应,顺便用那用烂的招式胁迫:“好,姐姐想见谁,就见谁。朕知道姐姐和小五相亲,毕竟,也只有姐姐能保住小五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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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开始了。
风归晚用曲意逢迎的伪装来筹谋许久的戏码,终于要开始了。
这一天,等了太久。
阔别两年,小五并没有窜个儿。什么长高,不过是粱承哄人的鬼话。
不知为何,风归晚却突然想起久未谋面的风毅,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何身量,恐怕此生,再是没有机缘一见了。
如今的小五更加沉稳,也更加像献王,他得体地谒见粱承,得体地行礼与跪拜。
“献王长大了,今后更是大梁的栋梁之才。”
“臣弟不敢。”小五也起来行礼。
风归晚问粱承:“我有一事不明白,这献王献王,何为献?献王是献了王位,还是献了江山?”
“晚妃。”粱承笑眯眯地看着她,哪怕笑靥中藏着不安的闪躲,“你醉了。”
风归晚也弯着唇梢看向他,手中新添的酒不愿放下。
粱承继续道:“晚妃,你说你想见小五。如今小五舟马劳顿,跋山涉水地赶回来,晚妃不是就为了说这些吧?”
他不愿意回答,不是第一次了。
从风归晚被押到大梁至今,早就习惯。
无论她问什么,都没人肯给我个答案,尤其是真实的答案。
她一直在问,问他们是谁害死了粱瑞。这么久以来,一遍遍重复着,问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问矫饰伪行的局中人,他们都吝啬地怀揣着真相,只给风归晚看他们想让她看见的一角。
粱承血洗太医院时,说他为了风归晚杀过人,只怕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
为了自己,血肉至亲也可残害。何况,这也只是真相难窥全貌的一隅而已。
好,不说就不说,粱承不想她和小五说这些,她就说点别的。
“小五。”风归晚唤他,“我也有一事不明白,想问问你。”
“晚妃请讲。”他周身是同样的惴惴。
“我太困惑了,我想了八年。我知道,粱瑞没泄出过北齐的消息,我母妃也没有。是谁在北齐的皇宫里安插了人,又嫁祸粱瑞,害他身死我手。还有,为什么北齐派到大梁的使臣归途身亡,更是让我父皇生了杀机?小五,你今天告诉我。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你大哥?”
“晚妃!”粱承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手中捏着的酒器应声而碎,割了他一手的皮开肉绽。
风归晚退后两步,苦笑着续道:“小五,你该告诉我,这是你欠我的,也是欠你大哥的。”
小五咬着牙,一声不发。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那就再说点别的。
“好,你不说,小五,你还是不肯说。”风归晚点着头,“那姐姐要说说你,小五,你小气了。当年你藏在鱼腹香料中的毒药,竟然只够两人的分量。小五你看,如今这家宴上,可有三个人。”
粱承盯着扎进手中的碎片,慢慢放大了瞳仁。
毒药,他不敢相信,风归晚手里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他更不敢相信,风归晚居然说了出来。
他心知肚明,她会说出来,是因为这毒药今儿一定会发生功效。
开宴的第一杯,他们三人都喝了。
两个人的分量,那两个人,是谁?
粱承冲到风归晚面前,扼住她的咽喉:“你做了什么?”他扯着嗓,“风归晚,风归晚你在做什么?”
“粱承。”风归晚的气息越来越紧,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我不是傻子,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
从第一次见到小五开始。
粱瑞的死,曾叫风归晚想了五年。
她不会为自己开罪,但她也明白,她绝不是唯一一个该为他的死负责的人。
当年粱瑞死后,他的棺椁送回大梁时,同行之中有风归晚安插的人。他们去往大梁,找到风归晚母妃的娘家,暗中调查此事。
——种种线索都指着粱承,粱承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就为了借北齐的手,杀了这个曾经意欲和自己夺嫡的兄长。不仅如此,他还派人暗杀使臣,更是叫北齐皇震怒,手刃粱瑞并且就此开战。
而风归晚一直被蒙在鼓里。知道真相如此时,她生了杀意,这杀意一藏就是七年。
转机源于小五的出现,看到那张酷似粱瑞的脸,风归晚不由地去想,粱承处心积虑害死粱瑞,却何必留着他的胞弟养虎为患,还就养在身边这么近的地方。
所以后来风归晚问徐来:“大皇子走后,这五皇子粱霄被养在何处?”
他说:“就在当今皇上身边。”
风归晚问:“二人怎么个瓜葛?”
徐来指了指摆在案上空空如也的棋盘。
“老奴也是猜测。”他添上一句。
徐来死后,风归晚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个中用意,他是说粱承将粱霄当作棋子,或是,当作弃子?
直到有一回,在一次争端中将收在锦盒的棋子撒了一地,风归晚蓦地看向那棋盘,她懂了,徐来的意思是——无子。
粱承如今无子,倘若一直无子,一旦他身死,皇位最有可能留给的人,就是弟弟,哪怕二人并非一母所出。
于是风归晚借徐来的死,将消息传到宫外,她留在大梁的人也顺着这个线索重新查了下去。
事实果真如此。
粱瑞作为质子离开后,小五虽然年幼,却洞悉了局势。作为粱瑞的胞弟,他为了自保,也因为觊觎帝位,献策给粱承,并且亲自安插了人在北齐皇宫,暗杀使臣也是他的主意,如此终于如愿以偿地害死了自己的大哥。
可惜小五还是太稚嫩,他没有想到自己也就是粱承的一枚棋,当年用他搬开粱瑞这个大患,如今用他挽留风归晚的性命。
粱承也真的可怜,他从来对风归晚都无计可施。
他恨透了他大哥那张脸,恨透了粱瑞在风归晚心里不可磨灭的印记,到头来却不得不让小五出现在她身边,成为苟延残喘的记挂。
同这对兄弟演了这么久的戏,风归晚将计就计,假意信赖小五,假意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
她做这一切,就为了今天。
风归晚也不是没给过小五机会,她问了他太多遍,谁害死了他大哥。他不说,他非但不说,他还想让风归晚恨粱承,然后借她的手杀了粱承。
好一个献王,献了计谋,献了江山,如今把自己也献在这酒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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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承最后松开了手,将只剩半口气的风归晚扔在案边。
“风归晚,你以为你知道,你其实知道什么?”他失神地背过身去,“你只知道恨我。”
“我不该恨你么?”风归晚揉了揉颈脖,看向另一侧惊心的小五,“还有你,小五,你才是小狼崽子。那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啊,你就献策给粱承,以未来的皇位和安危做交换,害死你的亲哥哥。你看看,你害死的何止是粱瑞,还有你自己,还有多少人?”
小五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掐灭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他笃信,风归晚给他的酒里下了药。
“你竟然,真的都知道……”他无望地念叨着,“你做这一切,就为了毒死我和皇兄?”
“不只,不只。”风归晚摇着头,“我被困在这里三年,也等了三年,你们的命,值得我等三年么?粱承,你答应我,三年内大梁不攻北齐,可如今,该是我们讨回来的时候。”
粱承终于什么都明白过来:“你让小五来京都,是为了要粟城空置,好使北齐趁机攻入?”
“不仅如此,我还一早在小五身边安插了母妃一族的人。”风归晚笑道,“里应外合,恐怕明儿天不亮,粟城就得易主了。别急,粱承你别急,这次是个开始……”
心口一阵绞痛,毒已然开始发作。
另一个人一起痛的,却不是小五,而是粱承。
风归晚不杀小五,至少不是现在杀他,因为他还有用。
大梁的皇帝和她一起死在三个人的家宴上,小五自然脱不了干系,再是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为了活命,小五除了谋反别无他法。到了那个时候,大梁内乱不休,更是北齐攻入,一举拿下的好时候。
这是她最后能为风毅做的事情。
而做完这些,一切都该结束了。粱承一手捂在胸口,蹲到风归晚身边:“你好狠的心。十二年前,你说你想要江山,我养兵千日,为取江山赠你。可你骗我,你想要的可不只江山,还有大哥。为了替大哥报仇,你不惜和我一起死。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们一起死,你就再也甩不掉我……”
他慢慢支撑不住,倒在风归晚身边,死死攒着她的衣袂,一如他十二岁那年。
少年的哀求仿佛还荡在耳畔,他说:“姐姐,你别不要我。”
倘若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也许风归晚真的不会不要他。
风归晚闭上眼,听说人死前,往日种种都会重现。
她仿佛看见一切倒转回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她握住他的手,没有抽出他手中的衣角。
“好吧。”这一次,她说出十二年前欠他的答案。
可他听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