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历仕仁、英、神、哲四朝,荐跻二府,七换节钺,出将入相五十年。任殿中侍御史期间,秉公执法。为相期间,大胆提出裁军八万之主张,为精兵简政,减轻人民负担,被世人称为贤相。而且文彦博还有一个“灌水浮球”的典故,在北宋历史地位上举足轻重。但他在王安石变法这个问题上却持坚定的反对态度,为此和宋神宗有一段辩论:“戊子,上召二府,出陕西转运司奏庆州军乱示之。上深以用兵为忧,文彦博曰:‘朝廷施为务合人心,凡事当兼采众论,不宜有所偏听。陛下厉精求治而人情未安,盖更张之过也。祖宗法制未必皆不可行,但有废坠不举之处耳。’冯京曰:‘府界溉淤田,又修差役,作保甲,人极劳弊。’上曰:‘询访邻近百姓,皆以免役为喜。盖虽令出钱,而复其身役,无追呼刑责之虞,人自情愿故也。’彦博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今皆不然,未可谓之法制具在也。’彦博曰:‘务要人推行耳。’庚寅,诏诸路置学官,州给田十顷为学粮,仍置小学教授。条例司言:欲令诸路转运司具属州烦剧县分,主户二万以上,增置丞一员。从之。戊戌,上批:‘陈留县见行保甲非朝廷本意,今如此搔扰,可速指挥,令止如元议,团保觉察贼盗,余无得妄施行。’乡民既忧,无钱买弓箭,加之传惑恐徙戍边,是以有父子聚首号泣者,非虚也。王安石进呈,不行。丁未,平章事韩绛罢相,以本官知邓州。上与王安石论保甲事,以为减有斩指者。安石曰:‘陕西、河东未尝致变,则人情可知。岂有怕为义勇即造反之理?’上曰:‘民合而言之,则圣亦不可不畏。自上制法以使之,虽拂其情,然亦当便于民乃可。’”
在这番辩论中,文彦博那句“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引起了后世很多人的争论。先看《文献通考》作者马端临如何评论文彦博的这番话:“潞公此论失之。盖介甫之行新法,其意勇于任怨,而不为毁誉所动,然役法之行,坊郭品官之家尽令输钱,坊场酒税之入,尽归助役。故士夫、豪右不能无怨,而实则农民之利。此神宗所以有于百姓何所不便之说,而潞公此语与东坡所谓凋敝大甚,厨传萧然云者,皆介甫所指以为流俗干誉不足恤者,是岂足以绳其偏而救其弊乎?”
甚至十全老人也掺和了一把,他在《日知荟说》里说:“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是岂足以折安石之喙乎?彦博之说,似本于孟子‘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之意,不知此正所以与百姓治天下也。即当时免役岂能无弊,弊在务多敛而取赢也。又在今虽免役,而异曰助役如故,仍复受役也。彦博不知议及此,但云祖宗法制不可更张以失人心,至以为与士大夫共治,非与百姓共治。尤理不足以伸其词,是皆安石逆料,必有是论而适合其意者也,岂足以移安石之志哉?”简而言之,就是这人说话不仅说服不了王安石,还没啥理论依据。
如果简单看这句“彦博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乍看上去文彦博这话说得不能更无耻了。但紧跟着他后面还有一段话:“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今皆不然,未可谓之法制具在也。’彦博曰:‘务要人推行耳。’”
文彦博就是当面告诉神宗、告诉王安石——想得美,做不到。
神宗和王安石俩理想主义者,是准备推开下级官员,自己去基层落实政策吗?官字两张口,喂饱上面那个,才能到下面那个。想从上面那张口里抢食喂下面那个,做梦!没有任何一套制度可以脱离执行者独自运行下去。“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士大夫才是一切政令的最终执行者。没有这些士大夫去落实,则皇宫内天子与宰相坐而论道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更张法制,于士大夫不悦,那么谁来执行?
文彦博
文彦博三朝元老,出将入相,他说话确实比较直,但他不傻。相反,他的眼光比大多数人都要老辣狠毒。这句话,实际上恰恰切中了王安石变法最大的问题。变法的失败,和后期的执行失当脱不了干系。这件事上,神宗和王安石是理想主义者,文彦博是过度悲观的现实主义者,双方的冲突注定是无法调和的。文彦博不是无耻,他只是现实,但现实得太过于悲观罢了。
文彦博看得到王安石变法的弊端,并不代表他比王安石更高明。北宋当时的种种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并不是蒙着眼睛当看不见就完事了的——别说王安石了,早在仁宗朝的时候,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就是想改革。韩琦、富弼都是庆历新政的直接参与者,文彦博也不反对,说明他们都是看得到朝廷积弊的,并不是真的拿盛世太平把自己忽悠傻了。
王安石过于激进、过于理想化,但起码他是在想办法解决问题。文彦博一眼看出来王安石变法的弊端,非常精准——但是他光反对王安石,自己完全不解决问题。所以说文彦博过于悲观——他看得到问题,但是没有解决问题的动力;反对新党的方案,但是自己又拿不出解决方案;所幸过一天是一天,就这么混日子了。
文彦博是维稳的一把好手,极善于应对突发危机、扼杀动乱,维护国家的和谐稳定——但是却完全没有和平时期把控全局去改革与发展的能力。让他去提出解决方案他也是真没那个本事。所以他和王安石的矛盾是一定会爆发的。这纯粹是文彦博一贯“维稳”的政治主张和王安石的激进改革产生了严重矛盾而导致的斗争。并且两个人都缺乏对方的眼光和能力,以至于各不相让又无法找出一个两全其美、或者哪怕是至少各退一步的温和解决方案。这整件事,文彦博算不上是无耻,但也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圣人。他就是个有资历、有眼光、能指出纰漏,但是完全不解决问题的悲观混日子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