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元旦和春节之争

文字有思想 2024-11-19 03:54:16

在国人心里,元旦的意义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春节的。在鲁迅当年,尽管已经“民国”了,可他的小说里,仍留下一句让后来人很难忘记的开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象年底……”春节,才是我们这个有悠久传统国度的最重要节日。

可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的一段时日,春节实实在在被禁止过,并且由政府几番发布政令“禁止”。在当时为政者看来,既然推翻了帝制,那应该连同古老的旧历年节也废止,岂不更有一种除旧布新的气象?可是,民间有民间的喜乐,有他们的心理,所以无论政府如何禁止,他们却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来与这项政令暗中博弈。当时情形,说来还是有些趣味的。

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成为临时大总统。他在1912年1月1日的就职仪式后,发布的第一道政令,竟然是《改用阳历令》。这批革命者,大约感觉既然推翻帝制,就应当将那时的历法一并修改。可不久,考虑民意,又提出“新旧两历并存”。这是新旧变革时期的可理解之举。接下来的“年”日,有“新”有“旧”。政府提倡“新”的,民间自行“旧”的。因为时间接近,还是互有影响的。

渐渐,民间力量占了上风。商铺,报刊这些大众的消费处所,到了旧历春节,关门闭户,让百姓在家好好团聚吃喝。笔者查寻当年资料,在1928年1月22日(旧历除夕)的《晨报》上,就读到“本报春节停刊六天”的大幅消息。可见从孙中山发布政令后,用阳历这一点大致坚持了,可改元旦为“年”日,民间一直没有实行下去。

“北伐”胜利后不久,新的国民政府再次对新旧“年”日做出强行规定。要求全国自1930年1月1日起,商民一律不许沿用旧历、过旧历年,而必须遵行国历、过国历新年。当年的旧历春节(元月30日)那天,著名的《民国日报》发布消息:《革故鼎新废除春节》。消息说:“蒋主席令国府职员照常工作”;“中宣部集报界谈话”;“北平各机关禁止人员请假”……在南京电讯里,虽然说“国府系全国之模范,提倡国历,力行不懈。蒋主席二十九日令废除春节,国府各职员均照常工作,不得藉故请假。亦不得敷衍玩忽,颇有革故鼎新之象……”可其中却加有一句:“废历春节人民积习难除,仍有庆贺之举。”

中宣部一直到旧历春节(1月30日)下午,才“召集各报记者谈话会,实行革除废历新年。”大约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来自北平的电讯,说了一些实况:“春节各机关严禁属员请假,各种例会仍举行,商市连日略热闹,大商号遵市府令,将不休业。”可以看出,都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大商号”不休业,照顾政府面子。小商号关门,政府无可奈何。

在“本埠新闻”一栏,刊出“沪各机关尊崇国历”“市教育局告诫市民戒赌”“市公安局禁载废历广告”等。其中报道:“自国府明令废止旧历后,上海各机关一体遵照办理。故今日市政府及各局所有属员,一律办事,不准请假。市长及各局局长,亦各照常办公。”云云……

上海市公安局也发布旧历年管理办法:一、禁止燃放爆竹;二、禁卖春联;三、没收邮递废历新年贺年片;四、不准各报刊刊载庆祝废历新年之广告……这些“办法”、“消息”、“禁令”等,都发表在旧历大年初一这一天,看去实在有些“马后炮”的意思。

大约基于废除旧历年的不易,1930年年底,政府方面早早着手,进行除旧布新的宣传。12月28日,《民国日报》发布消息:“今日起举行三天推行国历演讲大会”。特约文坛政界名流蔡元培、褚民谊、王景岐演讲。文章说:“推行国历,为总理遗训。为破除迷信,绝灭封建势力,促进革新事业之唯一要图”云云。在公布的大会口号中,有“实行国历,是遵行总理的遗志”;“普用国历,是革新的初步”;“实行国历,可以促进革新事业”等等。

在第二天发表的有关报道中,刊登出蔡元培的演讲内容:“我觉得推行国历第一要注意的,便是使民众心诚悦服地来奉行国历。事实上,现在固带着强制的性质,不过我们出去宣传讲演,却应该使人家心诚悦服来信仰你。”蔡元培认为:“总理所以要采取阳历,实为了适合经济制度,如预算等项。他的目的,完全为了民众的利益起见。”再一点:“并且奉行国历后,封建势力及迷信习惯,也可逐渐废除。”作为一个对大众心理深有体会的学人,蔡元培最后特别强调:“总之,宣传国历推行的方法,最重要之一点,在于说明国历之好处,使民众感觉到阴历之短处,那么,推行国历这一件事,自无问题。”

到了31号,报刊登出了《首都庆祝元旦盛典》消息。其中有“谒陵后分别举行庆祝会”;“外宾致贺并参加阅兵礼”;“明令授勋公布大赦条例”。这“大赦”对象为政治犯。为了使新年元旦达到旧历春节的效果,当局居然要求放假五天,以示庆贺。

可惜这一切仍然不能使百姓心悦诚服。

到了旧历春节(1931年2月17日),从报纸上看,是“各机关遵行国历,今日一律照常办公”。内容有:车辆轮船照常开行;县府严禁陋俗;为落实好这些要求,县一级将派员督查:如发现聚众赌博,藉故停业等,将予以制止云云。

旧历大年初二,一些消息表现了出来。报纸上的文章,是昨日“各机关一律照常办公”,而“各商店陋俗尚未革除”。照常办公就不去说了,“尚未革除”的陋俗是哪些呢?“仍然是‘爆竹除旧’,‘桃符换新’,无论是‘特区’或是‘中国地界’的商店,都一律闭户休业,想是大过其废历的新年。”面对这种现状,《民国日报》一篇《昨天》的社论发表出这般看法:“现今有一般同志认为现在革命已经成功了,革除废历,是用命令的力量可以办到的。此实系最大的错误!……政治革命是上层的,局部的;社会革命是内层的,是整个的;政治革命有初步的成功,然后继之以社会革命,将人民经济生活改变了,内层的整个的社会实际生活改变了,那时,自有一种新的生活,新的秩序和新的风俗习惯发生出来,区区废历,何患不能革除?”这篇社论倒表现了一些理性的观点。

这是报刊登出的新旧“年”情形。但我们大都知道,报刊登出的东西,为了某种宣传起见,总和生活实际有很不一致的地方。这个报刊上看去热热闹闹的年,在民间、个人究竟如何?笔者还恰好在一位当时的“燕京大学”学子的日记中,读出一些实况。

1931年时,夏鼐正在燕京大学求学。当时的新旧“年”日,他都是在这里度过。夏鼐是一个做事十分专一的人,几十年记日记不间断,这就给我们留下了当时“年”日的真实情景。

政府大力提倡的新年元旦,夏鼐在他的日记中留下这般记载:“今天是新年元旦,可是我觉得没有意思。今天和昨天的区别,同昨天和前天的区别,不是一样的么?不是同是地球的自转一次么?何必在今天特别作乐,高兴得了不得……”看来,被大力提倡的,在一般人那里,并不显得多么热闹。

1931年2月16日,是旧历除夕,可夏鼐他们还在上课,还在图书馆用功。他在这天的日记中这般记述:“阅书:《东方杂志》27卷21号的100页。下午去听张尔田的《史学概论》课。疏疏的胡须,杂乱的头发,进课室来毕恭毕敬地鞠一躬,然后坐下来。微微摇着头说话……越发高兴地说他自己是想造就几个人而教书,却不知道这下面一大堆人都是为学分而读书……”

当天晚上,夏鼐还到图书馆阅读政治学参考书。这时听到外面有爆竹的炸响,噼啪不绝。自然想起了以前在家的情形。他对一位姓朱的同学说,我们要在图书馆过年了!虽然表面带着笑,可“心中未免惨然”。看来民间依然在用爆竹来表达自己对旧历年的庆贺心情。

第二天是旧历春节,是政府提倡废止的节日。所以在学校,仍旧读书上课:“阅书:陶希圣著《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约80余页。”此外,他还和姓钱姓范的两位同学到海甸大街去逛了一阵。可惜民间还守旧习,所以各处店面“紧闭双扉”。在如此环境下,夏鼐心情也不佳,觉得什么也“没有意思”。

1932年新旧“年”,夏鼐是在清华大学度过的。前一年,他经过考试,转学到此。至此已经几个月了。

这年的春节,已经到2月,当时学校已经开学。2月5日,是除夕。这一天,夏鼐“阅书:瞿兑之《汉代风俗制度史》100余页。”夏鼐真可谓读书“种子”。这样时段,这种书,他竟然一天读100余页。他之后的成就,与他如此地勤奋读书,不无关系。虽然学校已开课,但民间的过年习性却依然。到了晚上,“小张家中打电话喊他回去吃年夜饭,看他高兴的雀跃而去,令人生出无限的羡慕。”看到别人回家团圆,夏鼐虽然“理智和虚荣使我毅然斩断一切牵挂,然而骤然看见了他人那种享乐,自己总觉得爽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迷惘……”

第二天大年初一。夏鼐依然“阅书”。书还是头一天的《汉代风俗制度史》,又是100余页。因为已将该书前编读完,所以夏鼐评价:“这书是史料汇编的性质,虽颇见苦心,然罕发明。”下午没课,夏鼐便与几位同乡,想骑驴到大钟寺看热闹,以遣寂寞。“但雇驴不成功,只好到燕京及海甸街绕一圈走回来。这样便消磨了一个下午,自思真有点无聊。旧历年初一,便这样过去了。”此时政府虽然取消过旧历年,可民意依然。政府为此忙乱,个人到此时,反容易产生许多难以排遣的乡愁。这似乎成了几边不讨好的事。

这样的状况真是尴尬。一方面,政府不让过旧历年,故此机关、学校等,都仍上班上课;另一方面,民间家庭、街面商铺,却不管不顾,关起门吃喝起来……在其间的人,譬如夏鼐这样的学子们,只好一面顺从规定,该读书读书,该上课上课……只是心中惶惑不宁。想家,看见他人可以回家吃年夜饭,更是心中悲戚。不让过,可习惯使然,几乎每一个旧历年,都要自己买一些好饭菜自我庆贺一番。这实在那个时期别样的风景。

今天没有了这般尴尬。政府遵从强烈的民间习性,公历年简单过,旧历年放足假期,让百姓一年忙碌之后,好好享受一下乡情亲情的温暖。我们今天来通过当时记述,看看数十年前我们前辈力图革故布新的努力。今天看,虽然用心甚好,可未能顾应民意,所以成了尴尬,成了我们今天比照社会进步,为政进步的特别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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