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无相禅师(二)建寺弘法》
上回说到无相禅师于成都在官民齐心协力的鼎力支持之下,先后建造或拓建了净众寺、菩提寺、宁国寺、大慈寺。自公元 742 年始,直至其圆寂,无相禅师于成都弘法达二十余载。
在长达二十余载的弘法岁月里,无相禅师究竟都在宣讲些什么呢?
据《历代法宝记》所载,金和上每年十二月、正月,与四众百千万人结缘,严设道场,于高座说法。先教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讫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
经智诜禅师、处寂禅师、无相禅师三代所创建的“净众宗”,其核心思想即:无忆、无念、莫妄。无相禅师二十余载的讲法,无一不是在阐释这三句总持法门。
“无忆是戒”意味着切勿沉湎于往昔的记忆,莫让过往的经历化作心灵的重负与羁绊,戒除一切“习气”,即:过去心不可得。
“莫妄是慧”乃是劝诫众人切不可心生虚妄之念,对于未来,不必存有无谓的忧惧或是虚幻的向往,明晰一切“不实”之根源,便称得上拥有了无上的智慧,即:未来心不可得。
“无念是定”,唯有当下才是真实之所在,安于当下之境即为定,即:现在心不可得。
“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实质上即为“三心不可得”,此乃真如本心。
这里或许有一个疑问:既然言“现在心不可得”,那为何又需安于当下呢?此二者难道不相互矛盾吗?
需知晓,安于当下绝非安于现在。“当下”与“现在”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之所以呈现这般情形,乃是由人们对时间的误解所致。
通常以为,时间是有“长度”的,一秒、一分、一天、一年......假设把时间的最小单位看做“秒”,那一分钟就是由六十秒构成的,就是由六十个“独立”的粒子构成的,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时间是连续的,并非由间断的粒子所构成。时间并非线段,而是连续线,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皆为一定的区间,定然存在开始与结尾。然而事实却是,时间全然无法划分出开始与结尾。
因为,狭义层面的“现在”是具备一定长度的,然而“当下”却并无长度可言,其仅仅表示的是“同时”。并非指向某一时段亦或某一时期,而是时时刻刻,不离一分一秒。
假如,证明了时间不是连续的波,而是间断的粒子。或者时间存在“波粒二象性”,那又另当别论了。
也恰是由于时间是不可拆分的连续线,绝非是独立可分的“区间”、“粒子”,因而才促成“三心不可得”这一结果的产生。既然不可分割,毫无始末之分,又何来“过去、现在、未来”之说呢?
因此,“无忆是戒”、“莫妄是慧”都是为了来说明“无念是定”,归根结底就是“无念”,“无念”是根本,“无念”就是戒定慧的根源。
然而,“无念”并非为“净众宗”一脉所独有,南宗祖师慧能将“无念”置于首位,在《坛经》中就记载了慧能之言“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慧能所说的这三句,其格式与“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极为相近,而两者的核心都是“无念”。
“无念”既是禅宗的核心思想,也是修行的不二法门。而要领会无念,却没有那么简单。
要彻底明了“无念”,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念,念为何起,这还要从“五蕴”说起。
佛学中的“五蕴”所指即为“色、受、识、想、行”,此乃人与外界产生交互作用的五个微观进程。
“色”,就是外在的事物或现象,即各种独立于人自身的客观存在。
例如:一位老人摔倒在人行道之上,此现象即为“色”。“色”并非狭隘的美色,而是指一切当下的存在。
当人凭借自身的“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投身于外界之际,人与外界的互动便悄然开启。
首先出现的即为“受”。“受”意即受纳、感受。当目睹摔倒于人行道上的老人时,从外界获取此信息便是受,“受”由外至内输入相关信息。至于究竟如何获取的,所倚仗的正是“六根”。
第二个微观过程就是“识”。“识”指的是识别、判断,凭借“已有识”针对当前输入的信息予以分析比较,并做出相应判断。“已有识”是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形成的认知、见解等等,过去经验构成的“习气”。
经历不同、认知不同,具有的“习气”就不同。因此,不同的人对同样的“色”有着不一样的判断与见解,即使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不同境况下也会做出不一样的识别。
比如对于上面说到的“有一位老人摔倒在人行道上”可能会做出这样判断:
有一位老人摔倒在人行道上了,他起不来,需要有人帮助。
也可能这样判断:这个人是假装摔倒的,有碰瓷、讹诈的嫌疑。
为何存在形形色色的可能呢?缘由在于用于判别、辨识的“识”纷繁众多,诸如过往的经历、他人的见解、当下的情境等等。最终的“辨识”乃是综合性的裁断,这就是每个人的“判断”结果不尽相同的根本缘由所在。
在识别以后,第三个微观互动过程随即产生,那就是“想”。“想”就是根据识别、判定的结果生起一个念头、想法或者说准备采取的行动计划。
就上述所谈及的事件而言:基于第一种判断,会萌生出帮助老人的念头。而基于第二种判断,则会萌生出远离抑或远观的想法。
“想”其实就是“念”了,识别之后生起“念头”。
最后一个微观进程即为“行”。“行”指的是造作、行为,即依照“念头”来展开具体的行动。
就第一种“念”而言,或许会率先查看老人的状况,继而将其扶起,抑或直接拨打救援电话等等。就第二种“想”来讲,则可能做出马上离开或是站在远处观望的举动,甚至还会劝阻别人莫要过去。
“行”即为具体的实践举措。至于“如何行为”,则会调动既有的“识”予以指引。莽撞之人或许径直上前搀扶,极易导致二次损伤。谨慎之士可能会先察看、问询老人的状况,而后再决定后续的行事方略等等。
于四个微观进程之中,“识”发挥着举足轻重的效用。在进行识别与分析之际,会调用现存的“识”,此时的“识”即为识别与对比。在行动的流程里依然会运用“识”,借此来引领行为。
在行动过后,还会生成新的“识”,犹如种子一般深埋下来,于下次遭遇相同的外境时充作分析、行动的凭据。例如:此次扶起老人后遭到“讹诈”,下次碰到这类事情时,或许会采取“旁观”的举动了。
故而《华严经》曾言:“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当下之诸般种种,皆为用心经识别之后所生成的产物。
而“念”就是这个产物,实际上就是人对当下外缘识别、判定后所生起的想法或准备采取的行动计划。
俗话说“一念之间”,除了“念”,“受、行、识”哪个微观过程又不是一瞬间的事情呢?人与外界的互动是连续的,不知道何时起、何时止,你还没有来得及去注意,那一念就生起了。唯有“同时”二字可以来描述这几个微观过程。
这就是佛性的做起,“润物细无声”。
既然“念”是识别后的产物,那么什么又是“无念”呢?如何才能做到“无念”呢?
去辨识外缘,开启认识世界的微观进程,此乃人的天性,人人皆具、本自圆融。勉强能够称这种与外界交互的自主性即为“佛性”。你有,我有,众人皆有,乃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毫无分别。
然而,在认知世界的进程中所依凭的“识”,却是个体性的、独立性的,因个体而异、因事不同、因境有别,故而对同一外境识别之后的产物大相径庭。
于应对外境之际,生起任何“念头”皆不足为奇,亦无可指摘。“起念”实为本性之驱遣,乃佛性之必然。故而,“无念”并非不生,关键是不住,乃是处于念中而无念,也即慧能大师所说的“于念无念”。
什么是于念无念呢?就拿上面的例子来说:
面对外界的“色”,总归会生起些许念头,因为自身怀有佛性,生起任何念头皆为自性之使然。譬如因自身之感受、过往之经验、当下之境况、他人之言说,致使您生起了去协助老人的念头,此乃顺乎自然之举。
无需去思索缘何会如此,只因已然这般。当下的事实便是答案,除却以外的阐释,皆为意淫、虚妄的臆想。“道可道非常道”,其中缘由岂是能用言语所能说尽的。
然而,倘若在这一念头之上,再有“我这样做是正确的”、“我此乃在行善举”、“他人会表扬我”、“众人应该效仿我的做法”、“积善必有善报”等等之念,那便是“念上生念”,不再是依凭自性而行,而是虚妄之想。
故而,选择去帮扶老人亦或冷眼相待,皆为自性的一念之间,而由此衍生出的后续念想,便称得上是“妄念”了。
那么,若要达成“无念”之境,就需不执着于念。倘若“执住”于念,“住”在了上面,便会产生时间的“长度”。一旦有了时间“跨度”就并非“同时”,不是执住于过去就是畅想于未来。这就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所在了。
试想一番,人类社会中的任何概念、学问、知识、技术,不都是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分割而存在的吗?都是相对的认知罢了,决然并非真理。如果“住”在这些相对存在之上,认为那就是真实,是不是就把自己束缚了呢?
慧能大师对于他所说的“于念无念”是这么说的: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乃佛陀向我们揭示的真谛,即:无相。“无念为宗”,此为禅宗所阐述的真如本心,亦为:无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乃禅宗的方法论,亦为修行之法门,即:无住。
无相、无念、无住构成了禅宗的整个“哲学框架”或修行之法。
因此,智诜禅师开创的川蜀一脉“净众宗”与慧能的南宗顿教的核心思想是一脉相承的,都源于五祖弘忍,都是达摩祖师所传的禅宗。
“净众宗”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与菏泽神会的三学问也有关联。
菏泽神会所言的三学乃是“妄心不起名为戒,无妄心名为定,知心无妄名为慧”,其核心着重凸显“无妄”二字。妄心不起,可称作无念;无妄心,可视为无忆;知心无妄,可理解为莫妄。
总体而言,不论是北方、南方亦或是川蜀之地,禅宗的核心要义颇为相近,只不过在修行之法上各自有所秉持罢了。北宗与“净众宗”依旧需要打坐参禅,然而南宗顿教近乎摒弃了所有形式的修行,而仅仅着眼于心性的展露了。
禅宗人物志:无相禅师(三)无念为宗
未完待续......
思考本身就是虚妄的。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本自清净,非修所成。本来无一物;连一都没有,又哪来的二?何来的三呢?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哪有那么多事,不过是幻心妄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