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 年,为顺应国家对于商品棉种植及统一收购的要求,全新的慈溪县应运而生。原余姚县与慈溪县的行政区划进行了幅度最大的调整,沿姚江的老慈溪县的 5 个区(陆埠、丈亭、云山、城关、庄桥)被划归至新的余姚县;作为对等置换,老余姚县北部的十几个镇/乡则划拨给了新的慈溪县。由此,使得我的老家从余姚县柯东乡变为了慈溪县宗汉乡。倘若再回溯往昔历史,就连祖籍的归属也从绍兴演变为宁波。
一、通往姚江之路;
余慈之地势北低南高,北部虽为平原及围海造就的大面积滩涂,然过去数十载,陆上交通长期存有诸多不便,居民出行他处,多数之际主要依赖步行。与此同时,因河网纵横交错,姚江及其支流水系所构成的运河遂成为居民往返各地以及货物运输的首要途径。上述 1954 年的调整,一大直观影响在于,首先从区属层面使新的慈溪县全然远离姚江以及支流慈江的覆盖范围,亦被远远隔绝于杭甬运河。祖父自 50 年代起于慈溪航运公司从事内河运输撑船之职业(先是木帆船联运社,再是 1959 年成立的国营运输公司),十数年之后,父亲顶岗接班。在漫长的特殊岁月里,姚江堪称父子俩的命脉所在。
就自家而言,若欲离县前往外地,大致需将旅程划分作三段:第一程乃是步行至浒山罗墅桥,再至横河镇十堰的东横河埠头(全长 22.68 公里,慈溪西北部片区触及姚江的最为快捷通道)乘船;第二程是航船自石堰的陈山闸启航,朝西南方向行进至余姚县马渚镇,由此正式踏入原先的母亲河姚江。上述二程亦成为慈溪中西部居民通往余姚城的最为便捷的水路通道。第三程则是以马渚为界,往西沿着浙东运河,顺曹娥江能够一路径直抵达杭州艮山门(1982 年以后成为重点拓展方向);往东则途经蜀山、车厩、半浦等渡口,过高桥后进入姚江宁波城区段,再一路经望京门、三江口最终抵达老外滩。彼时,其尚称为梅山码头。
倘若乘坐过萧甬铁路亦或行驶过杭甬高速之人,定然会留有深刻印象。不论是铁路,还是高速的走向,实则皆与姚江水道走向高度契合,甚至何处转弯都近乎相同,水路、铁路、公路所形成的三层平行轨道依次串联起姚江沿岸的各个村镇。现今,从余姚城站至宁波站仅需 30 分钟;从余姚高速口到宁波互通驾车 40 分钟。而四五十年前,若从马渚至梅山码头,父亲和祖父撑船夕发朝至,一刻不停歇也足足需要十个小时。倘若抵达梅山码头后航程任务仍未终结,则需继续沿着甬江往东北径直抵达镇海口。
二、另一种“大江大海”;
姚江乃潮汐之江,以马渚为界,姚江运河的航运情形东西呈现出显著的优劣之分。西行除却在曹娥江偶逢较大风浪之外,一路水域辽阔,舟船行进平稳;然而往东,鉴于海水倒灌进入姚江末端,咸潮洪涝屡屡发生,不但两岸粮田时常被毁,行船亦是迂回曲折,越是接近末端,河道愈窄,泥沙堆积亦愈发严重,属于浙东运河航运最为艰难的一段。
为确保安全,东行船只主要为二十余吨位的机动船和十余吨位的木帆船,通常是四五艘木船跟随着一艘机动船。而为节省人力成本,航运公司不论何时,至多安排两人在船上,无疑给驾驶增添了更大的难度。撑船究竟有多苦?诸如“打纤绳”“浇水淋船”等一个个往昔的生疏名词,于今于我仅局限于想象阶段,而对于祖父和父亲来说,却是日复一日需要直面的挑战。小时候,父亲屡次向母亲述说过去的夜航情景:一人坐在甲板上,哪怕困得极其想打瞌睡,也只能双脚拱起,弯腰头靠膝盖,绝无可能四仰八叉平躺在甲板上酣然大睡。过半夜便需要和船舱内的另一人交替,若遭遇刮风下雨,更是整夜都毫无休息的可能。此外,近日读到父亲的同事、原在慈溪航运公司周巷航运站工作的沈登苗的文章,后来成为文人的他至今对撑船甚为鄙夷:“内河‘撑船’被列为人生三苦之首”。
三北地带虽为平原,然因濒海,多为盐碱地,粮食种植本就受限,再加之一纸命令,致使全县棉花的种植面积大幅超出粮食耕作面积。据 1992 版《慈溪县志》记载:“有耕地 66 万余亩,夏秋季 60%以上种植棉花,30%左右种植水稻。”故而,祖父和父亲的船彼时若前往杭甬两地,多数去程皆载着棉花、盐,回程若始于宁波,则需从码头将鄞东南下应、潘火等地的公粮依原路运抵家乡的供销社和生产队——宁邑 7 县,此时仿若被天然扭结成了一个硕大的货物交换市场。在特殊年代里,鄞东南乃全境最大的产稻区,公粮总是被集中至码头,而后依靠这些运河抵达各处。
其中,三北地区人多地少,一般家庭即便有地却依旧难以养活家中之人,更是成为重点“接济”的对象,无怪乎前些年有年长老师谈及“慈溪余姚原来这些地方何等穷……”初闻时虽颇为不满,认为他歪曲事实,但其后思来应是对比当时的温饱状况而得出此结论。此外,宁海、象山的渔货、海鲜等亦在梅山码头汇集,而他们的航船所经之处,乃是风浪更甚、危险系数亦更大的奉化江——甬江口航道。那是另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排队进港、装卸货的这一日,因已完成任务而无所事事,应是祖父和父亲的休憩时间,便问他是否可以去宁波城里逛逛?“那时大家购买粮食皆需粮票,我每次抵达的首要目的便是找人换粮票,有时甚至是在黑市。有次与你爷爷分开,他在码头四处寻人也仅换得 3 斤米,需拿回去供一大家子人食用。那时我已顶岗,一切皆不再向家里索取,幸而换得多了些,父子俩东拼西凑才凑够口粮。”于记忆之中,自我出生起,祖父的身体便极为瘦削孱弱,手脚上的青筋较我犹有过之,从父亲的言辞里,我能够清晰地想见一位中年人面临换不到粮食时的困窘与焦虑,而那时的父亲仅仅是个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父子俩就这般,为了换取粮票整日在宁波城四处奔走。我再度询问父亲,为何他和祖父能够自 50 年代以来就一直在航运公司工作——成为彼时在农村仍属少数的工人阶级?
“解放前,你爷爷的母亲颇具生意头脑,购置了几只私营的木壳船雇人运输,相当于当下一户家庭拥有几辆汽车,家境尚佳。解放后,国家对工商业进行改造,航运公司统一收购了她的木船,而作为交换,她也顺势将自己的三个儿子送入了工人队伍。” 由此,祖父便与其兄弟,再之后是三人带着各自顶岗的儿子沿着上述水系图,开启了长达三四十年,与姚江上的一众渡口、船闸、风浪朝夕共处的岁月——一直持续至 1991 年 5 月,这一年,全市的货运量仅余 94 万吨。关于此,新版《慈溪市志》记载:“市航运公司所属 20 多艘航快船全部停航,终结市内 40 多年以航快船承运日杂、食用品的内河航运历史。”
然而,志书中未曾提及的是,航运公司转制后竟将原先的职工皆送入了一家与之毫无关联的公司——圆珠笔厂,祖父此时已然退休,父亲则开始了整日与墨蓝色圆珠笔芯打交道的日子,他又是近视眼,能够成功将笔芯塞进笔头的次数寥寥无几……以及那一年,他刚满 2 周岁的儿子每日所见便是家里的圆珠笔愈发增多,并且大多质量欠佳,小孩的裤子、衣服和手上永远都是因质量差而漏油的笔墨……
三、陌生的老人们;
即便时至今日,我仍不知当初将祖父和父亲身份予以转换的那位陌生女性之名,仅知晓在更早的光绪年间,不知缘何,决定将整个家族从绍兴城东迁至余姚的亦是她。而与此同时,她那姓秦的丈夫在整个家族后代的记忆里,长期处于缄默状态。“那么爷爷的爸爸呢?”父亲未作回应。我对这对存有血缘关系的曾祖的记忆探寻,至此戛然而止。
另一边,约莫就在祖父于姚江上漂泊的时间往前回溯十年,有另外两位与我存在血缘关系的年轻人,也从柯东乡的不远处沿着相同的路线,顺着姚江往西,先后出走至杭州,再至江苏、四川、新疆——我的两位舅公,祖母的大哥和二哥。
“你奶奶的父亲乃是当时颇具文化的账房先生,相当于一位乡绅,育有二子一女,与马宗汉存有一定的交情,他对几个子女的教育颇为重视,你奶奶虽是个农村老妪,但相较当时的其他小姑娘,却是读过小学、识得字的,她的两个哥哥文化水平则更高……”我知晓父亲大概又要讲述家中他最为引以为傲的大舅生平:官至国民党某营营长,在参军前便已在家乡完婚。而后在外行军打仗时又结识一名四川籍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女儿,遂抛弃原配。但一解放便被关进新疆某地监狱,新夫人在乌鲁木齐一边开饭店做川菜勉力维持生计,一边等候丈夫出狱;原配则是数年之后才知晓丈夫原来没过几年就再娶而后坐牢,最终含恨而终、精神失常、离世。
原配当年所生的一个女儿至今都憎恶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未曾料想,这一回他却着重讲起了另一个舅舅的故事,那个在家族中一直隐姓埋名的年轻人的一生。“他极为聪慧,先是在大哥的支持下得以离开小地方,前往苏州读中专,后来又顺遂进入当时的东吴大学读书,几乎堪称整个家族文化水平最高之人”。
“当然能够出去读大学,主要归因于大哥在外面打仗,有钱支付弟弟的学费这一关键要素。然而他这个人,对大哥过度依赖,哥哥前脚被关进监狱,他的学业也就被迫中断,又恰逢解放,一切局势皆变,只得回乡,不过归来后相较其他农民已然非常出色:当了个生产队的小队长。”但或许读了些书,文人的敏感与脆弱愈发严重,又或是天性就过于怯懦。到了后面数年,各种运动接连不断,他的成分被不断揭露,整个人所受的刺激愈发强烈。“起初是好吃懒做,而后变本加厉,并且迷上了赌钱。
你也知晓,一个人一旦沾染上赌博,岂能有什么好结局?”父亲饮了口酒,摇头叹息,也略感尴尬,大概是想到我小时候在母亲的唆使下,也时常对他打牌的行为故意加以刁难、撒泼。“到最后严重至何种程度呢?他甚至将公社里的所有粮票都输尽——那可是公粮,公社里大伙的救命钱……这些钱他居然都能够输光……”
不久之后,或因一次饮酒,又或是此前便有脑溢血的先兆,我这位素未谋面的舅公撇下自己的妻儿,溘然长逝。并留下了每日不计其数的人前往祖父祖母家门口索要钱款,或是到他已协议离婚的原配住处追债的场景。原本最具能力帮他的大哥那时仍被囚于戈壁滩的监狱中,生死难料。“你爷爷那时撑船的薪资和奶奶纺纱所得,除却养活一大家子外,有大半需每月偿还给这些前来讨债的乡里乡亲,众人皆是熟面孔,难以拒绝,况且确是我们有错,又能如何?你说倘若他至今尚存不知会被如何处置?……”“而且你奶奶因不忍见他的这几个外甥小孩忍饥挨饿,还主动送去钱财与食物,结果人家非但不领情,还一直与你奶奶交恶……”父亲仍在边饮酒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并且能够感知到,他在讲述这段往昔之事时对这名舅舅犯下重罪至今仍心有余悸。
而他此次所讲之人,总算解开了我多年来长久堆积的困惑:我总算明白,明明祖父家境不差,又是国家工人;祖母的家境更不必说,按理,如此结合本不应自父亲年幼时便陷入贫困的困境——原来很大程度上,肇事因素归咎于这位从未谋面的年轻人。我总算知晓,为何自出生起,便看到祖父和祖母感情一直不睦——祖父数十年来日复一日需为自己离世的妹夫偿还本不该背负的债务,需带着年幼的儿子终日在姚江上面对前途未卜的风浪,需在极度艰难的日子里不得不到码头上找黑市换口粮,还常常空手而归,怎能不心生怨念?我总算清楚,为何相比父亲的祖母和祖父,长辈提及这名过去几十年家里唯一的大学生,除了一句“脑溢血”外,根本不愿再多言一语。
以及为何每次清明祭祖,明明他和祖父的坟墓相距不远,但至这位祖母的弟弟坟前时,大家永远都只是极为简单的祭扫,并欲言又止。
我总算明白,祖母、祖父以及父亲从小到大所面临的真正困境——除了六七十年代大众共同历经的艰难险阻外,还有这一大家子难以向万人倾诉、深深的耻辱与愧疚。以及更为实际的,祖父对于其他两个兄弟因没有这般经济负担,拿着相同的工资且在生活水平上不断优于自己的愤懑。我深深地领悟到,原来从姚江“出走”,不单是外出谋求生计亦或是投军报国——也更有可能是命运的一场虚妄——巧合的是,这名年轻人姓钱,名字中还有个“金”字,他的一生确实毁在“钱”这个字上。倘若这名年轻人当时从未外出求学,一辈子老老实实耕种到老,是不是父亲家族的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四、山北的人
“我外婆家以前做过豆腐,听说山北人撑船将黄豆运过来。”“是山北,还是三北?”“是山北,我问过我爷爷了,就是山不是三,可能我们那边比较少种黄豆,所以从山北人那里买。”Amin ,24 岁,我与他因这一句开启了彼此探寻各自家族历史的对话。他的老家位于姚江边上的河姆渡,1954 年之前,此地归属慈溪县陆埠区。我和他的籍贯恰因这一次行政区划调整实现了对调。在更早的时期,他的家在姚北的梅川(横河),其后才迁到慈南。上述所谓的山,乃是现今依旧横亘于慈溪与宁波之间的翠屏山,而“山北的人”,是已从慈溪分出去的陆埠、丈亭一带的人对处在翠屏山另一头的人的称谓:他们曾同属一县,却操着差异颇大的方言。
“他们在获取原料后,需要继续进行加工,而后乘坐客运渡船将制成的豆腐往西贩售至车厩和丈亭、陆埠一带”。我忆起了慈东北小有名气的“三北豆酥糖”,而陆埠亦有“陆埠豆酥糖”,两地恰好处于山的南北两端,倘若路线无误的话,那么 Amin 的老家相当于这两种物产能够在东西各自称雄的中转站。丈亭,余姚江、慈江呈“Y”型于此分流, 形成宁波的另一个“三江口”。
在悠悠的旧时光中,这里是杭甬运河中部关键的节点,拥有当时慈溪县最大的集市,也是姚江上最大的渡口——郑家渡之所在。当日,除了祖父们的货运轮船外,木质渡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亦是姚江两岸居民相互往来的最快路径,甚至是唯一路径,一艘渡船可搭乘 30 人左右,由一名男子摇橹,并收取 3—5 分的渡船费。倘若从河姆渡出发前往丈亭的行程中,轮渡会依次停靠车厩渡、郑家渡、丈亭渡、蜀山渡等十几个渡口,以便利 Amin 的外公销售自家货物。
若以丈亭为中心,便会发现,北面的翠屏山与西南面的四明山环绕四周,姚江及其支流慈江通过冲积作用,促使丈亭、陆埠、三七市、大隐、河姆渡等今日姚东片区域形成一个小小的盆地。两条大江穿越这一平原,润泽两岸,使之成为了老慈溪的主要稻区——直至今日仍是这般。
灌溉乃一方面,与此同时,因地势低洼,每年,两条江流亦会给沿岸大片土地带来极为严重的洪涝灾害。在 1959 年姚江大闸建成之前,尽管“逐年构建排涝设施,并向北排水、疏通河道、增大流量”,但仍几乎年年遭遇严重水灾,此外还受父亲屡屡遭遇的咸潮影响。最为严重之时达到何种程度呢?“外婆说遇大洪水,大家都游泳去拿空投物资。”“还有空投?”“是的,大水灾,全部被淹没了”。
查阅距 Amin 家不远的陆埠的《陆埠镇志》记载,若是在姚江大闸修建前,受淹最为严重的有 1954 年 5 月 7 日起始的“4 次暴雨、涝灾,损害禾稼”,1956 年 8 月 1 日的“强台风过境,房屋坍塌,人员受伤,牲畜、农作物受损严重……”,而上述的“空投”想必也发生于这两个年份之一。故而,这名 1940 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以及他的兄弟、父亲或许还需反复参与筑牢江堤的以工代赈。而当下,姚江两岸的内涝问题仍旧未得到完全根治,不少沿江两岸的房屋每逢台风、大水仍需不断转移搬迁。
五、“我需要下次回外婆家问问”
倘若历史时空果真能够凑巧,50 年前,当父亲和祖父二人驾驶的运输机动船牵引着四五艘木壳船途经河姆渡口时,他们于沿岸或许能够望见一个 30 多岁的年轻人频繁伫立在姚江边的渡口,每日等着山北面的人挑着黄豆,翻山越岭抑或渡江而来,至此与其进行交易,以换取钱来购买粮票。亦不无可能,某日当父子俩在姚江上某个渡口休憩享用午饭时,所购置的豆腐,兴许正是那名 30 多岁的年轻人亲手所制,挑担而来。三人操持着相近却不尽相同的方言,打了个照面,至买卖终结后又分散至姚江的东西两侧……50 年后,我和 Amin 的探寻依旧在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