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嫁进大帅府做了七姨太，他家儿子看我的眼神就彻底不对了。

每次见面，他总面带严肃地问我同一个问题——

“你真的不跟我私奔吗？”

我嫁进大帅府的那天，

雪下得很大。

我敬了茶成了府里的第7个姨太太。

也成了……周扬的姨娘。

“一块银元！你就把自己卖了？”

周扬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叫我：“小妈！”

我泪如雨下。

我踏进大帅府的那天，漫天飘雪。

我看着窗外不住飘落的雪花，心下一片凉薄。

周扬走的那天，曹县也下了如此大的雪。

他站在火车站将我拥进怀里，声音被雪花夹着吹进我的耳朵。

他说：“纯如，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一定娶你！”

当时我还没被生活打压，还怀揣着单纯的少女情怀。

我只担忧我的身家配不上他。

他说：“别害怕纯如，我非你不娶。”

大雪纷飞，带走我无尽年华。

这是他走的第二年。

第二天，我们立在厅前听着二太太立规矩。

大太太走得早，大帅一直没有再娶，只是让二太太代为打理府中事务。

“老爷最近事务繁忙。”

二太太并不看我们，只是品着手中的茶。

“是”，我们乖乖应下。

“无事不要生事，你们每个人都记住！”

她的视线扫过厅下的每一个人，这就是对所有人的警告了。

三太太晃晃烟袋，不满地“嘁”了一声，五太太又在下面轻轻拽她的衣角。

“纯如留下，其他人回去吧。”

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只留下我跟二太太两个人。

“这些是老爷交代的，说给你。”

她推了推手中的一摞银元，示意我拿着。

我僵硬地接过来，几乎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

“老爷说你愿意的话，就将你妹妹接进府里也不是不行。”

她又品了品茶说：“大帅府还是养得起多一个人的。”

我弯了弯腰说：“谢老爷体恤，还是不了。”

有一个为了钱卖身进大帅府的姐姐，以后纯乐怎么上学呢？

我拿着钱，给纯乐安顿了住处，又交代秦医生常去看她。

“纯如，我说了你不必给我这些。”

我几乎要跪下来求他，“立生哥，就让我做点什么吧。”

“求你了……”

他不再反抗，还是拿走了我手中的银元。

“纯如，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麻木地点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就算是死，我也得见周扬一面。

回府的那天夜里，老爷叫我去床前伺候。

我乖巧的开始脱衣服，他只是背着手站着说不用。

他转过身看我，语气平静的不像话。

“周扬要回来了。”

我的大脑开始眩晕，像是处在混沌世界里突然射进来一束光，刺得我眼睛都痛。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您对我有恩。”

大帅脱了衣裳躺了下去，“外间有床，近一个月，你就睡在那里。”

我转身向外走，还是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扬国外的学业没修完，他就是为了你回来的。”

大帅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一根针深深扎进了我的心脏。

在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心脏开始流血，血量并不致命，却痛得我彻夜难眠。

隔日，二太太组织大家打牌。

我去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还是在三太太身边空出来一个位置。

“等什么呢？”

三太太甩着烟袋瞟我，“还不快来坐！”

二太太笑着安慰我，“输了也没什么，姐几个打发时间，不会要什么的。”

“二姐，人家在老爷跟前得脸，哪是我们能比得起的，什么贵重东西人家那里没有啊。”

三太太今日化了漂亮的妆，旗袍开到腿根儿上，在冬日里也独树一帜。

我不再说话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听说大少爷要回来了？”

五太太声音不大，却让我眼皮一跳。

“可不是嘛，连夜往回赶呢。”三太太拿烟袋打我的手。

“回魂了，怎么还不出？”

我缩着手打出一张牌。

“胡了。”

对面坐着的，是四太太。

一直吃斋念佛的那位。

她穿着一身素衣，眼波温柔，她勾了勾嘴角对我说：“谢谢七妹了。”

我喉头一哽，更不敢讲话了，只是闷着头出牌。

窗外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雪，树枝都被压得弯了腰。

我看着窗外，只担忧纯乐的病。

不知道她住的地方暖不暖和，秦医生有没有经常去看望她。

“念情郎啊”，五太太看着我，眼中是止不住的淡淡嘲意。

我难看的笑了笑，还是回应她：“要念也是念大帅，哪来的情郎？”

“砰！”得一声巨响，门轰然倒塌。

我顺着声响向外看去，整个人都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扬穿着一身骑装，左手执鞭右手拿枪，此时此刻右手的手枪枪口正在冒着烟。

看起来那扇门就是因此而倒。

“都滚出去！”

周扬厉声说道。

“大少爷回来了怎么没人来通报！”二太太厉声说着。

“都！滚！”周扬红着眼睛将手中的鞭子扫出去，带倒了一片瓶瓶罐罐。

无人再置脍，她们纷纷退到门外。

我僵着身子也想往外走，一条鞭子巧妙地打在我的身前，将整个麻将桌一分两半。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周扬很快合上门迈着大步向我走来。

我看着不断靠近的那张脸，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眼眶中的泪水倒逼回去。

他用手中的鞭子执起我的脸，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

“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呢？”

“小妈？”

我努力站稳身子颤着声音说：“大太太去的早，我实是担不起大少爷一句小妈，还请少爷跟众人一起，叫我一句七姨太吧。”

“林纯如！”周扬暴怒的声音响在耳旁。

“你就那么等不及，等不及荣华富贵？”

“一块银元，谁不能给你？”

“你一开始接近我是不是就为了我家的这点钱？怎么？我回来的晚你就嫁给我爸？要是我爸不要你呢？我爷爷要是活着你是不是也嫁给他！”

“啪！”

我们都定住了。

我无措地看着我的手，手指无助地蜷起来。

周扬气息不稳，声音都在抖。

“怎么？我说得不对？”

我想像以往一样，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好像这样就能将我的全部悲痛都洗刷干净。

可我不能，我只能将右手藏在身后对他说：“少爷，自重。”

周扬阴翳地盯着我，我们呼吸相闻。

他更近一步站在我身前，“吻我。”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微微低了点头，“不是只想要钱吗？”

像是蛊惑，他凑近我的耳畔。

“吻我，我就找我爸要了你。”

一字一句，真真切切。

恍惚间还能看见他笑着的脸，温柔的抱着我说：“纯如，我肯定娶你做正妻！”

我揪着他的衣角问：“大帅肯定希望你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啊。”

他只是揉我的脸，“那给我做妾你能愿意？”

我趴在他身上打他，“才不要！我才不要给人做妾！”

物是人非。

“怎么？都是给人做妾，我不比我爸更吸引你？我还年轻呢！”

我感受着他的怒火，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后知后觉的觉得悲凉。

他像是没了耐心，按住我的脖颈要吻我，我慌不择路地拿起手边的花瓶狠狠打了过去。

与此同时，大帅破门而入。

他阴沉着脸站在外面，像是有些无奈。

“来人，找医生，将少爷带回去。”

安排完一切，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说：“回去吧，七姨太！”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几近昏迷的周扬拖走，他的血顺着额角留下来，眼睛还半睁着，死死地盯着我。

几个仆人将他抬上担架，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还是伸出手勾住了我的衣角。

他声音很轻，我还是听见了。

他在叫我。

“阿如。”

我泪如雨下。

夜间，九九进来熄灯的时候说：“七姨太早些睡吧，老爷说今日不用去了。”

我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几次之后才问道：“少爷怎么样？”

九九给我递上一杯热水，“只是皮外伤，七姨太别太在意了，让老爷知道了不好。”

我勉力扯出一抹笑来说我知道了。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寒风呼啸，带走我身上的最后一点余温。

已是深夜，大帅府中早已经没什么人在走动。

我提着一盏灯，小心的走在小道上。

我得去看看，得去看看周扬。

没走近周扬的卧室，在门口碰见了背手站着的男人。

“来了？”

大帅声音很淡，我却有些胆战心惊。

“我这就走。”

我转身想要离开。

“既然来了，我们聊聊。”

“周扬对你有情。”

他依旧给出肯定的答案。

“只是暂时的。”我低着头回。

“是吗？他刚刚跪下求我，让我把你还给他。”

我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我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一个被我碰过的女人，他眼睛都红了说不介意。”

大帅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你还是觉得，这是暂时的吗？”

我的精神在挣扎，一个说你还爱着他为什么推开他，只不过是世俗，不过是人言，面对就好了，为什么不敢？

一个说就因为你还爱着他，更不能这样对他。周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值得更干净更纯粹的人。

“那您为什么娶我呢？”

明明知道我们相爱，为什么娶儿子的心上人呢？

“纯如，我一直不反对你们交往，但是他不能娶你做正妻。”

“周扬太喜欢你了，他已经不愿意听我安排了，我只能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对你死心。”

“我只有周扬一个儿子，他必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纯如，你明白吗？”

周大帅怀念亡妻，只有周扬一个孩子，生怕后续的孩子影响周扬的地位，后院这么多女人，竟没一个生下孩子。

我只是沉默。

“大帅，我还有妹妹，妹妹还要上学呢，我得送她去上学。”

夜色深深，只闻一声叹息。

“你想好了的话，就这样吧，别再见周扬了。”

我站起身来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您，让我们姐妹有安身立命之所。”

回到院子，远远的就看见一盏灯火。

三太太不耐烦的站在一边，嘴里不住地向外吐着烟圈。

五太太小声劝着她，又不住地向远眺。

看见我就迎过来，“回来了？”

“你灯呢？出去的时候不是拎着的吗？”

三太太语气依旧不好。

“灯落下了”，我声音很小几乎隐进雪层里。

“快回屋吧，今晚睡在我屋里。”

三太太翻了个白眼，还是没说什么。

因着下人们都睡了，五太太给我烧了点热水让我擦一擦。

“别冻着，你金贵着呢！”三太太脱了外衣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五太太忙里忙外。

“好了好了，别说话这么难听。”五太太端来热水，还不忘告诉三太太别难为我。

“谢谢。”我跟她道谢。

“你跟我妹妹差不多大。”五太太只是笑，笑得温和。

“哎，你真不跟周扬和好？”

三太太翻了个身转过来看着我。

我知道的，她们看着周扬长大，肯定是向着他的。

“不就是被人弄过了？周扬是个好孩子，他不介意的。”

我的手一顿，惊恐地看向她。

五太太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

“周扬早晚知道。”

三太太被打了一下，撇了撇嘴说。

我抓紧了手中的手帕，直到五太太温柔的制止我，才发现自己手中一道勒痕。

像极了那天黑夜，那块破了的衣襟缠在我身上落下的痕迹。

纵使夜晚愁肠再多，太阳升起来的瞬间，一切也会随之消散。

昨夜我苦苦哀求，才使得五太太答应，不会告诉周扬我的事情。

三太太用鼻孔看我半晌才说：“蠢货！”

我只能无奈地笑。

五太太对我示意，说没关系她会交代的。

我笑了笑，转身出了府。

昨日秦医生带话来，说纯乐好一点了。

“姐姐”，纯乐苍白着脸从床上直起身子来看我。

“快躺下！别起来！”

我赶快上前两步将她按在床上。

“已经躺很久了，姐姐别担心。”她笑着摸我的脸。

“身上还会痛吗？”我搭上她的手问。

“好多了，秦医生每天都来。”

“好，等你再好一点，我就送你去上学，读最好的学堂！”

纯乐笑着点头，眼睛里却都是担忧。

“姐姐……”

我收拾着屋子应她，“怎么了？”

“你好吗？”

我身子一停。

“姐姐，你好一点了吗？”

我走到她身旁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不想骗她。

“周扬回来了，看着他，我好很多。”

哪怕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哪怕根本不能入他怀抱。

看着那张两年未见的脸，我也确实好一点点。

“其他的不太好，但是看见你好一点了，我就好一点。”

除了周扬，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纯乐，我希望她好。

“那我会努力，更好一点的。”

纯乐捂着嘴咳了两声，我安顿她睡下了。

“纯如”，要走的时候碰见了秦医生。

“立生哥”，我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纯乐还要拜托你多照顾”，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掏出一块银元来递给他。

他向后退着说：“纯如，我不能要你的钱。”

“立生哥，你为我做的够多了。”

他还是向后退，“当时我应该……”

“小妈？”

雪夜之后天气乍寒，早上出门的急我穿少了衣服，此刻更是因为这一句话觉得周身都是冰天雪地。

“周扬？你回来了？”

秦立生迎了上去，惊喜地看着他。

身后是悬崖，我不敢转身。

“嗯，回来就被打了，想找你看看，倒是撞见了我小妈。”

秦立生皱着眉看我，又看看他，“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跟周扬相恋两年，秦立生作为我们的朋友自然是眼见着全程。

如今骤变，自然是难以接受的。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他问：“天寒，少爷怎么出来了？”

周扬拧了拧眉嗤笑着说：“天寒，小妈怎么跟其他男人站在这里呢？”

“家里不暖？”

他自顾自地说：“倒是下人疏忽了，立生那里应该暖吧，我们去那里叙旧？”

我抬起头跟秦立生道别，“立生哥，我先回去了。”

他只是无措地点头。

没走出几步，周扬就从身后追上来。

“走什么啊小妈？”他手上用力，抓得我有些痛。

“周扬！”我不愿在大街上跟他拉扯，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我用围巾捂住脸颊抽回手向大帅府走去，周扬却不依不饶。

“我一大早出来找你，你就这样对我！跟着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推推搡搡也不看我一眼？”

他一路说着，我却不理他。

许是气急了，他一个用力将我拉进隔巷。

又很快放开。

打量着我的脸色说：“我就是想找你说几句话！”

“周扬，你回英国去。”

我向后退了一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你就这么想我走？”周扬阴沉着脸色问我。

“你没上完学，家里又要打仗！你回英国去！”

周扬直直地看着我忽然上前一步说：“你跟我一起走！”

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我瞪着他问：“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爸的小老婆！”

周扬面目都有些扭曲，像是被这句话气得狠了。

他狠狠地挥起手来一拳砸向我身后的墙壁。

“你！不！是！”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你应该是我的妻子！”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开始流泪。

我最见不得周扬的眼泪。

像是穿透了我的灵魂，痛得我想要尖叫。

我们之间他总是先认输的那一个，一直都是。

他咬紧牙关问我：“林纯如，你怎么才能跟我在一起？”

我鼻子酸涩的厉害，“周扬，我们完了。”

他声音嘶哑，像是困境中的小兽。

“我不信！”

他扳住我的肩膀，却并不用力。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说：“你说你不爱我，说啊。”

好似恳求，他的眼泪砸在我心口。

我深吸了口气望进他的眼睛，那双纯净的如天空一般的眼睛，里面一如既往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

以往总是笑盈盈的眸子现在只是一味的盛着泪水。

我仿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一瓣一瓣碎裂的声音。

我问自己，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让骄傲的少年郎为我哭泣，让云端上的天之骄子为我臣服，就让他卑微的爱着我吗？

“周扬，我不爱你了。”

时间在静止，我分不清此刻的痛是从我身体里传来的还是从对面的周扬眼睛里传来的。

痛得我直不起腰。

“你一走两年杳无音讯，还好意思来质问我为什么不再爱你了？”

“我有给你写信……”

“信？信这东西在乱世之中我能收到几封？你出国的那一刻没想过我们会这样吗？”

“那你也不能……”周扬看上去十分慌乱，他迫切的想要为自己寻找更多的证明。

“大帅给了我很多帮助，我确实非常需要钱，我一开始接近你也就是为了钱，你说得对，周大帅的独子确实是比大帅更吸引人，但是你一走几年，我哪有那么多年可以等？”

我强迫自己冷着声音，直视着他的眼睛。

周扬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忽地伸出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他声音很小应该是又在流泪，“别这样看我阿如。”

我的口腔里慢慢漾出一股铁锈味，我闭了闭眼。

“周扬，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后再不相干，我建议你赶紧回英国去读你没读完的书，以后再见着我还请你别动手动脚，叫我一声七姨娘就好。”

我拿开他的手撞进他破碎的眼睛里，像是被人狠狠拧住了心脏，我疼得一抽。

“林纯如，最后一次”，周扬在我身后开口。

“你要是现在走了，我们就完了。”

我闭了闭眼，第一次感受到痛不欲生这个词的含义。

寒风夹杂着昨夜的飘雪吹进我的骨头里，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我毅然决然的迈向属于我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