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坐着船风风光光出嫁了。
她跟我拉钩，说一定会回来看我。
一年后，我终于再见到三姐，是在村子附近的一处海域。她瘦得不成人样，肚子却大得像是要临盆，双眼泣血，哭着让我快逃。
我才知道，那硕大的肚子里，装的不是孩子。
1
我出生在南海小岛上一个小渔村，这里四面环海，人迹罕至，却不可思议
的富庶。
因为我们村子能采到举世闻名的血珍珠。
血珍珠，名副其实，晶莹通透，红艳似血，更难得的是自带奇香，戴之美容养颜、延缓衰老，是只有宫廷贵人才配享用的极品。不过后来，贵人们觉得血珍珠这个名字不吉利，改名为美人珠。
美人珠之珍贵，价值连城，且只产于我们这个村。
听爹娘说，产美人珠的蚌，长在深海里，需要潜水功力深厚、且体力超强
才能找到它们。深海的水更是冰寒，会伤及女人的根本，所以采珠的都是男人。
不过村子并不因此重男轻女，反而重女轻男。哪家要是生了女儿，必定要放鞭炮庆祝个三天三夜。女儿在家里也备受珍视，不让出海，也不让干活，每日吃最好的食物，用鲜花和羊奶泡澡，养得香喷喷白胖胖，真正的肤如凝脂、香气宜人。
所有女孩子初潮来临后，便会给说亲嫁人，穿上红嫁衣，盖上红盖头，坐上出生以来从未坐过的船，由村里的男人们护送出岛。
娘说，那是去享福了。
咱们岛上的姑娘，养得比京城里大家闺秀还要娇美金贵，都是要嫁给外面顶顶富贵的人家的。
三姐的初潮来了。
爹娘很快给她物色好了人家，听说是个探花郎，我和三姐不知道什么是探花郎，不过见了画像，真正丰神俊朗，贵气十足。
三姐很喜欢。
临出嫁的头一晚，我去找了三姐，我舍不得她，抱着正在试穿红嫁衣的她哭：
“三姐，你会不会像大姐二姐一样，嫁到外面去就忘了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小妹放心，爹娘那么疼我，我也舍不得你们，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你不要骗我！大姐二姐也说会回来看我，可是她们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三姐跟你拉钩，给你保证，小妹一定会再见到三姐的！到时候，带个大胖娃娃给你玩儿！”
三姐真是不害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2
一年后，我真的见到了三姐。
村子里未成婚的女孩子是不允许出岛的，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我从小顽皮，不喜欢被拘束。常趁爹爹他们出海采珠、娘又去找东边姨婆拉家常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玩。
三个姐姐在的时候，会为我打掩护。
但是三姐出嫁以后，家里再没有人帮我了。我很少机会出门，憋得难受。
那一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去采珠的男人们突然提前回来，神色严峻，尤其是爹爹，两个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半个时辰后，几乎整个村子的男人们都出动了，女人们也忧心忡忡聚在一起，避开小孩儿，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我趁机跑出了村子。
吹着久违的海风，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连蹦带跳跑到了村子最西边的海滩。
然后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见到了我三姐。
一年未见，如果不是那声沙哑而微弱的“小妹”，我根本就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美丽的三姐。
她缩在礁石下瑟瑟发抖，像是冷，又像是非常害怕，在躲避什么。
最可怕的是她整个人，又黑又黄，瘦得几乎皮包骨，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白充血，腹部却高高隆起，大的不可思议。
我只在村子里见过那些快要生孩子的婶子们肚子才会那么大。
难道我三姐要生宝宝了？
她说了要带胖娃娃给我玩儿。
我慌忙要去搀扶三姐，却被她狠狠一推：
“跑，快跑！”
“不要相信任何人！逃！逃出村子去！”
我被三姐的样子吓到了，她狠厉而狰狞地看着我，充血的眼白开始渗出鲜血来，顺着瘦得只剩皮的脸流下来。
就在我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三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爬起身拉住我往礁石下的缝隙里塞。
她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呼疼。
“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记住我的话，初潮来了不要告诉爹娘！逃出村子，你才能活！”
许是她的话太过狠厉，我被吓得一动不动。
三姐说完，捂着肚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远处乌压压来了一大片人。
是村里的，领头的是我爹。
我正要高兴，想爬出礁石告诉爹快帮帮三姐。却见他冲到三姐面前，一个巴掌将她拍倒在地。
海浪声太大，他们离得太远，我什么也听不见。
只能看到一片人把我三姐围在中间，拳打脚踢。
而最最疼爱我们的爹爹，像是变了一个人，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我心如刀绞，想冲出去救三姐，可我想起她刚才的话：
“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打累了，拖着三姐往村子方向走去。透过礁石缝隙，我看见三姐的头耷拉着，浑身是血。
她会死吗？
不行，我要救三姐！
3
我远远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没有回村子，而是转到另一个方向，到了另一处海滩，那里停了几艘大船。
爹爹吩咐几个青年把三姐抬到其中一条船上。
不想刚抬到船舷处，三姐突然像活过来一般拼命挣扎，几个青年都按不住，所有人乱作一团。
我趁机爬到另一艘船上，船尾堆了些杂物，我躲到一张废弃的帆布后，把自己裹成杂物状，焦急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着帆布听见蹬蹬蹬的上船的声音，还有两个人在骂骂咧咧：
“妈的，不知道这个怎么那么难缠！”
“是啊，幸好是逃回这里了，要是出了这片海，去了海岸，被人发现就完了！”
“那倒不至于，她不会浮水，逃不到岸上去！还是族长有先见之明，不允许女娃学游泳。”
船启动了。
我躲在帆布里，脑海里反复想起三姐在礁石旁对我说的那些话。
她为什么要我跑，还叫我逃出村子？
为什么初潮来了不能告诉爹娘？
还有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
他们说的被人发现就完了，发现什么？
爹爹，一直宠着我们的爹爹，为何会像是变了一个人？
太多的疑惑夹杂着恐惧，不断地冲击着我的头脑，我无法想象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
船并没有开多久就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走远了，我才悄悄探出头，下了船。
这是另一个小岛，并不大，站在船上几乎便能将它看完。
循着沙滩上的足迹，踏过灌木丛，有一条小路直入森林深处。
有一个洞穴。
洞穴口稀稀疏疏站了几个人在把守。
天色已经暗了，他们手里拿着火把。
借着灌木丛的遮盖，我悄悄爬到洞穴口附近。我知道三姐被他们抬到里面去了。
果然，没多久，洞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是三姐！
那叫声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痛楚，充满了绝望、恐惧和不甘。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冲上去的时候，惨叫声突然停了，洞穴里传来一阵欢呼。
洞口几个举着火把的人脸上也露出轻松而艳羡的光。
“成了！”
“这次不知道又产出多少颗？”
“是啊，这老李家还真是有福气，连着生几个都是女儿。”
“好什么啊，再多钱，还是得有个儿子继承家业才行。”
他们在说什么，产出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
很快，洞里的人出来了，领头的是村长和我爹。
爹爹满脸红光，拿出银子分发给在场的每个人，最后又从怀里拿出一颗红的发亮的珠子敬给村长。
“辛苦大家了，这丫头不省心，这次给大家添了大麻烦。”
我认得那珠子，正是鼎鼎大名的美人珠。
小的时候，好像是二姐出嫁后不久，娘拿出来过几颗，让爹爹拿到岛外去卖。
“好了，这次大家都费力了，稍后你们两个去把蚌身处理一下，”村长指了指刚才站在洞口的两个人，又继续说道：“现在里面还有两只蚌，小花爹，你家小花看样子也就今晚了，你带几个人守着，其他人都回村子吧。”
“今晚的事，规矩都懂的，谁也不要说出去，不要惊扰了村里的女娃娃们！”
交待完，村长领着爹爹他们几十号人陆陆续续离开了。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什么蚌，蚌不是都长在海里吗？怎么会在洞穴里？难道洞穴里有暗海？
还有村子最后说的小花也就今晚了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小花是三姐出嫁后不久出嫁的，她也在里面吗？
不管了，现在人少了，我要找机会救我三姐。
他们总要吃东西、上厕所吧。我全力蜷缩自己的身体，遮掩在一大丛蕨类植物下，静静地等待时机。
直到刚才进洞的两个人拖着我三姐出来。
只一眼，我几乎叫出声来。
三姐的大肚子已经不见了，被剖开了，整个肚子的皮肉敞开来，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两只手被拖着，头垂下来，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我知道，她不可能活了。
她死了！
4
除了爹娘，三姐最疼我。
她会给我扎小辫，把我偷跑出去捡来的生蚝烤给我吃，她没有出嫁前，我一直跟她睡一起，听她给我讲故事。
她给我讲岛外面的世界。
实际上她也没去过岛外，我们村子里所有的女孩儿未出嫁前，都没去过岛外。
她讲给我的，都是村子里陈福讲给她听的。
陈福喜欢她，可是娘说陈家三个儿子，又采不出美人珠，穷，不可能让三姐嫁给他。
“小妹啊，听说外面有很多好看的地方，有集市、有马，有草原，那里的楼可以建三层，小姐们都睡在第三层阁楼上，可好玩了。”
“真的吗三姐？我好想去岛外啊？”
“会有机会的，我们都会出岛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赶集。”
……
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我看着像被他们拖走的像块破布的三姐，使劲捂住嘴，眼泪决堤般流淌在脸上。
也许是太过悲痛，我一个没注意踩到一块石头上，差点摔倒。
“谁！”
“谁在那里？！”
头顶不远处传来呵斥声！
糟了，被发现了！
怎么办？我不过十三岁，一个小女孩儿，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被发现了，他们会怎样？他们会像对待三姐一样对我吗？
跑吧，跑还有一丝几率！
眼看他们举高火把朝我藏匿的地方靠近，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我狠下心准备拔腿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
声音很近，几乎就在耳后，我惶然转头，只见一张涨红了的脸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是陈福！
他什么时候在我身后的？！
“是我”，陈福边起身，边对洞穴口的人打招呼：“我在这里解个手！”
“陈福啊，你这小子，吓死个人！你怎么没跟他们回村子？”
“肚子突然疼，错过了。我留下来跟你们一起守蚌吧！”陈福说着，往洞穴上爬去，在上面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对我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到了上面和他们交谈了几句，说看看里面的蚌。
他们进去了。
我松了口气，明明是在凉爽的海边，我的衣服却被汗水浸湿了。
等到洞口的人全部进去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往海边艰难地移动，双腿如同坠了千斤，不断地打着颤。
我想，我知道他们说的蚌是什么了。
5
一路连走带爬，衣服被割破了，手脚上也留了不少伤痕。
可我感觉不到痛。
终于到了海边，还有一艘船，可我不会划船。
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如果回到村子里，爹娘肯定已经发现我不见了，我该怎么给他们解释？
如果回去了，我会不会像三姐一样，成为他们的蚌，被爹爹拿来养珠子，最后被划开肚子死去？
我不敢想下去，只得退回灌木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海浪在夜色中来来回回，发出巨吼。
我又冷又饿，但是想起三姐被他们拖走时的样子，想起那空荡荡的腹腔，忍不住干呕起来。
眼泪和呕吐物混进泥沙，像三姐那划开的血肉。
“小妹！”
不知道呕了多久，直到我胃里空无一物后，我恍恍惚惚听见三姐的声音。
“小妹！”
我仓皇起身四处张望：“三姐！”
却被一双大手捂住嘴，一股男子气息铺面而来：“小声点！”
是陈福！
对啊，怎么可能是三姐呢，三姐已经死了。
我再也没有三姐了！
在小岛的另一处洞穴里，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洞穴相比那群人驻守的洞穴小很多，在小岛另外一边，是陈福带我来的。
陈福告诉我，深海里从来都没有能产美人珠的蚌，能产美人珠的，是村子里的少女们。
三姐他们坐船出岛，也不是嫁人，而是被送到刚才那处洞穴，做人蚌，养珍珠。
珍珠在人蚌的肚子里，经过少女经血的浸养，整整一年，才能变成一颗颗通红鲜艳的美人珠。
这个时候，美人珠就成熟了，到了开“蚌”的时候了。
开“蚌”一般由女孩儿们的父亲亲自动手。因为那些“开采”出来的美人珠，意味着数不清的财富，谁也不愿意假手于他人，就怕别人在采珠的过程中顺手拿走一颗两颗。
“那些珍珠是怎么被放进她们肚子的？”我已经没有眼泪了，目无表情地看着陈福：“如果我初潮来了，也会被我爹娘送到那里对吗？”
陈福眼神有些躲闪：“我，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家里没有女孩儿，几代都是男孩儿，没有种过珍珠。”
“我是想救三丫头的，所以我才跟着他们到了那里，没想到迟了一步，又在灌木丛里看到你。”陈福眼睛红红的：“我是想救她的，即使你娘不愿意把三丫头嫁给我！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
后面几日，陈福将我藏在洞穴里，每天去帮着守蚌，再借口解手给我送些吃的。
陈福说，三姐死的第二天晚上，小花也死了，和三姐一样，被活活剖开肚子。
小花爹采了十三颗珠子，笑得合不拢嘴。
小花死后不久，吴家女儿也被送过去了，那洞穴里永远都不缺蚌。
我不能理解这些人怎么那么狠心，虎毒尚且不食子，那是他们的孩子啊！
爹娘从小就说，女儿就是他们的命，得捧在手心里长大。
原来，他们真正的命，不是女儿，而是女儿肚子里的珍珠！
我在洞中浑浑噩噩不知道又过了几日，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得草堆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的裤子上也有一些！
心里一阵惊雷炸开——
我来初潮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染有血迹的杂草收拾来烧掉，又赶在陈福来送吃食前，把沾血的裤子洗净了晒干。
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陈福发现我来初潮。
可陈福还是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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