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吉嘉洁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有什么样的山河,就有什么样的诗歌。有什么样的诗歌,就有什么样的气象。曾经,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奠定印度文化的精神基石;古希腊诗人荷马创作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成为西方早期的文学经典;之后,罗马诗人贺拉斯以《颂诗》道出“Carpe Diem”(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并深刻影响古典哲学的走向。这些诗篇如滔滔江水汇入人类文明的汪洋大海。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唐诗,更是穿越时空、跨越民族,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引起声声不绝的文化激荡。
在先秦诗歌《诗经》与《楚辞》开创的基本形式和意象传统的基础上,中国诗歌在唐代发展至高峰,成为东亚文化圈重要的文学遗产,并在漫漫西行路中成为走向世界的文化名片。寻千年文脉,访一代宗师。杜甫在古代朝鲜被称为“宇宙诗宗”,朝鲜王室以唐诗摇旗树帜,屡屡编选唐诗选本。高丽王朝中期的文人崔滋曾言:“言诗不及杜,如言儒不及夫子。”英国BBC纪录片《杜甫》盛赞,“在诗歌界,有但丁、有莎士比亚,还有中国的杜甫。” 白居易在日本被誉为“日本文化的恩人”。日文中,“绣球花”又称作“紫陽花”【アジサイ(Ajisai)】,正出自白诗“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在法国汉学家眼中,李白与古希腊诗人阿那克里翁和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比肩。早在18世纪,法国来华传教士就开始将李杜的经典诗篇翻译传回法国。唐诗在传播与翻译的过程中,不断传递着中国诗学文化的意境美学,并回应了有关世界经验和文化交融的宏大文明史命题。
唐诗“名人”效应
东亚文化圈的美学塑造
人类对美的认知是共通的。唐诗作为一种审美范式、诗学传统、文化象征,深刻影响着东亚各国文学与文化的发展走向。宋代的《太平广记》记载过一个故事:
唐朝会昌年间,一艘商船偶遇海上风暴,随船人员被海浪带至传说中的“蓬莱山”,他们看到山上有宫殿,其中一间名“白乐天院”。回唐后,船商将此事告知白居易,但白居易并未去过此地,遂作《客有说》《客答说》两诗记录此事:“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尽管白居易已亲自“辟谣”,但在当时的日本,还四处流传着白居易去日的传说,以及白乐天与海神住吉明神邂逅的佳话。而且,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民众,日本可谓人人是白居易的忠实“粉丝”。比如嵯峨天皇就将《白氏文集》藏于秘府,视为枕秘,他在位期间,白诗成为日本天皇的必学科目。醍醐天皇也曾言:“平生所爱,白氏文集七十卷是也。”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至今仍将平安时代手抄白居易诗奉为国宝。
河南洛阳的白居易墓园有许多刻着日文的献碑。其中有一条献词是:
“伟大的诗人白居易先生,您是日本文化的恩人……您对日本之贡献恩重如山,万古流芳,吾辈永志不忘。”
此言并无夸大。被誉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双璧”的《枕草子》和《源氏物语》中的前者,引用了20多处来自中国的典籍,有一半以上都出自白居易的诗歌。《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更是白居易的“初代迷妹”,全书引用124处《白氏文集》中的内容。其开篇《桐壶》卷中,桐壶帝痛失爱妃后晨夕披览的就是《长恨歌》绘卷。最后十章《宇治十帖》以宇治为舞台展开,第52卷中,当宇治亲王的女儿浮舟香消玉殒时,光源君最小的儿子熏君发出一句感叹:“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这句话正出自白居易《李夫人》一诗。镰仓时代长篇小说《平家物语》中有“仕丁焚红叶”的故事,说高仓天皇在听闻后吟诵“林间暖酒烧红叶”,这也取自白诗《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
在日式建筑中,也处处可见唐诗“雁过留痕”的影响。天宝十二载(753),张继中进士,但他并未当官,而是回了老家洛阳。仅两年后,大唐气运急转直下。战乱中,张继偶访路过苏州,拂晓之际隐约听到寒山寺的钟声,于是留下流传千古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不仅被收录进日本的小学课本,而且受到诗歌影响,日本仿照苏州寒山寺原型建造了一座名为“寒山寺”的寺庙,寺里的钟楼取名“夜半钟声”,而溪上的桥就叫作“枫桥”。还有东京的浅草寺,“浅草”二字出自白居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一诗。日本修建杨贵妃墓、杨贵妃观音堂,也是受到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一句“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使得贵妃东渡的传说在日本广为流传。
故而,在“名人效应”的推动下,唐诗的形与神融入东亚多国本土文化建构的血脉之中。润物有声,回荡着文化互鉴的佳音,为东亚各国人民间的文化理解与情感共鸣提供了坚实的土壤。
漫漫西行路
东方禅意的跨文化传播
在任何瞬间,任何时代背景下,人们都可能与唐诗的作者突破时间维度和地理范围产生共振。从来只闻寒山寺,不曾识得寒山名。在大唐诗人云集的文学盛世中,出生于长安的诗僧寒山似乎是一盏隐没的孤灯。然而,他的诗句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遗忘。千年后,携带着神秘而幽深的东方美感,寒山的诗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国,开启了一段跨文本旅行,终达“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境地。
20世纪50-60年代,在经历了二战后,美国年轻人深感信仰缺失与心灵异化,形成了“垮掉的一代”。1953年,在日美一场文化交流画展上,美国著名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被一幅画像勾起了好奇心。画像中人足蹬破木屐,举止怪诞,仰天大笑。从画展回家后,斯奈德立即查询相关资料,发现画中人正是诗人寒山。在阅读了寒山的诗作后,斯奈德如获至宝,将24首寒山的诗翻译成英文。这一举动直接影响了美国一代青年人,寒山成为美国垮掉派运动反主流文化的精神偶像,为美国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念。
寒山一生留下300多首诗,三十岁便隐居浙江天台山。他以天地为庐,江海为盖,遁一山一水间,观大自在也。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国清寺的拾得和尚。二人谈禅论道,并称“和合二仙”。有关寒山最著名的言论,莫过于寒山与拾得的一段对话。
寒山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践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的诗句以及他洒脱自由的气质,在当时的美国形成了“寒山热”。他敢于另辟蹊径,鄙视权贵,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生活,也是西方文本中常见的英雄之路。1958年,垮掉一代的精神领袖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在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中讲述了好友因迷上寒山诗,将自己引入禅境的故事。书的扉页赫然写着“献给寒山”。在书的结尾,作者独自一人爬上高峰,试图呼唤寒山,在层层迷茫中,寒山终显现,整个世界复归宁静。
美国作家查尔斯·弗雷泽尔(Charels Frazier)的获奖作品《Cold Mountain》是一部以美国内战为背景的小说,作者以诗人寒山(也有人翻译为冷山)为书名,隐喻避世的生活态度,并在小说中引用了寒山的诗句,“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Men ask the way to Cold Mountain. Cold Mountain: there's no through trail)。后来这部小说被翻拍成了电影。
尽管寒山“特立独行”的根源是作为中国传统文人心怀天下的胸襟,与垮掉派或嬉皮士所谓的反主流文化并不全然相同。然而,诗歌的魅力正在于一时一地的情致能够穿透时代和语言,被赋予新的文化理解,成为人类文明恒久共享的资源。正如寒山诗句所言:“月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于当时的美国人而言,寒山所吟之“唐诗”,不但是精神之所,亦是此生安住之地。
“蔚然成风”
唐诗的翻译与再创造
作为独特的诗歌艺术形式,唐诗的艺术魅力互动西方的汉学研究、诗歌及其他艺术创作等均形成良性互动。19世纪的法国诗人、汉学家戈蒂耶(Judith Gautier)翻译的中国诗歌选集《玉书》(Le Livre de Jade)先后被转译为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在西方掀起了“李白热”。唐诗的意境美对戈蒂耶的诗歌创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她将中国诗歌的意象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此外,戈蒂耶的翻译作品也为著名交响曲家马勒带来东方灵感,他的《大地之歌》德文版歌词采用了7首译后唐诗,包括李白、孟浩然、张继等人的作品。
李白《长干行》在英语世界几乎家喻户晓。在美国著名诗人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翻译的版本中,诗名被翻译为“The-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河上贾人赋:一封信》)。为精准传达李白诗中的意象,庞德甚至创造了一些英语表达。比如“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中“两小”一词在英文中并无对应词汇,庞德就将其译为“two small people”。实际上,在英文表达中,“small”和“people”并不适合作为词组搭配。但通过庞德的处理,唐诗意象和英文之美自然相融。
唐诗的翻译之风同样吹向了拉美地区。被誉为“现代主义诗歌之父”的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Rubén Darío)就在其长诗《神游》中写道:
“请用中文表达对我的爱恋,用李太白响亮的语言。我将像那些阐述命运的诗仙,吟诗作赋在你的唇边。”
20世纪初,哥伦比亚诗人吉列尔莫·巴伦西亚 (Guillermo Valencia) 出版诗集《神州集:东方诗歌》收录了98首汉语诗, 其中大多为唐诗。
为有源头活水来
当代“唐诗热”的流量密码
进入21世纪,作为华流“顶流”的唐诗继续远游世界。数位中外翻译家通过对唐诗的翻译与传播,将中国诗词的魅力进一步展现在世界舞台,触及更多受众的心灵。德国著名汉学家和翻译家顾彬(Wolfgang Kubin)编译多本唐诗系列选集,深情感叹“把自己全部的爱献给中国文学”。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致力于将中国古典诗歌之美传达给西方。他将唐诗平仄、押韵等原则转换为西方十四体诗中常用的抑扬格五音步,成功“复活”唐诗的韵律美。例如,宇文所安将杜甫《春望》中“国破山河在”译为:“A kingdom smashed, Its hills and rivers still here。”我国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诗意一生,他在翻译唐诗时坚持中国文化的美感,一句“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仅再现原诗空灵意境,也保留了唐诗对仗之美。
2024年11月17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巴西《圣保罗页报》发表题为《万里交好共命运 携手扬帆正当时》的署名文章中提到:“巴西著名诗人和作家塞西莉亚·梅雷莱斯、马查多·德·阿西斯都曾转译过中国的唐诗,体现了双方精神上跨越时空的共鸣。”中华诗词海外传播与再创作的历史,也是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历史,更是中国文化参与世界文化总体对话的历史。
故人已不在,山川或易景。但诗歌具有“超越性”“策动性”的力量,构成诗和远方的对仗,牵引往昔与明日的互文,生发东方与西方的共鸣。弱水三千里,朝朝暮暮,予世界这独一份的中式浪漫。
那时笔动,此时心动。
参考文献:
1. 李春蓉,《互鉴与融合:唐诗的传播与影响》,《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4月25日第7版。
2. 徐一飞,《唐诗在西班牙语世界的经典化路径探析》,《中国翻译》,2019,40(02)。
3. 梁玉、李雪晴,《文化传播下“三美”原则在翻译教学中的应用——以许渊冲的唐诗英译为例》,《中国多媒体与网络教学学报》,2022(10)。
4. 梅启波,《杜诗英译的原则、策略与跨文化传播的话语权——以许渊冲与宇文所安的杜诗英译为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62(05)。
5. 周奕珺、贺爱军,《德语译家顾彬的翻译阐释观》,《中国翻译》,2024,45(01)。
6. 徐畔、苏靖雯,《论寒山诗在美国自然文学中的跨文化接受》,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 ,26 (04)。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吉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