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生子后,
导演冯都与很多职场妈妈一样,
每天都在孩子与工作之间挣扎。
她在一种名为“女书”的文字中找到共鸣,
于是耗时3年,
将女书的故事搬上大银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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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在2006年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在申请中
女书起源于湖南省江永县,
是全世界唯一“传女不传男”的文字,
旧社会的女性,
依靠女书讲述脆弱、建立友谊,因此得以生存。
“我想将女书作为起点,
去诉说当代女性在职场、家庭与生活中
面临的性别角色困境,
形成改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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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语者》中的女性群像
8月31日,
国内首部女书纪录片《密语者》全国公映。
2023年,《密语者》入围奥斯卡短名单时,
BBC、英国卫报、VOGUE等
多家海外媒体曾对影片进行报道,
英国电影协会评价其为
“今年最美、最具变革意义的纪录片之一”。
国内外观众评价:
“这么酷的文字,我居然第一次知道”,
“讲述了中国、乃至全世界女性的困境”。
一条与导演冯都聊了聊。
编辑:宋 爽
责编: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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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冯都
我第一次接触到女书大概是2005、2006年。当时是在美国,有一位作家叫Lisa See,写了一本关于女书的小说——《雪花秘扇》,讲的是上世纪30年代,两位女孩子从小时候结拜成姐妹,到结婚、丧夫,后来经历战争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女书渗透在她们友谊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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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说《雪花秘扇》改编的同名电影,由李冰冰、全智贤主演
我读完后非常触动。我作为一个在中国出生长大的女性,这种文字本该是我教育中的一部分,但我居然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感到有一点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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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是一种表音文字,字体细小,呈长菱形,从右向左书写
女书最早的记载是在明末清初。它是在封建社会下,在湖南江永这样一个非常闭塞的地方发展起来的。那时女性裹小脚,不能上学堂,于是她们创造了一种只属于自己的文字,只在女性之间传播和分享,男性看不懂。
很多人看了《密语者》之后问我,你怎么不讲女书的历史和习俗?
因为我不想做一部历史题材的科普纪录片,这样的片子已经有了。我的构想是通过女书来看各个年代,尤其是当下的现代女性,是如何在工作、生活和家庭的关系中去权衡她们的角色认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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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欣生活在湖南江永农村
《密语者》讲述的是两位当代年轻女性的故事。一位生活在农村,一位生活在大都市,她们的背景很不一样。
胡欣是江永人,一直生活在江永农村。她出生于1988年,是女书的第四代传承人,也是最年轻、最出名的传承人之一。她是女书的一张名片,带着女书在全国各地做宣传,女书也为她带来了社会地位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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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欣在澳门宣传女书
她有三个姐姐。因为家里全是女孩,别人会觉得她家比较弱,所以她努力地成为全家的顶梁柱,照顾父母、姐妹。她身上承载的东西很多。
因为女书,她对自己的两性关系、未来的发展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拍摄到现在三年,她依旧保持单身。但我觉得她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感到自己内在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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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欣读用女书给何艳新写的信:想侬相识十年载,口中从无抱怨话。又不向人诉可怜,自尊自立又自强。忧愁烦事丢一边,逍遥自在过日子。但愿婆王保佑你,健康幸福万年长
在胡欣这一路的转变中,她的朋友何艳新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何艳新今年84岁,是在世的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承人。她自幼丧父,在外婆家生活,从外婆那里学会了女书。
她年轻时受过的压迫、苦难是我们无法想象的。19岁时,她被迫定下了一桩婚事。结婚后,她要给丈夫端屎端尿,因为地位低,给丈夫洗脚时头都不能抬。后来丈夫病逝,她一个人把六个孩子养大。
但她比我们很多现代女性都要刚强、坚毅和通透。她现在的生活非常贫穷,但她从来没有去求任何人帮助她。我觉得她是女书精神的一个鲜活的存在。
胡欣经常去找何艳新聊天,学习女书、女歌。她和何艳新之间的友情,让我看到了女书最初的时候姐妹之间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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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慕和朋友一起创作女书作品
另一位主角思慕,是生活在上海的都市女性。她看上去好像比较传统,但她其实非常有想法。她从小学习音乐,对事业的追求很执着。
工作之余,她对探知自己的性别角色有很强的欲望。她几年前在女书博物馆待过一段时间,跟着胡欣学习女书。她平时会创作艺术作品,重新解读和表达女书精神,并且带着这些作品和其他女性艺术家一起参加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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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慕向观众介绍女书作品
在拍摄的过程中,她处于一段关系当中。她认识了一位能读懂女书的男性,以为遇到了知己。没想到和他回老家后,对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要求她做家务、听家训,催她放弃女书、找更稳定的全职工作、结婚生子。
她所面临的抉择是,到底是结婚生子,还是摒弃世俗和社会对她的期待,去追求事业?
其实当下的女性很多都和胡欣与思慕的情况一样,都面临着自我价值、社会价值和家庭价值之间的冲突。我希望通过这部片子,让她们从深埋的角色里面走出来,重新看看该怎样去做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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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欣和何艳新因为女书建立起跨越年龄的姐妹友谊
女书最让我震撼的是,它是一种苦情文字,能够给封建社会的女性提供一个空间,把她们最内在、脆弱、压抑的那部分表达出来。
女性之间因为有女书的存在,可以一起学习、做女红,结婚之后通过书信的方式分享经历、传递对对方的思念。她们因此结交起非常深厚的姐妹情谊,在当时才可以生存下来。
女书有很多的表现形式。比如女性在出嫁前,她的姐妹会为她写“三朝书”,介绍这位女性的生平,她经历过哪些苦难,她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她出嫁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们会有多想念她。
新娘嫁过去后,夫家村子里的女性,就会选一天来到她家,坐下来一起吟唱三朝书。这个过程中她们就会了解到这个女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渐渐建立起非常深厚的情感连接。她的一生都能够有姐妹的情谊围绕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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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欣表演女歌
还有一种文化是女歌,是由女书写成的歌谣。很多女孩子在真正学习女书前,可能在三岁就开始学习唱女歌了。
女歌不一定是诉苦的。胡欣在片子里唱过很多次的一首歌,是她小时候母亲教她的。歌词意思是,会唱歌不是爹娘教会我的,而是我自己聪明,自己学会的。这些歌在女孩子很早的时候,就让她们感受到自我的认知,以及对性别的自信。
有一些文学作品,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们会翻译、改编成女书去传播。当时只有男生能上学堂学汉字,女生是不懂汉字的,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她们才能读到经典作品。在翻译的过程中,她们会将女性人物写得更刚烈一些,或者在性别处理上有自己的解读,我觉得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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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我只认识你》
我在2015年做过一部讲阿尔兹海默症的纪录片,《我只认识你》,主角是我和导演赵青共同的叔婆和叔公。叔婆患阿尔兹海默症很多年了,叔公一直作为唯一的看护者照顾她。
我们希望通过这部片子去改变大家对阿尔兹海默症人群的刻板印象,对他们多一些关爱,但我们不想用批判的角度讲述这个群体受到的歧视,所以我们通过叔母叔父的爱情去展开整个故事。
第一次放映结束后,现场讨论氛围很热烈。原本20分钟的讨论,变成了一个半小时。后来就像滚雪球一样,一场放映推到另一场放映,在全国各地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影响,甚至还推动了一些政策的发展。
我觉得这就是纪录片的魅力,可以突破观众和我们自己的刻板印象,然后去推动社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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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都在湖南江永拍摄
2014年,我结婚生子。我觉得作为一个女性来说,我对自身性别真正的认知,是从当母亲之后真正开始的。从小到大,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成长的环境对你未来的想象是没有任何限制的。但成为母亲后,社会忽然对你有了很多期待。
人们表达的都是,我们女性可以做到,我们可以成为养牛娃的妈,也可以成为工作上的女强人。我的确可以成为这些角色,但是背后所要付出的东西又有谁能看到?
所以我就觉得,现代的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将女书当作一个起点,去诉说内心的脆弱?当有办法去倾诉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去突破大众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改变现状的力量也就形成了。这可能就是当时我想要做《密语者》的初衷。
我曾经每天都在内疚、挣扎,我是不是给了我女儿足够的关注?我是不是给了我工作足够的关注?两者很难取舍。但拍完这个片子后,我发现这些问题是无解的,我接受了我就是没有办法两件事情都做得很完美。能够平衡到什么程度,尽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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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地的女性观众用作品向女书致敬
我每一次在国外做放映,女性观众都能从片中找到一个情感相通的点,而不是以一种猎奇的方式去看你一部中国的片子。
很多女性在看完《密语者》后,甚至还通过不同的艺术形式去创作作品,表达她们对女书的敬意。我们收集了600多幅,建立了一个线上的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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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语者》海外放映活动
在拍摄的过程中,我还有意识地去呈现了一些男性的视角。我并没有刻意让这些男性去表现什么,现实中发生的就是这样。他们是我们对面的群体,他们如何看待女书,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他们如何看待当下的女性。
我希望这个片子不是去加深性别对立的情况,而是去建立起男女之间的对话。
曾经有一次,我在美国乡下一个非常白人的社区里面做放映。有一对夫妻就跑过来,男方对我说,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一种惊醒的感觉。该怎样重新审视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怎样当一个父亲、关于女性的认知,他有了动机去改变旧有的想法。在家庭的付出上,其实西方和中国是一样的,爸爸的缺席比较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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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都导演带女儿参加放映活动
得知入围奥斯卡的时候,我正在带女儿看展览,和她同学的妈妈在一起。这群妈妈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姐妹一样,是很重要的一个群体。《密语者》首映的时候,整个年级大概有一半的妈妈都去看了。
我的女儿也看了这部片子。我不仅仅希望她看,还希望她参与其中,所以这部片子最后一个镜头是她,背景音乐的一部分是她用钢琴演奏的,我在世界各地参加影展的时候,她会逃课和我一起去。我希望她能够看到妈妈工作中的状态。
我觉得女书在当下的困境,一是能不能活下去,二是如何在商业化的环境下,保持女书精神最内核的东西。
而作为纪录片创作者,我最关心的,是如何将女书的精神传递到当下女性的心里面,我们去产生一个更大的动力,把整个群体变得更好、更健康、更平衡。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