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广州来说——甚至对中国来说——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康熙王朝给后人的印象,经过鼓词演义的渲染,成了前无古人的“太平盛世”。其实,在康熙登极后二十几年间,不仅毫无盛世气象,而且整个国家陷入严重的经济萧条,朝野都感觉焦头烂额。
首先是气候连续多年反常,尤其是1650年代至1670年代,出现冬天严寒,夏天干旱的恶劣天气。这种天气,到1670年代初略见好转,到1680年代又再度恶化,达到顶点。据统计,1650年至1664年,有十三个潮湿年份,两个干旱年份;但1665年至1699年,只有十一个潮湿年份,而干旱年份则达到二十四个。 后来的科学家把这称为“小冰期”,也有人归咎于“厄尔尼诺现象”。
不管给它安一个什么名称,都不会改变当年人们的痛苦。史书所载的1650年代,是这样的一幅悲惨图画:1648年(顺治五年)广东出现大饥荒,人相食,许多乡村整条村的人都饿死了;1650年(顺治七年)广州城陷,屠城七日,死伤数十万人,城邑衰败,无复旧观;1651年(顺治八年)广州受到罕见的台风和洪水猛烈袭击,损失惨重,遍地哀鸿;1652年(顺治九年)珠江三角洲又遭遇到严重的干旱,鱼塘水干,禾苗枯萎,民间残破已极。持续不断的天灾人祸,层层加码,把人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天气对农业收成的影响固然很大,但更可怕的是,由于战争、迁界、海禁等原因,商业流通几乎全面死火,人们在歉收时买不到粮食,丰收时粮食又卖不出去。1661年(顺治十八年)前后,气候恶劣,粮食减产,米价高企,谷贵伤民。到1670年代初,天公作美,风调雨顺,连续七年粮食大获丰收,人们以为可以松口气了,不必易子而食,讵料沿海无船通商,人人望洋兴叹,粮食无法流出产区,导致价格一泻千里。农民种田,连本都赚不回来,只好纷纷卖牛卖犁,任由田里长草。人们还没从“谷贵伤民”中回过神来,一下子又被“谷贱伤农”弄得七痨八伤。
改朝换代的代价,确实很沉重,广东的人口下降了17%~22%;耕地的下降更加惊人,达到35%, 一项针对广州府的数据,具体表明,两王入粤前,广州府的人口有38.56万,而1672年(康熙十一年),仅得22.42万,降幅达41.9%之巨。 这中间既有迁界与禁海的原因,也有谷价大跌的原因,总之百货皆滞,丰年如凶,人也死了、逃了,田也荒了、芜了。一位官员描述惨淡的市场:
天下货物之多而美,莫不共推苏杭江宁广东福建等处,昔年贩卖者多,故地方富盛亦甲天下。今则昔值一两之货,只要五钱三钱亦无人买。江浙闽广之人,无论大家小户,个个诉穷,则他处可知矣。
另一位学者更以悲观的笔触,形容当时是“农空,工空,市空,仕空”,四大皆空。 不过,当时清朝的国势气运,正处于大阳线之初,无论什么天灾人祸,暂时都不足以阻挡其上升的趋势。
由于吴三桂作乱,朝廷兴兵征讨,需要大量钱粮,在广东开设捐纳监生之例,即用谷、豆、草,就可以换取监生功名。消息传开,连湖南、浙江人也纷纷骑驴骑马,日夜赶路,跑来广东捐纳。有一人刚捐了个监生,拜见县官,县官问他:“你是谷是豆是草?”这监生回答:“晚生是草。”县官喷饭,一时传为笑话。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已深陷谷底的经济形势,才出现了一线转机。
康
熙
西
征
转机来自大海。这一年的大海很不平静。春天,一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轮船,装载着六百余贯银额的货物,正朝着中国的方向破浪航行。这批货物虽然微不足道,但投石问路的用意,则彰彰明甚,显示英国人誓要叩开这个古老大国的门户。
八月,清军水师攻陷台湾,据守台湾的“延平郡王”郑克爽投降,终于解决了康熙皇帝的心头大患。南明有组织的抵抗基本结束了,前明遗民都潜入草泽,搞“一派溪山千古秀”的天地会去了;三藩势力亦已烟消云散。继续“禁海迁界”,失去现实的理由,但朝廷对民众的海外贸易,仍然十分恼火,下令商人不得到南洋经商,已在南洋的中国商人,必须在三年内归国,否则不得复归故土。这道命令,暴露了朝廷禁海迁界的真实动机,名为防范海盗,实则防范中外通商。这就可以解释,广东的迁界范围,为何比福建还大了。
然而,战乱之后的国内经济,困难重重,复苏缓慢,倒逼着朝廷不得不把“解除海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第一步,是先停止迁界。其实在广东、福建等地,地方政府早就偷偷弛禁了,对越界民众,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到也只象征性地打几板就放掉。台湾之役,朝廷接收了大批投降的郑氏军队,审问之下,发现不乏迁界政策的受害者,因家园被毁,生计断绝才被迫渡海投军,现在养着他们没饷银,遣散又没处安置,除了让他们返回家园,恢复生产之外,别无他法。
两广总督吴兴祚建议,广州七府沿海地亩,不如开界招民耕种,上可以增国赋,下可以利民生。吴兴祚字伯成,汉军正红旗人,原籍浙江山阴,史书说他“为政持大体,除烦苛”,康熙很快对他的建议作了批示:“前因海寇未靖,故令迁界。今若展界,令民耕种采捕,甚有益于沿海之民。”并派工部尚书杜臻、内阁学士石柱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福建两省沿海地区实地勘察,何处起止,何地设兵防守,制定详细方案,“勿误来春耕种之期”。
据杜臻所说,他们此行肩负着四项任务:
察濒海之地以还民,一也;缘边寨营烽堠向移内地者,宜仍徙于外,二也;海壖之民,以捕鲜煮盐为业,宜并弛其禁,三也;故事直隶天津卫、山东登州府、江南云台山、浙江宁波府、福建漳州府、广东岙门(引注:即澳门)各通市舶,行贾外洋,以禁海暂阻,应酌其可行与否,四也。
动身之前,杜、石两位大臣向皇上请训。康熙问他们:“打算先勘视哪里?”他们回答:“先去广东。”康熙问:“为何不先去福建?”杜臻说:“臣等先到广东,让当地百姓及时承垦,庶不误春耕之时。”康熙又问:“就不怕福建误了春耕吗?”杜臻解释:“福建督抚正忙于安置降军,无暇顾及开垦的事。臣等利用这段期间,先完成广东事情,再到福建,届时闽省督抚便有会商之暇了。”康熙微微点头,招二人到御案前吩咐:“汝二人朕所亲简,当善体朕意。”其不胜迫切之情,溢于言表。两人诚惶诚恐,再拜辞出,带着司员,驰驿前赴广东勘察。
康熙围猎图
十月以后,北方已是碧云天,黄叶地,秋意渐浓。钦差大臣的官船,昼行夜宿,水陆兼程,经历万水千山,途中甚至遇到老虎的袭击,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正月,终于行抵广东三水。这时,新年的鞭炮声,已是此起彼伏,声声在耳了。
两广总督衙门自明嘉靖年间即驻肇庆办公,不在省城。清初沿明旧例,仍驻肇庆。杜臻、石柱在三水与前来迎驾的总督吴兴祚、巡抚李士桢、藩司郎廷枢等官员会面,在接官亭中拜过香案,请过圣安,传达皇上旨意:“迁移百姓,事关紧要,当察明原产,给还原主,务使兵民得所”。 然后略事休息,便辞别了肇庆的青山绿水,沿着广东海岸,由西往东一路考察。
广东的海岸线,西起广西北仑河口,东迄闽、粤交界的大埕湾,弯曲绵延,长达六千多公里,还有海南岛等岛屿,以当时的交通工具,走上一趟,乃吴牛喘月的苦事。杜、石二人分头行动,巡视了肇庆、高州、廉州、雷州、琼州、广州、惠州、潮州等府,还视察了澳门,再从潮州入福建考察。在澳门,杜臻诗兴大发,望海而吟:
香山之南路险巇,
层峦叠嶂号熊罴。
濠镜直临大海岸,
蟠根一茎如仙芝。
西洋道士识风水,
梯航万里居于斯。
……
如今宇内歌清晏,
男耕女织相熙熙。
薄海内外无远迩,
同仁一视恩膏施。
还归寄语西洋国,
百千万祀作藩篱。
杜、石 巡视粤闽留下记录
此行最大的功劳就是开界,让内迁的老百姓回家,共察还民田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二顷,复业丁口三万一千三百。据石柱向皇上奏报:
臣奉命往开海界,闽、粤两省沿海居民纷纷群集,焚香跪迎,皆云:“我等离去旧土二十余年,毫无归故乡之望矣,幸皇上神灵威德,削平寇盗,海不扬波,我等众民得还故土,保有室家,各安耕获,乐其生业。不特此生仰戴皇仁,我等子孙亦世世沐皇上洪恩无尽矣。”皆拥聚马前稽首欢呼,沿途陆续不绝。
显见民间对开界的诉求,非常强烈。然而,开界是一回事,开海又是另一回事。当杜臻、石柱五月返回北京复命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纭,开海贸易似呈瓜熟蒂落之势。一位给事中上条奏,请令海洋贸易宜设专官收税。现在不是开不开海的问题,而是如何管理的问题了。六月初五,康熙作出谕令:“令海洋贸易,实有益于生民,但创收税课,若不定例,恐为商贾累。当照关差例,差部院贤能司官前往酌定则例,此事著写与大学士商酌。”
这等于乾纲独断,同意开海贸易了,但仍有大臣反对,包括刚从南方回来的石柱等人。七月十一日晚上,康熙在古北口外拜察行宫召开御前会议,出现了君臣舌战一幕,颇具戏剧性。康熙质问石柱:“百姓乐于沿海居住者,原因可以海上贸易、捕鱼之故,你们明知其故,海上贸易何以不议准行?”
石柱说:“海上贸易自明季以来原未曾开,故议不准行。”如此理由,荒谬绝伦,崇祯上吊怎么不见你去上吊?康熙说:“先因海盗,故海禁未开为是。今海寇既已投诚,更何所恃?”
石柱辩解:“据彼处总督、巡抚、提督说,台湾、金门、厦门等处虽设官兵防守,但系新得之地,应俟一二年后相其机宜,然后再开。”
康熙厉声驳斥,地方官员反对开海,并非为了防盗,而是为了谋私利:“边疆大臣当以国计民生为念,今虽禁海,但私自贸易者却禁而不绝,今议海上贸易不行者,都是因为总督、巡抚自图便利故也!”吓得石柱慌忙认错:“皇上所谕甚是,地方官员或有此等存心,亦未可定。”
御前会议的模式都是如此,众大臣可以各抒己见,最后还是皇帝金口,一锤定音。开海贸易之事,经康熙圣意裁决,便这样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