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凯:《六祖坛经》成“经”与禅宗经典观念的创新

文以传道人 2024-08-14 15:42:43

摘要:《坛经》 的形成是不断增补的过程,其编辑体例存在模仿翻译佛经的现象。但是,称为“坛经”之初,慧能的本意或许是借鉴唐代佛教、道教的仪轨文本称呼。授无相戒与说法是两种不同的宗教行事,前者具有内部传承的特征,后者则是公开的。因此,《坛经》 才会有《施法坛经》 和《六祖法宝记》 两种不同的称呼。《坛经》 成“经”后,慧能、神会等用《坛经》 统摄教法传播、正法亲证、师资相传。神会门人采取“秘本”式登记管理维持《坛经》 的内部传承,遭到佛教界批判。可以说,《坛经》 成为“经”是佛教中国化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是中国佛教之南方转向和唐宋转型的标志性事件。

关键词:坛经》 ; 惠能 ; 正法 ; 师资相传

敦煌本《坛经》 的发现是近百年来禅宗研究最重要的事件,各种录校本已超过30种,并且有英、日等多种译本问世,为《坛经》 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关于《坛经》 作为“经”的问题,柳田圣山、印顺、杨曾文、方广锠、伊吹敦、安东平(Christoph Anderl)、纪赟等学者围绕“经题”进行讨论,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在观念史、思想史与社会史的多重视野下,《坛经》 代表着禅宗经典传统的创新,涉及对印度佛教乃至南北朝佛教的继承、慧能的思想创新,其编集和流传属于禅宗经典解释的实践。本文从社会生活、观念世界和思想逻辑等不同角度出发,考察《坛经》 成为“经”这一重大事件,以期理解中国佛教经典的创新路径,推动禅宗研究乃至佛教中国化研究。

一 《坛经》 与《法宝记》 :《六祖坛经》 的两种经题

《坛经》 称为“经”,首先是由“经题”标明。敦煌本《坛经》 的“经题”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一卷 兼授 无相戒、“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经题分为正题和副题,“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是正题,“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是副题。方广锠先生认为,敦煌本《坛经》 的副题与它的原题最接近,而它的正题很可能是神会在滑台大会与北宗争正统以后出现的,这与敦煌本《坛经》 本属神会系所传也正相吻合。

唐宋有关《坛经》 的“经题”记载,如下表所示:

“经题”包含说法者与所说法,即“人”与“法”。《坛经》 的“经题”分为四种:一、敦煌本《坛经》 ,经首出现正副标题,正文中重复出现“《坛经》 ”,经尾“《南宗顿教最上大乘坛经》 ”是经首正副标题的缩写;二、《入唐新求圣教目录》 记录本、高丽古本,标题分为《坛经》 和《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师说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法宝记》 ,后者可以简称为《六祖法宝记》 ,而“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是惠能语录的要旨(“法宝”),这是惠昕所述《坛经》 的宗旨——“见性法”;三、圆珍《福州温州台州求得经律论疏记外书等目录》 《日本比丘圆珍入唐求法目录》 《智证大师请来目录》 皆记载为“《曹溪能大师坛经》 ”,这与后来的《六祖坛经》 一致;四、郎简《六祖法宝记叙》 和《新唐书》 《宋史》 皆称为《六祖法宝记》 ,郎简说:“法宝记,盖六祖之所说其法也。”这体现了士大夫的世俗立场。《六祖法宝记》 与《六祖坛经》 作为“经题”的最大差别在于,“记”是一种历史叙事,“经”是一种“圣典”的神圣叙事。

敦煌本《坛经》 以“顿教法”为宗旨,形成于公元967年的惠昕所述《坛经》 以“见性法”为宗旨,“经题”能体现集记和述者立场的不同。惠昕所述《坛经》 的二卷十一门,完整呈现了经典的体例。而敦煌本《坛经》 的文本明确提及“《坛经》 ”,提倡“《坛经》 传宗”,这是典型的“圣典”的神圣叙事。敦煌本《坛经》 的文本体例体现了集记、编辑者的观念世界,值得关注与探讨。

敦煌本《坛经》 的内容由三大部分组成:(一)惠能对僧俗徒众公开说法、传禅、授戒等;(二)惠能生平简历;(三)惠能与弟子关于佛法的问答,惠能临终付嘱以及《坛经》 编传。铃木大拙在点校敦煌本《坛经》 时将《坛经》 分为五十七节,第一节为“序品”, 第五十七节为“流通分”,这是典型的序分、正宗分、流通分的经典体例。敦煌本《坛经》 作为现存最早的《坛经》 文本,除了段落区分以外,语句转折也呈现出明显的编辑痕迹。下表参照铃木大拙的分段,按序分、正宗分、流通分整理文本内容:

敦煌本《坛经》 的体例与形式确实受到“佛经”文献的影响。尤其是其开篇:

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其时座下僧尼道俗一万余人,韶州刺史韦璩及诸官僚三十余人、儒士三十余人,同请大师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流行后代与学道者,承此宗旨,递相传授,有所依约,以为禀承,说此《坛经》 。

佛教经典是宗教经验的“圣典”,也是历史的“文化文本”,更是思想的“观念文本”。《坛经》 充分表现了经典的历史性,佛经的“如是我闻”口传神圣叙事变成了法海集记的历史叙事。惠能作为说法主、大梵寺讲堂作为说法处,与佛经开头的场景暗合。敦煌本《坛经》 中唯一的“佛说”出现于智常问惠能:“佛说三乘,又言最上乘。弟子不解,望为教示。” “大师”“和尚”等惠能的称呼则出现数十次。《坛经》 作为“经典”,其中的惠能生平、法海集记等历史叙事并没有呈现出“神话”特征。

但是,敦煌本《坛经》 的结尾介绍《坛经》 的传承情况:“此《坛经》 ,法海上座集。上座无常,付同学道际;道际无常,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曹溪山法兴寺,现今传授此法。”这种单线的付法传授,呈现了“《坛经》 传宗”的神圣叙事特征。“《坛经》 传宗”体现出具有强烈权威性和秘密性的祖统观念。所以,《坛经》 作为传宗“圣典”,才是其神圣性的根源。当然,《坛经》 作为“圣典”,涉及惠能作为说法主、《坛经》 中所记录的“法”的神圣性,“人”与“法”的神圣性是“圣典”的内涵。

二 唐代宗教史上的“坛经”文献

《坛经》 被视为与印度所传佛经具有同样位格的“经”,一个重要表现就在于其文本中出现“坛经”二字。但是,在唐代宗教史上,出现过其他“坛经”文献,十分值得注意。前辈学者已经注意到《坛经》 的“坛场”与密教的关联。神会《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题名有“坛”,而且出现了“已来登此坛场,学修般若波罗蜜时”,所以“坛”是指戒坛,即授受菩萨戒的戒坛。杨曾文先生说:

在佛教中,“坛”一般指戒坛、密教的修法坛。梵文称Maṇḍala,音译曼荼罗,意译坛、坛场、轮圆具足,是用来授戒或修持密法的特定场所,一般以土或石筑成,或以木构层。中国戒坛始自南朝宋,此后南方相次立坛。密教修法坛则盛行于唐玄宗开元(713—741)年间密宗兴起以后。慧能主张戒定慧三者同体,授戒,修忏,传禅以及说法同时进行,故他授戒说法之处被称为“坛”,他的说法记录,后世尊称为《坛经》 。他的弟子神会也登坛授戒说法,其记录被称为 “坛语”(《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

“坛”不仅可以用于授戒,授戒、修忏、传禅以及说法可以同时进行。但是,前辈学者未注意“坛经”的文本属性。

道宣于唐代乾封二年(667年)撰《戒坛图经》 ,唐大历年间(766—779年)志鸿著《四分律搜玄录》 卷一提到:“智首律师钞主取受,《羯磨戒心》 《轻重仪》 《钟样》 《戒坛经》 ,并钞主自撰。”这里已经用《戒坛经》 指代《戒坛图经》 。宋代元照《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 则出现《坛经》 和《戒坛经》 混用,例如:

故《坛经》 中乌仗那坛纵广二百余步。

《戒坛经》 云:至于结界,持护要须,是非相显;若疑若误,舍已重加,岂非敬慎之至也。

《坛经》 云:若先结大界,后结戒场,约何法制以分两界;虽预开空域,终是无法之地。

另外,《佛祖统纪》 卷五十三:“唐高宗,宣律师于净业寺建石戒坛,为岳渎沙门再受具戒,撰《坛经》 。”可见,“坛经”作为一种文本类别被接受。

“坛”作为道场、坛场是用于授戒、说法、修忏、传禅等行事,“坛经”则是指有关行事的仪轨或者记录。如《一切经音义》 卷十:“《仁王护国结坛经》 一卷”,“结坛经”是指仪轨。因此,基于敦煌本《坛经》 的副题“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坛经”是惠能登坛授戒的仪轨和说法的记录。《坛经》 作为授戒仪轨,才具有“传宗”的核心功能。

不仅佛教中出现“戒坛经”“结坛经”“坛经”等文献,道教也有被称为“坛经”的文献,而且与佛教“开坛受戒”类似,道教也有“登坛修道”的传统。张雪松指出,六朝以来,道教早有《坛经》 之称。成书于唐太宗时期的《隋书》 ,其卷三十四《经籍志》 记载:

《黄帝登坛经》 一卷。

《坛经》 一卷,四等撰。

《登坛经》 三卷。

《五姓登坛图》 一卷。

《登坛文》 一卷(梁有《二公地基》 一卷,《杂地基立成》 五卷,《八神图》 二卷,《十二属神图》 一卷,亡)。

道教“坛经”文献也是登坛修道的仪轨。此处的“《坛经》 一卷”更能说明“坛经”是一类宗教文献,而非某种特定的经典。此外,六朝至唐代道教史上出现了“坛仪”,与“坛经”是同样的文献。所以,“坛经”作为宗教行事的仪轨,是佛教、道教共同的宗教传统。“法宝记”则是禅宗说法的记录,如《历代法宝记》 《七祖法宝记》 等。“坛经”与“法宝记”类别不同,前者作为宗教行事的仪轨具有内部的秘密性,后者作为禅师说法的内容是公开传播的。这对理解《六祖坛经》 的形成具有重大意义。

唐代儒、道、佛三教之经同称为经,传统的“经”概念扁平化,儒家“经”的高度下降,其他门类上升,“经”的权威性和区分度大大降低。唐玄宗时代,道家经典的地位不断上升,《老子》 《庄子》 《列子》 《文子》 《庚桑子》 被列为道家五经。天宝元年(742),唐玄宗下诏,对道家著作赐以经名。《旧唐书·礼仪志》 记载:

玄元皇帝升入上圣。庄子号南华真人,文子号通玄真人,列子号冲虚真人,庚桑子号洞虚真人。改《庄子》 为《南华真经》 ,《文子》 为《通玄真经》 ,《列子》 为《冲虚真经》 ,《庚桑子》 为《洞虚真经》 。

这种封圣、赐经的风气,势必对儒家“经”的位格造成冲击,同时给佛教和整个社会文化带来“经”的上升运动的氛围。禅宗所传六祖慧能之《坛经》 作为宗教行事的仪轨文本,在此氛围中容易获得神圣位格。白居易《味道》 一诗说:“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坛经说佛心。”白居易与神会的弟子神照交往,曾撰《东都奉国寺禅德大师照公塔铭并序》 ,因而此诗中的“坛经”应即禅宗所传六祖慧能之《坛经》 。“经”为佛口所说,《坛经》 阐明佛心,所以《坛经》 具有“经”的神圣位格。

三 “《坛经》 传宗”与《坛经》 成“经”的思想内涵

《坛经》 文本之形成有其历史脉络。伊吹敦先生提出《坛经》 的形成史有如下几个阶段:原《坛经》 →第一次古《坛经》 →第二次古《坛经》 →第三次古《坛经》 →敦煌本《坛经》 →《法宝记坛经》 →惠昕本《坛经》 。敦煌本《坛经》 确实是经过增补而形成,这已是共所认同的。《六祖坛经》 的原始阶段,可能同时存在《六祖法宝记》 和《坛经》 两种题名的文本,如敦煌本《坛经》 开头所说:“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说法是公开传播,法海记录整理的抄本可能最早叫《六祖法宝记》 ,同时惠能门下内部流传着记载传授无相戒仪轨的《施法坛经》 ,与《戒坛经》 《仁王护国结坛经》 类似。

仪轨是内部传承的“秘密法”,因而《施法坛经》 才是“《坛经》 传宗”的根本内容。敦煌本《坛经》 的标题出现“兼授无相戒”,“兼授”说明“授无相戒”与说法是两种不同形式的宗教行事,前者是内部传承,后者是公开说法,所以才会出现“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的情况。安东平(Christoph Anderl)分析说:

敦煌本《坛经》 可能是《坛经》 文本形成过程中的一个过渡阶段。在这一阶段,起初对“经”的“外引”(即直接引用《金刚经》 )逐渐转变或被解释为“内引”(即将说法/文本本身视为“经”)。《金刚经》 的标题结构、所用术语、文本中与诵经有关的说明,以及该文本作为真言力量的重要作用,都表明了《金刚经》 与在大型信众集会上授菩萨戒时的仪式密切相关。

说法与兼授无相戒是不同的宗教活动,被记录汇总在《坛经》 中。但是,一开始称为《坛经》 ,是因为“坛经”作为仪轨文本的特征。

《六祖法宝记》 与《施法坛经》 两种文本和题名的合并,背后是公开传播与内部传承的矛盾与调和。惠能说法、授戒的宗教理想,与释迦牟尼以来世代佛弟子的“正法久住”理想是一致的,即教法流行后代而不断绝,弟子师资相承而不断绝,弟子能够亲证正法而不断绝。这种“不断绝”所呈现的期待,即《坛经》 中出现的“后代”“后代人”“弟子”“门人”等称呼蕴含的师资相传、正法亲证、教法传播的宗教内涵。

敦煌本《坛经》 提到教法传播至“后代”,如“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流行后代与学道者”,以及“是故将此教法流行后代,令学道者顿悟菩提,各自观心,令自本性顿悟”。教法流行后代有两大目标:一、后代人学习教法,二、依教法而顿悟见性成佛。关于正法亲证,敦煌本《坛经》 说:

善知识,后代得吾法者,常见吾法身不离汝左右。善知识,将此顿教法门于同见同行,发愿受持,如事佛教。终身受持而不退者,欲入圣位,然须传受。从上已来,默然而付衣法,发大誓愿,不退菩提,即须分付。

后代修道者通过顿悟见性成佛,亦如亲证惠能的法身。修道者受持、理解、修证顿教法门,亦等同接受惠能所付的衣法。因此,“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就是教法传播与正法亲证,教法传播需要时间的相续与空间的延展,正法亲证需要超越性的修道工夫与证悟境界。

在师资相承层面,《坛经》 表现出禅宗的祖统观念。所谓“《坛经》 传宗”本质上是祖统观念的反映。从佛法的传承看,“《坛经》 传宗”从广泛传播的一切教法收缩至《坛经》 的“宗旨”“本宗”,或者说《坛经》 “统摄”了一切教法,并且从正法亲证的超越性境界“降维”至现实师徒之间的传法和禀承。通过“收缩”“统摄”与“降维”,师资相承的正统性得到凸显。授无相戒、传授《坛经》 则是具体的传承方法。

首先,敦煌本《坛经》 提到“宗旨”“本宗”,都与《坛经》 的依约、禀承、禀受相连。如下所示:

承此宗旨,递相传授,有所依约,以为禀承,说此《坛经》 。

若论宗旨,传授《坛经》 ,以此为依约。若不得《坛经》 ,即无禀受。须知去处,年月日、姓名,递相付嘱。无《坛经》 禀承,非南宗弟子也。未得禀承者,虽说顿教法,未知根本,终不免诤。

大师言:“十弟子,已后传法,递相教授一卷《坛经》 ,不失本宗。不禀受《坛经》 ,非我宗旨。如今得了,递代流行。得遇《坛经》 者,如见吾亲授。”十僧得教授已,写为《坛经》 ,递代流行。得者必当见性。

大师言:“今日已后,递相传受,须有依约,莫失宗旨。”

此《坛经》 ,法海上座集。上座无常,付同学道际;道际无常,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曹溪山法兴寺,现今传授此法……持此经以为禀承,于今不绝……誓(愿) 修行,遭难不退,遇苦能忍,福德深厚,方授此法。如根性不堪,材量不得,虽求此法,达立不得者,不得妄付《坛经》 。告诸同道者,令知密意。

“坛经”在唐代宗教史上是一种记录仪轨的文献。文中提到的“《坛经》 ”是仪轨与说法记录汇总在一起的文本,即“法宝记”的形式被“坛经”所吸收与融合,形成现有的《坛经》 文本形式。

“传法”的本意在于“人”之间师资相传的确认,但是“确认”既需要“正法”观念的传达作为依据,也需要“信物”作为约定的象征,如袈裟、念珠、如意等宗教神圣物。惠能所说《坛经》 能够开创一代顿教法门,而且又秉承了菩提达摩至弘忍的正法传承。在惠能晚年,存在着一种对他进行神秘化的想象。敦煌本《坛经》 说:“合座官僚道俗,礼拜和尚,无不嗟叹:‘善哉大悟,昔所未闻。岭南有福,生佛在此,谁能得知。’一时尽散。”惠能在《坛经》 中提到“真佛”,强调众生的自心本性是“真佛”,这是基于佛性、自性作为成佛的根据而言。惠能说法后,官僚道俗大众赞叹惠能是“生佛”,强调惠能就是活着的佛。“生佛”的神圣叙事,呈现出中国佛教“圣人”的主体性地位。惠能是“生佛”,惠能所说的《坛经》 当然能成为“经”。

敦煌本《坛经》 所谓“宗旨”指《坛经》 宣导的自心是佛、顿悟见性、见性成佛等思想宗旨,这是正法亲证层面的观念表达;“传法”不是公开的说法,而是师徒间的授受说法与确认,这是教法传播的正统性表达,《坛经》 成为师徒说法的根据与内容;“秉承”“依约”是师徒之间传承的关系确认与约定,这种确认需要神圣物的赠予,袈裟是神圣物,《坛经》 亦是神圣物。

“《坛经》 传宗”这种观念确认在惠能时代或许已经出现了。因为惠能对十大弟子传法,要求他们教授一卷《坛经》 。《坛经》 的教授是师徒间的宗教责任,无可厚非,类似佛经中的“流通”。但是,《坛经》 作为仪轨文本与说法文本,内部秘传与公开传播的矛盾是很难破解的。在抄本时代,“教授”是口头的公开传播,而“传法”的“禀承”和“依约”则可赠予抄本或给予抄写的授权。敦煌本《坛经》 提到“持此经以为禀承,于今不绝”,意味着《坛经》 成为“经”,才是惠能门下师徒间传承的神圣权力的来源。

《坛经》 如果作为仪轨文本,可以是内部传承的“秘本”;但是,《坛经》 成为“经”,作为说法文本,意味着这种教法需要被公开和分享。于是,在“不立文字”精神的推动下,《坛经》 的教授势必提倡口头说法,反对注疏等文本解释。注疏不仅违背“不立文字”的精神,更会破坏“秘本”的神圣感。这是《坛经》 注疏少、难以入藏的根本原因。

“《坛经》 传宗”使之成为南宗弟子的“信物”。敦煌本《坛经》 云:“须知去处,年月日、姓名,递相付嘱。无《坛经》 禀承,非南宗弟子也。”这是用登记管理的形式维护《坛经》 的内部传承状态,维持南宗师徒内部的正统性与纯洁性。这种“秘本”式管理是神会门下的授受制度,维护了神圣权力,但也势必遭到佛教界的批判。韦处厚《兴福寺内供奉大德大义禅师碑铭》 说:“洛者曰会,得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习徒迷真,橘枳变体,竟成《坛经》 传宗,优劣详矣!”唐末五代以来义学不兴,禅僧受到朝廷与地方政权的拥护。然而《释门正统》 “义天”条下记载:“近者大辽皇帝诏有司:令义学沙门诠晓等再定经录,世所谓《六祖坛经》 《宝林传》 等皆被焚,除其伪妄。”《坛经》 被视为伪妄而遭到焚毁,原因即口头传授的传统与“秘本”式管理。

结语:《坛经》 成“经”的文化史意义

《坛经》 成为“经”是佛教中国化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具有深刻的文化史意义。余英时将唐宋转型中的思想突破称为“入世转向”的精神运动,强调这次转型的“发起人”是慧能创建的新禅宗。《坛经》 成为“经”影响了唐宋思想转型中佛教主体性的塑造。首先,将《坛经》 视为中国佛教徒撰著的唯一的“经”,将之与翻译佛经相提并论,凸显了禅宗经典解释与思想创新的开创性贡献。敦煌本《坛经》 中出现《见真佛解脱颂》 《自性见真佛解脱颂》 ,强调众生是“真佛”,“凡夫是佛”成为禅宗信仰观念的基本内涵。于是,说“经”的“佛”和成佛、作佛的“佛”统一于现在佛的身上,就是众生。《坛经》 的顿悟见性成佛思想最终落实于“凡夫是佛”的现实肯认上,这是“入世转向”的根本逻辑。

其次,《坛经》 的书写与语言形式,实现了汉语作为佛教经典语言的主体地位。在《坛经》 以前,中国高僧大德只能从事翻译、注释、转述;《坛经》 完全摆脱了梵语等语言的影响,以汉语自述经典,使汉语表达获得和梵语类似的神圣性。类似于德国宗教改革中马丁路德强调德语和拉丁语有同样的神圣性,《坛经》 作为汉语经典得到肯定具有革命性意义。

最后,《坛经》 成为“经”是中国佛教之南方转向的标志性事件。在惠能以前,长安佛教具有典范地位,鸠摩罗什、玄奘等皆在长安翻译印度传来的经典;可以说,晋唐长安佛教是印度佛教传统的延伸与转化,其发展模式是以印度僧人和玄奘等到过印度的僧人为核心。禅宗兴起后,南方佛教不再依赖印度传来的翻译经典,形成依赖本土祖师说法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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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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