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点半的闹钟未响,生物钟已轻轻叩开眼皮。
窗帘缝隙里漏进一线灰蓝,像是未拆封的信笺。
我习惯在黑暗中摸索运动鞋,鞋带在指间缠绕时,总能想起儿子初学系鞋带的笨拙模样。
厨房飘来昨夜预约的红豆粥香,是每个清晨秘而不宣的温柔。

推开门,凉雾扑面而来。
深春的紫薇花蕊似乎更加的娇艳,盛着整个城市的睡意。
蓝牙耳机里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钢琴声与足音在石板路上交织出二重奏。
第一个拐角处的老槐树总让我想起父亲,他年轻时跑运输,总在这样微凉的黎明发动卡车,车灯切开浓雾的样子,像极了他用布满茧子的手掰开烤红薯分给我们兄妹的热气。

沿河绿道渐次苏醒。
穿荧光背心的环卫工挥动竹帚,沙沙声惊起白鹭掠过水面,翅尖在水面写下转瞬即逝的诗行。
对岸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开始折射朝霞,我数着那些渐次亮起的格子,想起自己也曾是其中某个格子间里喝冷咖啡的人。
那时颈椎总在抗议,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显示器蓝光里突然浮现体检报告上刺眼的脂肪肝数值。

跑过三公里处的小石桥,呼吸开始有了重量。
坡道上的桂树提前泄露了秋天的芬芳,细碎黄花落进运动衫的后领,痒痒的触感让人发笑。
十年前追着婴儿车慢跑的记忆突然复活,那时儿子在车里咯咯笑着挥舞藕节似的手臂,妻子推车时马尾辫跳动的弧线,比任何GPS轨迹都更令人心安。

六点十分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
塑胶跑道镀上金边,汗水滑落时带起的微光,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脖颈。
穿亮粉色运动裤的银发老太太准时出现,她的太极剑穗子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圆。
我们从未交谈,但每次交汇目光时,她眼角的笑纹总会加深两分——这是晨跑者之间的摩尔斯密码。

七公里处的自动贩卖机闪着幽蓝的光。
扫码取出的矿泉水瓶身沁着水珠,仰头畅饮时瞥见倒悬的天空,云絮游走如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中年跑者背着双肩包匆匆掠过,西装下摆从运动短裤边缘支棱出来,公文包在腰间滑稽地晃荡。
他让我想起刚升职那年的自己,在会议间隙躲进消防通道做深蹲,领带像绞索般勒着涨红的脖颈。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居民楼的晾衣绳上飘荡起蓝白条纹的床单。
穿校服的少年叼着面包冲出楼道,书包侧袋的水壶与我的运动水壶轻轻相撞。
"抱歉叔叔!"他旋风般掠过的身影,叠印着二十年前蹬破三双球鞋也要考体校的自己。
那时的晨跑是赌气的证明,现在的脚步却成了与岁月和解的契约。

智能手表震动提示完成十公里。
汗湿的速干衣贴在后背,凉意让人想起童年时母亲掀被子的手。
归途经过面包店,玻璃橱窗映出泛红的脸颊,竟与父亲遗照上那张黝黑的面容有了奇妙的重合。
他常说的"人活一口气",此刻忽然具象成呼吸间草木蒸腾的清气。

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见屋内响动。
儿子光脚奔来开门,头顶翘着两撮不服管的呆毛:"爸爸今天比昨天快了两分钟!"
餐桌上的白瓷碗冒着热气,妻子正往粥里撒今年新晒的桂花。
阳台洗衣机开始轰鸣,滚筒里转着汗湿的运动服、孩子的足球袜和她昨夜修改方案时穿的睡袍。

冲澡时水汽爬上镜子,模糊了中年男人不再紧实的肌肉线条。
但心跳监测APP上规律的曲线,体检报告上消失的箭头,还有儿子模仿我拉伸动作时夸张的鬼脸,都在讲述另一种年轻。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起,飘落轨迹像极了今晨那只白鹭的飞行路线。
而我知道,明天此刻,我又会站在起跑线,把新的一天跑成发光的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