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司马迁的职掌与志向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0-15 15:39:41

戴君仁《释“史”》谓:“由史知天道,故其原始职务掌祭祀而包括卜筮星历,都属于天道神事。”除了“知天道”,史另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能,跟文字有关。“史字形状,像人执简册,表示他的生活和书本不离。文字的需要,一天天广泛起来,他的职务范围,便一天天扩张,不但书籍归他们掌管,极可能连作教科书用的识字本,也是史所编制的。”用司马迁说的“文史星历”来综括,前者就是“星历”,后者就是“文史”。

前面已经讲过司马氏的天官职掌,不妨进一步看看文史的部分。《太史公自序》谓,“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索隐》云,“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程金造《太史公所掌文史星历说》据此推断:“太史谈、迁父子,为汉太史令,所职掌的‘文史’,就是主管皇帝家藏的书籍。”当时的皇室藏书虽然丰富,但并不对外开放。“秘府的书籍,其所以禁人观览与抄录者,还不只是由于一书写本之无多,怕有佚失。其主要原因,乃在于书籍所载的,多是各家理国治民的机谋方略,这些统治黎民的方术,只能皇帝独握在手,不能操之他人,因此禁止散行于各地。”司马父子因为职责所在,得以观览皇家的丰富藏书,对当时见于记载的各类思想有较为全面的了解。

除了读已经基本形成的书,司马迁还能接触到现在称为档案(甚至是绝密档案)的文字。《史记集解》引如淳曰:“《汉仪注》: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由此可见,司马迁能够接触到当时的很多重要档案。所谓“百年之间,天下遗文故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说的就是这些新旧档案吧?古人文字的主要功能,是借以解决遇到的事,没有现在所谓写作这回事。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后来被尊为经典的作品,原本也可以是为解决当时问题留下的档案。如此一来,《太史公自序》所谓的“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不就是对“文史”这一职掌的另外一种说明方式?到这里,我们也就几乎看到了司马迁的职掌与志向的关系——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在“究天人之际”前面,司马迁加了“亦欲以”三个字。其中的“亦”字,需要从汉代的具体情形来看。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窦太后崩逝,一直被祖母束缚手脚的汉武帝终得乾纲独断,不久即发出了“天人三策”中的第一问。策问中密集出现了天命、灾异、三光、寒暑、鬼神这些词,可见所询与天人关系相关。既是“今上”所问,回答此一策问的人当然很多,照李纪祥《太史公“成一家之言”别解》的说法,回应策问者两次即已逾数百,因而“必然已盈绕天下之士,成为当世欲以究明的一大汉世关键问题。司马迁亦忝列其一,所以他才会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司马迁提供的天人关系答案,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呢?相比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官书》谓:“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也就是说,司马迁并非凭空想象出一个永不变化的天,而是结合自己的天官职掌,不断观察天象的变化,并根据这变化进行“天人之际”的探究。在司马迁心目中,观察星空的变化,就可以知道帝国的运行情况,这不是猜测,更不是禨祥,而是确定的事实。如此,“亦欲以究天人之际”就不是司马迁的谦辞,而是饱含着他对解决笼罩当时汉王朝最大思想问题的自信,更隐隐透出他获得整体认知时的强烈自豪。

此外,《天官书》赞词中的“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是否也包含着“通古今之变”的意思?前文的“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不是同样的“通古今之变”?研究古今变化,对照当时情形,以便不断损益调整,正是司马迁写《史记》的目的之一。只有经过这番损益调整,此前沉埋在石室金匮中的遗文故事,才得以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进入整个民族的精神创造序列。有心者不妨留意《史记》各篇的序或赞词,“通古今之变”的精神始终贯穿其中。

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跟司马谈、迁父子的职掌有关,最后的“成一家之言”怎么理解呢?钱穆《太史公考释》论之甚明:“若其书为官史,则迁既续父职,责任所在,无所逃卸,何以其父临终遗命,乃曰无忘吾所欲论著,而迁亦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乎!即此可知记注(按记录)为官史,而论著乃家言,体例判然,断非一事矣。故迁之为此书,实不因其任史官,其书亦不列于官府,故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则其书义法,自不限于官史之成制。”这样看“成一家之言”的属性,“正以明其非官书。官书者,汉志谓之王官之学,家言乃汉志所谓百家九流”。说白了,《史记》并非官史,而是家言性质的子书。或许,这也是此书最早称为《太史公》的原因。

子书只是司马迁的自我设定,随着影响扩大,最终,《史记》成了一部横贯经史子集的巨著。阮芝生《〈史记〉的特质》,说出了其中的窍要:“《史记》是‘正史鼻祖’,应属史部;《史记》是‘散文大宗’,可列集部;《史记》‘成一家之言’(诸子百家皆各成一家之言),又带有子书性质(此子书不过是以史书的形式出现罢了)……《汉书·艺文志》把‘《太史公》(《史记》原名《太史公》)百三十篇’列在‘六艺略、春秋家’下,可见汉人原把它归入经(六艺)部,视它为《春秋》的嫡子。”结合司马迁的雄心,这一说法,或许可以更确切地表达为——《史记》原本的目的是“拟经”(十表类《春秋》,八书拟《尚书》),实际达到的程度是“成一家之言”的子,后世将之确认为史部之首,却也折服于其闪耀于集部的文字精妙。

摘自《史记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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