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感动大唐”的忠义楷模,朱泚竟然走上叛逆之路,实在让人搞不清楚他的面孔哪一张才是真的。
773年(大历八年),唐代宗被一条消息惊得差点找不到北:幽州节度使朱泚派弟弟朱滔率领五千精兵奔赴泾州,协助朝廷的“防秋”工作。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实力一落千丈,吐蕃人趁火打劫,从青藏高原一路东进,足迹一度踏进了长安。秋收季节,正是这伙强盗打谷草的好时节,逼得朝廷不得不在北线派兵驻防,这就是所谓的“防秋”。
本来这项工作也不需要皇帝操心,大唐雄兵百万,有的是兵马。可惜的是,这些兵马大多都在藩镇,中央军就剩一个“豆腐渣”似的神策军,而藩镇兵大爷们不拿皇帝当干部,早就听宣不听调了。可怜唐代宗每到入秋就头疼,恨不能给兵哥哥们磕一个。
谁曾想,今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朱泚竟然发出感人肺腑的吼声:忠于朝廷忠于唐,甘洒热血为我皇!
顶着满天下惊诧的目光,幽州大军真的奉命勤王了。
唐代宗感动得眼泪哗哗的,这年头没个靠得住的,连李光弼、仆固怀恩都往朕的脸上扔臭鞋垫了,谁能想到,跟朝廷毫无“血缘”的朱泚居然是个忠义之士。
没错,朱泚是个“地产品牌”,朱家几代人都生活在幽州,服务于幽州藩镇,从没得到过朝廷一丝阳光的普照。按理来说,他应该是最坚定的“割据派”,何况作为河朔三镇之一的幽州原本就是朝廷的眼中钉。
唐代宗擦干眼泪,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道嘉奖诏书,广布天下,并下旨加封朱泚为检校户部尚书。
朱泚受宠若惊:这话怎么说的?忠心难道不是为臣的本分吗?陛下您如此恩遇,让臣无地自容啊。啥也别说了,陛下,臣恳求入朝觐见陛下。
唐代宗又被惊得浑身哆嗦,把眼睛擦了好几遍才确认无误:天呐,朕的命怎么这么好?老李家祖坟上诈尸啦?
大臣入朝觐见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这么激动吗?
当然至于,因为藩镇兵大爷们自认“土皇帝”,跟唐代宗仅差一根头发丝的高度,你让我朝拜你?我还想让你朝拜我呢。所以,以河朔三镇为首,藩镇节度使们从来不入朝。
朱泚竟然肯“自降身价”,同时冒着被朝廷扣留的危险入朝,这是何等纯粹的忠心呐!唐代宗又擦了一把眼泪:赶紧给朱爱卿修一座大宅子,不能委屈了他。泚,朕在长安等着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泚演过头了,准备看他如何收场时,朱泚竟然真的上路了。
藩镇节度使们目瞪口呆:小朱被一纸奖状烧昏头啦?长安就是虎穴,进得去哪有出得来的道理?虚荣害死人呐!
唐代宗正在眼泪八叉地翘首以盼,突然传来消息:朱泚病倒在路途了,恐怕来不了了。
噢……人们都明白了,朱泚你真是个戏精,路上晃荡一圈,名利双收,还是你小子利害。唐代宗的眼泪立刻有了别样滋味:敢情我这是自作多情了。
就在所有人射出鄙视的眼神时,朱泚突然对身边的人发了狠:我就是死了,你们也要把我的尸首抬到长安,谁也不许劝!
这戏是不是演岔劈了?天下人都看不懂了,于是所有人都堵在长安城外,就为第一时间见证谜底。
当朱泚真的出现在长安时,天下震惊:哇塞,咱大唐真的出现了一个足金的大忠臣,时代的楷模,特级保护动物,快来看呐……
就在朱泚被“感动大唐年度人物”的光环照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厄运突然从头而降,他回不去了。
真的如人所料,唐代宗玩阴的扣留了朱泚?还真不是,问题竟然出在幽州内部,原来朱涛趁大哥不在,以迅雷不急掩耳盗铃之势掌握了军权,朱泚被亲兄弟摆了一道,回不去了。
各大藩镇的节度使笑出了猪叫声:昨天你让我们难堪,今天我们笑你太傻。
好在唐代宗很够意思:朕绝不让一个忠臣寒心,下旨,加封同平章事、检校司空、遂宁郡王,任陇右节度使,暂代河西、泽潞行营节度使。你丢了一镇,朕给你三镇。
唐德宗即位后,又加封朱泚为太子太师、凤翔尹。780年(建中元年),朱泚以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泾原节度使的身份平定泾州之乱,又被加封为中书令、太尉,可谓位极人臣。
好一段“臣忠君贤”的佳话,倘若这是朱泚的人生终点,他一定是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一代忠烈。可惜历史拐了个弯……
782年(建中三年),朱涛在幽州起兵,与成德、魏博、淄青一起造反了。本来这事儿跟朱泚无关,岂料“缺德”的朱涛做了一件事,生生将朱泚扯了进来。
某一天,河东节度使马燧截获了朱涛的一封信,竟然是写给朱泚的,声称要与大哥合作。
唐德宗得到消息心里直突突,他一边安抚朱泚说“朕是相信你的”,一边也不敢大意,解除了朱泚的兵权,并将他调入长安,变相软禁起来。当然,唐德宗也没忘记给他一颗糖:增加食邑。
唐德宗此举其实也无可厚非,除非他有汉武帝那样的大心脏,但朱泚却陷入深深的痛苦:我为了大唐弄得兄弟反目,这份忠心竟然不敌风吹草动?前一天还是万人敬仰的楷模,现在却成了嫌疑犯、世人的大笑料,陛下,你对不起我呀。
就这样,朱泚心灰意冷,他把自己闷在府中怄气,一年多不出家门。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朱泚可能把自己憋屈死,但历史竟然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建中四年(783年)十月,负责平叛的泾原兵马因为一顿饭招待不周,倒戈了,一不小心竟然冲进长安,攻陷了皇宫。唐德宗仓促之下弃城出逃,成了既唐玄宗、唐代宗之后的第三位失国皇帝。
泾原乱兵占领长安后也懵了:为了一顿饭赶跑皇帝,咱干的这叫什么事呢?接下来该咋整?总不能抢光、吃光后跑路吧?
一群人叽叽喳喳,不知所措,还是节度使姚令言脑子灵活:咱选出一个带头大哥自己干不就得了?听说咱的老领导朱泚没跑掉,找他去。
朱泚这个倒霉蛋,他不是不想跑,而是唐德宗走得太匆忙,根本来不及通知他,以至于他没跑了。
就在朱泚提心吊胆的时候,一群兵哥哥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咱缺个爹,你给咱当爹呗?
朱泚懵了,这世上还有缺爹的?怎么净赶好事呢?咱祖坟上也没炸过尸呀,哥哥,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不带戏耍人的。
姚令言赶紧相劝,哥呀,咱这帮二杆子啥事也做不成,您是老领导,就属你文凭高,您给咱当老大,共谋富贵呗。
好劝歹劝,朱泚终于确信自己走了狗屎运,顿时胸中积累了一年多的块垒一扫而空:啥叫天命,咱这才叫天命,摔个跟头都能咬一嘴美刀。既然天命在我,咱还客气个啥?李适(唐德宗)啊李适,你也有今天。
于是朱泚在一群失意之徒的怂恿下,于783年(建中四年)十月初八,在大明宫宣政殿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秦”。
有意思的是,朱泚立了一个皇太子,竟然是侄子,41岁的他居然膝下无子。更好玩的是,他同时又立弟弟朱涛为皇太弟,搞了“双储君”。
才过了两个月,朱泚不知道哪个脑神经打错了,又将国号改为“汉”,一副不把自己折腾死不甘心的作死样。
朱泚称帝给了大唐最沉重的打击,这次事件远比他爹“唐代宗失国”更危险,因为此时的天下除了朱泚称帝外,还有幽州、魏博、承德、淄青“四国相王”,以及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称帝。雪上加霜的是,负责平叛的李怀光又反了,唐代宗又被迫从奉天逃亡梁州,大唐危在旦夕。
生死存亡之际,朱泚犯了一个大错,他竟然与盟友李怀光谈崩了,以至于李怀光宁可等死也不愿意给他当小弟。
也就在此时,天降神人,既郭子仪之后,大唐再现力挽狂澜的牛人,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以一己之力统一了分散的唐军,从而一举攻克长安,逼得朱泚弃城而逃。
所谓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朱泚又变身衰神,在逃跑的途中被部下砍了脑袋当投名状了。至此,大唐再度活了过来,而朱泚则从“感动大唐”时代楷模,堕落为万世鞭挞的逆臣。
人们不禁感叹:朱泚为何非要称帝,污了一世英名?
首先,朱泚不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阶层,忠君思想其实是他沽名钓誉的手段,而不是根深蒂固的道德理念。所以,当正向激励存在时,他会表现出“忠”,而当负激励出现时,本性就立刻暴露出来。
其次,朱泚所处的年代就是朝廷日益衰败,藩镇走向割据的历史时期,尤其他所在的幽州,本就是最早割据的河朔三镇之一,他所谓的“忠心”就是沙滩上的建筑。
再其次,朱泚出身于庶族阶级,而朝廷的中坚力量是豪门士族集团,作为庶族阶级的一员,他永远也不可能融入豪门集团的圈子,孤独是促使他急转弯的潜在动力。
最后,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在泾原乱兵的威逼下,朱泚恐怕也很难做出第二个选择,况且当时的形式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
人们总说“命数”,啥叫命数?出身、环境因素决定了一个人的底层思维,以及行为方式,就像朱泚,甭管有千万种选择,他其实只有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