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诗人们的远方|温故·徐徐诗话

新黄河 2024-11-29 18:54:55

盛唐诗人王昌龄是个交游非常广泛的人。他好酒、好诗、喜交朋友、性格直爽。关于王昌龄的出生年份,学界内还有分歧。闻一多在《唐诗大系》中考据他出生于公元698年,即比李白大三岁;傅璇琮则在《唐代诗人丛考》中认为其生年更早一点,可能在公元690年。不管如何,王昌龄生活的时代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最繁荣的时期,是真正群星璀璨的时代。

王昌龄现存诗歌不足两百首,其中边塞诗歌所占比例也不大,不过几乎是首首皆好。傅璇琮考证,根据现有的王昌龄生平脉络线索判断,他前往西北边塞的时间只有可能是开元十五年(727)进士登第之前。也就是说,给诗人带来极大声誉的独具特色的边塞诗,是王昌龄早期的诗歌作品。

王昌龄最远走到了哪里?史料没有记载,只能从其诗歌中推测。《塞下曲四首·其一》中写:“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这一年八月,诗人经过了萧关,即今天的宁夏固原一带。《塞下曲四首·其二》中写:“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又写秋日经过了临洮,即今天甘肃岷县一带,这里是长城的起点。从这两首诗写到的时间和地点上,能够清晰地看出诗人的行经路线。而到了《从军行》组诗中,诗人则已经过了玉门关。

玉门关依然不是王昌龄到过的最远方。《从军行·其六》中写:“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诗中出现的“碎叶”这个地名我们不太陌生,这里是郭沫若考证后学界普遍认可的李白出生地。碎叶城现在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唐朝时是朝廷在西域设的重镇,也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交通枢纽。有理由推断,王昌龄曾经到过碎叶城。只是不知道,在这如此遥远的边疆他会不会想起就出生在这里的好友李白。

《从军行》这组诗歌是王昌龄边塞诗的代表作,这组诗雄浑磅礴、壮美瑰丽,也堪称唐代边塞诗的代表作。这七首诗每一首都是极为优质的七言绝句,第一首为例:

烽火城西百尺楼,

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

无那金闺万里愁。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这篇这样写。黄昏时分,总是一个人的忧伤最浓重的时候,也是征战在外的戍卒最想念家乡的时候。

王昌龄这首诗就截取了边塞生活中的这样一个片段。前两句言明环境,荒寂的原野上只有这座高高的烽火楼,从青海湖方向吹过来阵阵秋风,孤寂环绕着黄昏时独自坐在这里的戍卒。这是一幅辽阔而静态的画面。在我们阅读诗歌时,一首好的诗歌可以调动读者的各种感官,从而引发读者的多方位情绪。如果说这首诗前两句调动了读者的视觉,甚至是泠泠海风带来的触觉,那颈联这句又调动了读者的听觉。悠长而缓慢的笛声传来,边塞戍卒思念家乡的浓郁情绪呼之欲出。不过,就在这感情如此饱满翻腾之际,诗人反而撇开了眼前的戍卒,宕开一笔,把笔触延展到了万里之外的闺房之中。深闺之中的女子,因为思念远方的丈夫而会多么愁楚啊。仅这一句,就把征人和思妇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这种写法像《君子于役》这一篇,王昌龄是从边关写到思妇,而《君子于役》则是从家乡思妇写到了征人。

“无那金闺万里愁”这句的好处还不在于此。一般来说,边塞诗的感情豪迈澎湃,意境壮阔辽远,不太容易和细腻温柔的情感联系在一起。而诗人用这样一句结尾,就非常顺畅自然地把壮阔和柔情结合在了一起。如此,我们从这首诗中感受到了非常丰富的阅读体验,它有边塞的粗粝,也有闺中的柔软。

事实上,我们也不要忘记,除了边塞诗之外,王昌龄本来也是写闺怨诗的高手。

在唐代的著名诗人中,岑参是对边塞生活体验最丰富的一名。他曾经两度赴西北边塞,时间长达六年,他把种种经历化为宝贵的生命情感体验,充盈于笔下的字里行间。

天宝八载(749),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岑参在仕途上仍然没有什么建树,于是选择了一条很多文人都会考虑的道路,那就是从军。他前往安西,担任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僚。从他留下来的诗篇中,大致可以推测诗人此次西行的路线:取道河西走廊,出阳关,经蒲昌海(罗布泊)到达鄯善;再经由火山(火焰山)至吐鲁番一带,然后由西州经铁门关,最终抵达安西。对于一名文人来说,真的是漫漫长途。

诗和远方并不一定是浪漫的。看岑参这趟征途中的这首《日没贺延碛作》:

沙上见日出,

沙上见日没。

悔向万里来,

功名是何物。

岑参这一路大约走了两个月。艰苦而漫长的征途很快摧残了诗人的激情,他的心情也逐渐变得沉郁。他平实地叙述着自己的所见,一天一天的路程,无非就是荒漠中的日出日落。诗歌前两句虽然平易直白,亦写出了西北边塞不一样的景致。还要不要继续前行?诗人心中已经生出几分悔意,他反复思量功名到底是何物,如此求取功名到底值不值得。尽管这次也在边塞生活了两年,岑参的情绪一直比较低沉,可以说是无功而返。至于边塞诗,岑参写了一些体现当地风光的作品,也有少量诗歌表现了从军的豪迈精神,整体看来成就不大。

天宝十三载(754),岑参开始第二次西行之旅。这一次,他是奉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征召前去担任判官。此次西行,经历过边塞生活磨炼的诗人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另外,岑参比较受封常清的赏识,情绪比较开阔昂扬。如此,这次出塞,岑参的诗歌创作取得了极为丰硕的成果。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作就是我们熟悉的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用七言歌行写作的边塞诗中,有一个以歌行体送别某人的系列,除了这首之外,还有《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天山雪歌送萧沼归京》《火山云歌送别》等等。虽然诗题看起来是送别诗,实际上大部分篇幅均是在书写奇异壮丽的边塞风光,送别之意仅是在诗歌末尾稍加点染。

这首诗读者都非常熟悉,具体内容不用多言,不过可以借此说说岑参对奇异壮丽之景的感知和描述能力。边塞飞雪是最常见的普通景象,诗人却翻新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独具创新性的句子。不只这一句,岑参这次边塞生涯写了不少类似风格的诗句,比如,“轮台九月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火山云歌送别》)火山黄云、飞沙走石、大雪北风、铁甲旌旗、羌笛胡琴……这些壮景奇观,都不曾出现在其他诗人笔下。

这些诗句的产出说明,岑参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感知和描述能力。对于岑参诗歌的这一特色,他的朋友杜甫早有认识。杜甫在《渼陂行》一诗中说:“岑参兄弟皆好奇”,认为岑参喜欢做不平凡的事情,也会有不平凡的表现。这个性格特点投射到边塞诗创作上,就是即便风物是寻常的,诗人的语言也是新奇的、不平凡的。而整首诗歌的气势又是骏爽奔放的。这是岑参对唐代边塞诗的独特贡献,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天才的、富有创造力的诗人。

叶嘉莹将岑参诗歌的这一特点称之为“适于吟诵的诗歌”。她在《叶嘉莹古诗词课》一书中的边塞诗的篇章分析:“从诗歌欣赏的角度而言,只有那些寓意深刻含蓄、能够多方面引发人联想的诗,才适合于讲解。……岑参诗篇所描述的景物,与所使用的语气、声调、口吻,以及气势都很不平凡,但这些好处,都是一读即知的,因此它只适合于诵读,而不太适合于讲解。”即便在诵读中,读者也能获得精神上的鼓舞和感染。这还是属于盛唐的诗篇。

1943年,24岁的汪曾祺替同学、后来的翻译家杨毓珉捉刀写了一篇《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的读书报告。其中有一句非常契合我们阅读唐代边塞诗的感受。汪曾祺写道:“有唐一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豪华的日子,每个人都年轻,充满生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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