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边塞诗(词)这个概念,我们常常以为是唐人的专属。实际上,唐朝确实是边塞诗最为繁盛的时代。据统计,现存唐朝之前的边塞诗不足两百首,而《全唐诗》所收录的边塞诗就有两千余首。其原因是,唐朝时国家版图非常广大,与其他民族在政治、经济上的往来也非常频繁,边境上还时常有战争发生。更直接的原因是,很多诗人都曾经到过边塞,希望通过军旅生涯谋求仕途。如此,这类题材的诗作频繁出现在唐代诗人笔下。
宋代自然也是有边塞诗的,只不过,风情和气质都与唐诗有着很大的不同。了解宋代的边塞诗词之前,不妨先来看看两朝的疆域变化情况,以此可以更直观地获知不同时代诗人们的边塞到底在哪里。
盛唐时期的疆域往今天更西和更北方向大面积延展。全盛时期的唐朝,灭高丽和百济后设安东都护府,疆域达到1200余万平方千米。不过唐朝维持这一疆域的时间并不长,后来西部、东部和北部的疆域相继萎缩。经过突厥人复国、安史之乱、吐蕃趁虚而入、东北的渤海国兴起、西南的南诏入侵等事件,唐朝末期的疆域约450万平方千米。
北宋统一了五代十国,但没能收回幽云十六州;西夏独立后西北方向继续退缩,北宋的稳定疆域在270万平方千米左右。南宋丧失黄河流域后安居江南一隅,虽然繁华富贵,国土面积仅约180万平方千米。
我们从具体诗作中来看看这种对比。开元年间的一个春天,诗人王维在渭水北岸的渭城送别即将出使安西都护府(治所在今新疆库车)的朋友元二,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中,王维与朋友饮酒告别的渭城可以算是唐朝的中枢地区,而在宋朝已经变成了宋夏的前线。至于“无故人”的阳关(今甘肃敦煌),只是唐朝一处重要的交通枢纽,却是宋人无法抵达的他国领土。汴京城里的春风,永远吹不到巍峨的玉门关。
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是一首典型的边塞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抗击西夏。当时延州是北宋与西夏的前线区域,这首词就作于这一时期。单从艺术成就来看,《渔家傲·秋思》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从宋词的发展史上来看,这首抒写艰苦孤寂的边塞生活和戍卒思乡之情的边塞词作,为宋词创作开辟了崭新的审美境界。词作也一改词人此前柔丽的词风转而沉郁苍凉,成为后来豪放词的滥觞。
只是,这首词虽好,读来读去,总令人觉得无尽忧伤。
词的上阕着重写景,景中有情;下阕着重抒情,情中有景。前两句直接点染出边塞的荒凉肃杀,连南飞的大雁都毫无一丝留恋之意。此后三句更令读者感觉到此地的荒寂,周边的声音随同军队里的号角声一同响起,而战事胜负未定,更令词人心绪惆怅。若是单看“千嶂里,长烟落日”几个字尚可感觉到边塞的辽阔,尤其是“长烟落日”,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然而,紧接而来的“孤城闭”瞬间改变了词的气象,词风气势急转直下,封锁了前面刚刚勾勒出来的雄浑之气。学者夏坚勇在《绍兴十二年》中评价这个“闭”字,“这个字像一把大锁,锁住了所有的生气和热情,连最后那几滴征夫之类大抵也只是静态的定格——绝非雷雨滂沱。”
词的下阕中,词人将眼光放到在外征战的士兵上。乡愁皆因“燕然未勒归无计”而产生,一杯浊酒消弭不了浓重的乡愁,这一句造语雄浑有力。接下来的“羌管”“征夫”均是边塞词作的常见意象,词作在词人交织着各种愁绪的复杂情绪中收尾。读罢这首词,读者也感觉被一种深深的苍凉感笼罩着,无处逃遁。
这时候可以再对比唐人的边塞诗句。“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高适《燕歌行》)“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王昌龄《出塞·其二》)“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卢纶《塞下曲》)对比之下,唐人的边塞诗气质昂扬,慷慨而嘹亮,而宋人的边塞诗则看不到澎湃的热血和激情,只有苍凉寥落、疲惫无奈。这并不是将范仲淹和整个唐人边塞诗作比较,而是说,这种现象不是孤立的文学现象,也不是词人个人才力的问题,而是整个王朝气象的式微。没错,之于军事而言,“长烟落日孤城闭”就是宋朝的气质。
宋诗中有没有豁达豪放的边塞诗句?其实也是有的,只不过并不典型。如陆游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其二)》单看陆游的诗句,沉郁开阔,雄壮有力,可以说不减唐人之句。只是若是细究起来,瓜洲在今天的江苏扬州,大散关在今天的陕西宝鸡,宋人的边塞距离唐人的边塞实在是太远。而“铁马冰河”之句,只是诗人想象出来的作战场景,并非诗人在边塞亲历。比起贫瘠潦草的现实来,爱国诗人的想象力宏大奔放,令人称叹。
因为数量很少,历来宋人的边塞诗词不太受到关注。宋代的边塞实在距离中原太近,也没有“青海长云暗雪山”这样的异于中原的西北地区特有的气象。另外,创作边塞诗的宋代诗人不多,诗人也不会通过军旅建功入仕,所以诗人很少接触边塞。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孱弱的军事力量是宋人心中的痛,他们尽量想要忘记战争边事和对周边国家进贡岁币的屈辱,宁愿沉浸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歌舞之中。
对比唐人的边塞诗,还是《乐论》中把这个道理说得透彻:“声音之道,与政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