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谭伯雷结婚四十年,丈夫和女儿在我的生日宴上特意做了一桌大餐。
我想起自己满口的假牙,又看了看满桌的硬菜:
“伯雷,我让你买的酥皮蛋糕呢?”
丈夫毫不掩饰:
“路上碰见元香也说想吃蛋糕,我就给她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学年轻人赶时髦了,要什么生日蛋糕!”
可那个蛋糕,是我现在为数不多能咬动的食物。
餐桌上,他们依然热切地望着我,问我饭菜是否可口。
菜是硬的,像他们捂不化的铁石心肠。
汤是苦的,像我这些年来的日日夜夜。
1
和谭伯雷结婚的第四十年,我也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八岁生日。
结婚这些年来我早就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活力,人慢慢老了,想法也越来越少。
我不再追求服装、配饰这些外表的东西,也不去想什么让精神富足的法子。
我本想着,守着自己的小屋,守着老伴,守护着女儿,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只是我这种想法,随着各种事情的到来越来越动摇了。
看着被我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家,我只觉得内心有一块地方被泪水泡的酸涩不已。
头顶的灯光是暖融融的橘色,我心里却一片清寂。
今年算比较特殊,女儿单位要评级,有一条就是看家风氛围展示,正好月底赶上了我的生日,她就敲定了这个主题。
周末一早我是被厨房锅碗瓢盆地碰撞声吵醒的,谭伯雷有晨练习惯,一早就去公园跳扇子舞。
这个点家里应该不会有人才对。
一出卧室,外孙子乐轩正坐在沙发上玩平板游戏,电视机开着很大声在放动画片。
我踱着步子去厨房,看见了女儿谭芯芯和女婿正在厨房做饭,一大清早风风火火地像是要准备满汉全席。
“芯芯,这是干啥……家人要来客人啊?”
我不解地问女儿,女儿却笑嘻嘻地反问我:
“妈你糊涂了,我们在给你准备生日宴的餐啊!今天可是你六十八岁大寿!”
我愣了愣,我的生日是在周二的。
我想或许是女儿女婿平时工作忙,没时间给我过,今天提前过吧。
我很多年没有过生日了,提前过也让我很满足了,于是不再深究,笑盈盈地去看他们准备了什么菜。
一盘油汪汪的芹菜炒肉,一锅螃蟹张牙舞爪地炖在锅里,还有酸辣藕片,番茄金针菇蛋汤,嚼劲十足的牛腩……
好不容易有一盘素虾仁还盖了一层蒜蓉。
我退出厨房,刚才心里的那点欢喜也没有了。
当年生谭芯芯的时候我三十五,属于是高龄产妇了。
谭家谭伯雷是独生子,我生了个女儿遭了婆家人许多冷眼。
再加上我月子时口淡,缺乏照顾吃了很多硬食和甜物,落下了月子病,自年轻的时候就牙口不好。
刚过六十就戴上了满口假牙。
我本来胃口就小,假牙更影响吃饭,当时听邻居说现在种牙技术很发达,便以为能种上一口。
可知道一颗牙要五千多以后,那个时候丈夫和女儿是怎么说的来着?
谭伯雷反对说:
“把这些铁的瓷的东西放嘴里肯定不健康,还不是你不爱惜自己的牙,你看我比你大两岁,还是吃嘛嘛香!”
女儿也摇头不赞成:
“就是啊妈,都这么大年纪了,老人不都是一口假牙,清洁也方便。把钱省下来,乐轩明年读幼儿园了。”
当时的我一心为了家庭付出,种牙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大家一说我也就觉得没必要了。
可是到现在,我吃什么都咬不烂,看着美食只能叹气。
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过生日,还做了一桌子我咬不动的“硬菜”。
我突然拿不定主意了,是女儿太粗心了,还是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人在意我的需求?
我不知道。
2
满桌的菜上齐了,谭伯雷很准时地打开了防盗门走了进来。
我看见他左手空空地插在口袋里,右手只拎着他的锻炼工具,一颗心彻底沉进了谷底。
好像有一团灰色的烟花轻轻炸开在头顶,然后化成烟雾飘远了。
“哎呀,这么一大桌子菜啊!女儿女婿真是用心了!”
“露华啊,你看看你这待遇,我过生日可没有女儿亲自下厨这个待遇!”
我哭笑不得,确实没有这个待遇,因为他过生日的时候女婿请客全家去了盛远楼,订了包间和一桌子好菜。
我没有攀比,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苦涩到心底。
乐轩抬起筷子就要夹肉吃,却被女儿呵斥住了,我差点以为她终于明白了尊老,下一秒却再次刺痛我:
“妈妈还没录视频呢!你动什么筷子?不许馋,一会在镜头面前要表现得尊敬长辈有礼貌才行!”
我的心彻底凉了。
女儿把相机支架固定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妈,今天是您的生日,咱每年的这个时候不管是有什么事情,都会排除万难聚在一起!”
“今天也不例外,我早上起来给您准备了这一大桌子菜,我记得您最喜欢海鲜,还喜欢辣口的菜。”
谭芯芯一边虚伪地发着言,一边把外孙子乐轩也拉了起来。
乐轩背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台词:
“外婆,谢谢您对我的关爱和照顾,我爱您,祝您生日快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我看着母女俩虚伪的模样,心里很想笑。
谭伯雷像是被什么感动了一样,他红着眼睛,甚至眼里有了泪花:
“露华啊,嫁给我这四十年来,我没有亏待过你,我把你捧在手心里每一天。”
“现在看见女儿,外孙也这么爱你,我真的……”
从来不喜欢和我有什么亲密举动的谭伯雷竟然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抱进了怀里。
我恶心得手心淌汗,竟然感觉出来一阵反胃。
我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他们心血来潮要给我过生日,做了一桌子我不喜欢的菜,我提了一嘴,却被他们轮着怼:
“洛露华,孩子给你准备,就是孝心就是爱你!你怎么还能打击孩子心情呢!”
“哎呀妈,我一天天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记你喜欢吃什么?”
连女婿都能上来责备我几句:
“妈,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年纪了干什么为难孩子,芯芯做这么多菜也不容易!”
他们忙,他们不容易。
可是为什么我就可以记住全家的事,我知道谭伯雷吃不了酸,每次吃都会口腔溃疡。
我知道谭芯芯毛桃过敏,吃水果要把皮削的干干净净。
我也知道乐轩吃鸡肉不吃鸡皮,炖汤只能给他盛去皮的鸡腿肉。
我甚至知道女婿不吃香菜,他来家的时候做饭不能放香菜。
不是他们记性不好,是他们关心的人不是我。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就释怀了。
这场戏我也就不想陪他们演下去了。
我把筷子重重拍在了桌子上,脸上面无表情:
“谭伯雷,我让你买的酥皮蛋糕呢?”
3
我的话音落下来,餐桌上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女婿首先反应过来把相机暂停了,女儿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我这是哪一出。
谭伯雷微微一愣,随机毫不掩饰地回答:
“我当你说什么呢,那个蛋糕啊,我早上顺便去取了,回来路上碰见元香,她想吃就给她了。”
“怎么了?你这么惦记,等着有空再去买呗。”
谭伯雷轻描淡写地抚慰我,像以前无数次这样类似的事情发生后的样子。
我没有忍让,反问一嘴:
“这过生日,不应该有个蛋糕什么的吗?”
这个蛋糕是我知道今年要给我过生日以后就说好的,我牙口不好以后,没什么想吃的,唯独就挂念这口酥皮蛋糕。
谭伯雷满口答应了下来。
我的生日蛋糕,对我的承诺,这些统统比不上杨元香一句她也想吃。
谭芯芯反应过来开始打圆场:
“确实确实,咱过生日确实要有个蛋糕!拍出来也好看,也像那么回事,是我忘了,现在买现在买!”
我看着她掏出手机作势就要下单,心里冷笑,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在镜头面前更好看,这个家谁在乎我?
“杨元香想吃不会自己买吗?是穷到揭不开锅了,还是怎么样了,就非要在大街上生强硬要?”
我的话激怒了谭伯雷,餐桌上的氛围立马变了。
“芯芯不许订!别惯着她,一把年纪了跟谁学的时髦,还跟年轻人一样吃什么生日蛋糕!”
“元香老伴走得早,孩子又出国了不在身边,你说我不帮帮她能行吗?我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说话竟然这么歹毒!”
“而且这一桌子菜不够你吃吗?人家女儿和女婿一大早就来给你做饭,你闹什么脾气呢?说出去让人笑话。”
谭芯芯本来只想着拍好视频就行,这会儿让谭伯雷一说心里开始委屈起来了:
“妈,我做的饭要是不和你胃口你就说,我平时工作忙想趁着生日尽尽孝心,你别打击我。”
我看着他们还在演戏,心里虽然早就看清楚他们的嘴脸了,现在却还是冰凉一片。
这就是和我过了四十年的丈夫,对我的所有承诺不抵杨元香一句想吃。
这就是我用骨血养大的女儿,只有在演戏的时候才想起来尽尽孝心。
我感到不值,为我这四十年来感到不值,为我这大半辈子的徒劳奉献感到不值!
我扫视过这群人冷漠的嘴脸,心中一阵反胃。
我想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收回对这群白眼狼做的一切。
既然杨元香这么惨,你们就去全心全意照顾她吧,就像我照顾你们一样!
希望一切还不算晚。
我从餐桌上起身就要回屋,谭伯雷却一把拉住了我:
“你干什么!说你两句还来劲了,你要造反不成!”
年轻时的谭伯雷在商场叱咤风云,一个眼神就能让手底下员工抖三抖。
年纪大了之后,这种狠厉的劲依旧不减,只是却转移了发泄对象。
我甩开了那只手,回答:
“反正今天也根本不是我的生日,你们爱谁过谁过吧!”
“我满口假牙,让我吃这么硬的菜,喜欢辣口?我看你是记错了谁是你妈。”
谭芯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一丝震惊,唯独没有愧疚。
她见我一直没提以为已经接受了提前过生日的决定。
可是,谁又问过我呢?
见我不配合了,他们也就漏出来了真面目:
“妈!你怎么不能理解我一下呢!我今天拍这么重要的视频,你这是闹哪出?!”
“就是啊妈,芯芯为了这次评级准备了那么久,你就配合几句话的事,这样搞得大家都尴尬。”
谭伯雷像是被我气的不轻一样,指着我鼻子骂:
“你就不能像人家杨元香那样嘛,说话温温柔柔,善解人意,你真是越老越不懂事,分不清轻重!”
“这么重要的事你也要闹脾气,不是给女儿为难吗?你帮不上孩子也就算了,怎么还在这使绊子呢,你是个合格的母亲吗?”
“我真的对你失望透顶,你快,现在道歉,我可以考虑原谅你!别让大家都烦你!”
连女儿也说出来了心里话:
“就是啊妈,人家元香阿姨平时也对我们照顾很多,你这么说真的很过分!”
“而且人家元香阿姨穿的那么得体美丽,你明知道今天我要录视频,你还穿的这么破破烂烂,好像我们虐待你一样!”
“你有那整天和元香阿姨争风吃醋的劲,不如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学学人家的善解人意!”
外孙被这个大阵仗吓哭了,仿佛为了应景一般补上一句:
“啊我讨厌外婆我讨厌她,我喜欢阿香婆婆,她会给我做好吃的小饼干!”
这段话是那么耳熟,好像在女儿还小的时候就听女儿说过这句话:
“坏妈妈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喜欢元香阿姨做我的妈妈,她漂亮温柔比你强一万倍!”
又是杨元香,全是杨元香。
自从谭伯雷这个白月光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
分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被说成是我争风吃醋,我反击就说我不识大体。
这么多年来我把所有精力和钱财都给了谭家父女,到头来被他们嫌弃我上不了台面。
既然如此,我成全他们,成全全家人的希望。
不就是喜欢杨元香吗?不就是觉得我处处比不过她吗?
这些话我听腻了,也听烦了。
这种日子我过得厌烦厌倦。
我深吸一口气,扫视了他们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了谭伯雷脸上。
他的面孔是那么熟悉,也是那么薄凉。
我咽下去所有不甘,说的异常坚定而又郑重其事:
“谭伯雷,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