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最难忘的一场雪(上)|温故·徐徐诗话

新黄河 2025-02-14 17:57:06

很久之前,曾经在某个平台上看过一个文学类调查,大意是,“文学作品中,最令你难忘的一场雪”。很多读者马上想到《红楼梦》中的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为他演唱的十二支曲子的最后一支《收尾·飞鸟各投林》的最后一句。

这场雪到底下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应该是通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中,贾宝玉在大雪中与贾政作别时的那场雪。对于后四十回,读者们多认为是“狗尾续貂”,艺术性和思想性远不及前八十回。作家、学者潘向黎也在《人间红楼》一书中说,宁可《红楼梦》是残缺的,也不要俗手擅自来续写。不过这两年重读后四十回时,潘向黎的观点有所改观,她认为,贾政父子道别这一段是后四十回中唯一让她落泪的地方。在这一段中,“唯有贾政,被艺术的神光照到了。”

原著中,续作者是这样写的:

一日,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

……

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贾政的艺术形象我们暂且不做详细分析,仅这一段父子作别,贾宝玉终究还是告别了这一场如梦的繁华。他穿的是那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那是白茫茫大地上的那一点的红——纯白、大红,天地苍茫,那点红飘然而去,转眼不见。这果然是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

这场雪,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盛大、也最悲凉的一场雪。

征夫归家途中的那场雪

文学史上最早的一场雪,可能当属《诗经·小雅·采薇》中出征戍卒回乡路上遇到的那场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共六章,每章八句,上文中所选是最后一章。这是三千年前这样的一位久戍之卒在归途中的追忆唱叹之作。战争终于结束,回家路上,这名士兵踏雪而行,他回忆了多年来思乡而不得归的原因,追述了行军作战的紧张生活以及频繁而激烈的战争场面。诗歌结尾在戍卒孤独无助的悲叹中结束。

这首小诗虽短,在诗歌史上却具有重要而特殊的意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被誉为《诗经》三百篇最佳诗句之一。当我告别家乡的时候,那是一个柳枝轻拂的春日;如今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雪漫漫,前路难行。杨柳与送别之情联系在一起,这首诗是最早的追溯。而“昔往”“今来”的对比句式,也屡屡为后世诗人所追寻学习,如曹植“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情诗》),王绩“昔岁衔王命,今秋独未旋”(《在边三首·其三》),骆宾王“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于易水送人》)等都可以看到《采薇》中这两句的印迹。

忧愁或欢喜的情绪该如何抒发?现在我们已经熟悉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借景言情”,即用特定的环境描写来抒发一定的情绪。其实,当诗人们(或者说普通人)第一次探索这种文学表达的时候是不容易的,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各种因素,需要一个典型的人在典型的环境中生发出具有普世意义的哀愁,然后再探索出诗意的文学表达。于是,当这名征夫冒着雨雪踏上回家的旅程时,他心中升腾起无限感慨,夹杂着孤独、悲凉和无限哀愁。此后又经过无数文人的反复吟唱和打磨,才成了如今我们看到的《小雅·采薇》这首诗的模样。自此以后,这首诗也成为借景言情、以乐景写哀情之祖。

仔细玩味这首小诗,不难感受到其音韵之美。“昔往”“今来”“迟迟”“载…载…”这些字词的排布充满了节奏感,让读者体会到这名戍卒的绵绵哀伤。翻译家许渊冲曾经把这首诗翻译成英语,他将后两句译为:

Long,longtheway;Hard,hardtheday.

Hungerandthirst.Pressmetheworst.

Mygriefo’erflows.Whoknows?Whoknows?

许渊冲的翻译已经非常高明了,保留了原诗的节奏感和音韵美。不过,那种可以穿透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的来自历史深处的苍茫味道,似乎还是少了一些。

这场雪,给后世文学贡献了一种经典的情绪表达方式。

这场雪,似乎下了几千年,一直下在将士们的归途中。

推开门,看到满山大雪

小说家何大草在《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一书的后记中说:“我已读了他(王维)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旧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读王维的诗作我也有同感,读完后想起的都是那些恬淡静好的山水风物,而不是——一个情绪复杂的诗人。是的,王维很少在诗作中书写个人生活的细节或者事件,并且多数诗作的社会意义不大,导致读者感觉总是不能靠近他、了解他。不过,这并不说明王维是一个思想和情绪都很迟钝的人,这样自然也成不了一流诗人。

要不,我们先走进王维的那个大雪天。这首《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很可能是王维晚年的诗作。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雪景寒林图》北宋·范宽

雪,是最富有诗意和浪漫的一种天气现象了,当然这只是对不用担心温饱的士大夫阶层而言。在王维这首诗之前,最令人称道的写雪的句子当属陶渊明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营造出一个安静而阔大的洁白世界。至于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实在算不上多么唯美诗句。

比起王维的其他诗作来,《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已经算是透露了不少诗人情绪、铺陈了好几个层次的诗作了。首联交代,这是一个冬日的安静的清晨,想必诗人夜里睡得不是很踏实,因为他隐隐听到报晓的更鼓声。诗人自然是睡不好的,睡不好才能引发诗情。流年易逝这种感慨不太出现在王维笔下,这首诗中他却开始慨叹镜中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这当年可是令玉真公主一见倾心的容貌,如今也敌不过永在流逝的时间。

颔联、颈联是可以与陶渊明的句子相媲美的写雪的诗句。沉浸在镜子、沉浸在时间之中的诗人忽然听到窗户外面风吹竹林的声音,思绪从镜中回到了现实。其实,这一句中,惊的不是风,也不是竹,而是诗人。接下来,诗人一个推门的动作,也让我们看到了古典诗词中盛大的一场雪——开门雪满山。如此简单又随意的五个字,却让读者感受到犹如赶赴一场隆重的雪的盛宴。这满山的雪,是天与地的旷远的对话。

“雪满山”这三字真是饱满又诗意、浪漫。盛唐其他大诗人笔下也能找到类似意象的诗句,如孟浩然有诗句“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赴京途中遇雪》),岑参有诗句“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仔细玩味之下,似乎还是王维的“开门雪满山”诗意和画意都更胜一筹,也更能给读者带来读诗时情绪上的转折和高潮。因为在开门之前,诗人是不知道下雪的,尽管诗人夜里并未安眠,但是雪不像雨,落下时并无声音。华发流年的感慨中,诗人原本想开门看看被风吹打的竹林,不料却倏然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所以说,“开门雪满山”这一句如果孤立地、静止地看未必有多少新奇之处,但是将这一句放置在一个流动的情境中,便让读者跟随着诗人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感受到了大雪满山的洁白世界。这是一种忽然到来的淡淡的喜悦。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这两句是诗人面对大雪的想象,纷纷扬扬的大雪让街巷更加静谧,白雪铺满了整个院子,让院落看起来更加安闲。“静”和“闲”这两个字是典型的王维,到这一句为止,诗人的情绪经过低落、欣喜,已经转而安闲、恬淡。后世有评价说这两句“清朗平静”,这是王维的风范。

这首诗诗题说“忆胡居士”,直到诗作的最后一句,胡居士才出现。胡居士是王维的朋友,笃信佛教,住得离王维不远。因为家境贫寒,王维曾经周济过他。诗句中,诗人用东汉高士袁安的典故来比喻朋友胡居士的清贫而贤能。面对如此雪色,生发出了幽静安闲情绪的王维想起了朋友。

诗人会不会踏雪访友?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追忆了一下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场雪。或者说不是具体哪一场雪,而是一段生命时光中的雪。那是我的童年时期,记忆中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早上醒来后我会趴在窗户边上,透过晶莹的窗花看院子里厚厚的积雪。白雪覆盖在葡萄架上、覆盖在水缸上、覆盖在自行车上,也覆盖在天地万物上。奶奶会先起床,趁着微微的天光和雪色清扫院子里的积雪,通常会先扫出一条从厅堂门口到院门口的一条小路来。我也会拿一把小小的扫帚跟在后面,让雪花在扫帚底下轻轻地起舞飞扬。这个过程是那么宁静、自然和平和,当时我心中似乎也没有多少欢喜,只觉得是淡淡的日常。

如今在少雪的冬天却常常怀念起来。可能我怀念的并不是那场雪,而是那时候还在世的奶奶,还有无忧的童年。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有诗句:“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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