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十记之第三辑
贡才兴（江苏）
走过九里石塘
沿着水上唐诗之路，走在九里石塘
踏过三江桥、三山桥、定海桥、
万顷桥、仙搓桥、甘泉桥、七星桥……
我怀古的足履轻叩过古运河的纤道
湍流与岸堤对垒，是场持久的战争
石塘是运河史上人与洪水斗争的见证
苍穹下，古人的智慧和毅力引导在前方
簇拥着满河的浪花与传奇的故事
这条古纤道，已载入《世界遗产名录》
我爱大运河的滋润，爱这流淌的声息
塘岸宽厚如墙，如同这运河两岸
江南子民们坚实的胸膛，低调又内敛
隔着千年回声，从遥远的时光中传来
长长的古塘堤坝，筑起的水上长城
天作之水，流经江南文脉的隐秘路径
以楫为马，樯桅林立的水陆灯火
拱桥弯月下，那潺潺流水的韵脚
杏花春雨中湖山柳烟中的遥遥相望
顺着运河水向前溯源，波光闪烁间
望见王仲舒，杨万里，叶小鸾的背影
天光水色中悠悠长堤，渺渺乎无边无极
迎风长吟一首姜夔的唐诗：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拂袖低叹一曲蒋捷的宋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水流间漶漫的诗词，山河自在的豪情
挣脱平庸的羁绊，是水注定奔波的一生
从澹台湖畔的宝带桥走向至正石塘
每一个涟漪都是环环相扣，心心相印
每一波浪涌都是砥砺前行，流转有序
都与两岸的人间烟火相互脉动
奔流不息，有着撼动乾坤的力量
那列队行进的航船，镇守四方的石狮
塘堤缝隙中爆出的青草与对岸青山连绵
以及许多顺着水流涌来的新生事物
都深藏有江南风物的神性密码
走过千年云烟中筑就的石塘纤道
昼夜响彻着不息的浪涛拍岸
护堰的石塘，蜿蜒曲折奔赴着远方
人生如履，跌宕浮沉，须缓缓而行
运河水三千，白鹭舞动的水面一路向前
泛起波光、涛声、月光下的白银
走上石塘堤岸，如同骑上游鱼的脊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渺渺长堤，不知其几千里也……
浒墅关记
大运河水，在任何时候走得都快
臂如：我在运河边小村庄上一出生
它就在吴门望亭寄出了快马加鞭的函
走出了浒墅关文昌阁前的耕读桑麻
再后来，独坐铁铃关下的旷古之思
再后来澹台湖畔的结庐修世，生儿育女
我站在文昌风帆下，运河在眼前流过
北上是通州京畿，南下是天堂苏杭
不远处是浒墅钞关衙门，据说：国计堂
能征收从前帝国的三分之一的赋税
秋阳当下，我们在“天开文运”御碑前
一枝紫薇静静开在文昌阁的柳荫中
一群折柳的书生与一个讲古的人，谈论起：
此地盛产的桑蚕，白洋湾三花的花汛
大有蚕种场，蚕桑专科学校的书声朗朗
民国风情里的龙华寺钟声，回荡运河两岸
浒墅草席，江南缫丝厂，吴县变压器厂
苏州钢铁厂及厂对面观山上吴王墓遗址
遥想起红叶造纸厂办公楼前粗大的香樟树
还有一株虬根盘绕的百年紫藤，紫铃花语
谈古论今，运河水流过了三里亭，七里亭
细浪如吟，拍岸着被遗忘已久的历史音符
流水浩浩又汤汤，逐波，奔涌……
它曾流经过社稷的民生和一个家国的命脉
时间之鱼，贯穿着一生的一丘一壑
我在这平缓如绸河流中，淌佯梦的蔚蓝
水波之下，隐藏着尘世的惊涛骇浪
被这河水母体包裹着，柔软着，挣扎着
除了吸吮养份和丰盈无尽的能量
更多的是反哺和凝视一切过往的日子
一眼千年，大运河水在浒墅关缓缓流过
起伏的浪涛中，有我不曾走远的一生
略带几分诗意，更带有江湖相忘的薄凉
虚幻中的浮沉，坦荡中的包容
水上的路，是一条不可逆的路
若能允许用修正的方式，完成可逆的溯源
------我一定还是那个进京赴考的书生
宝带桥畔听水
桥畔，听水
听水流无声
暮色压紧了我的肩膀
无名的小花开遍了湖畔
花从花的自身里脱颖
出无用之果
远近的灯火与花草是真实的
水湄的竹簖上
来自宋朝梁楷笔下的水鸟
忽然，扑翅尖叫了一声
驱空了我一腔浊气
夜色慢慢又漫漫
运河水汤汤，行舟如履
奔赴各自的前程
我湿润的唇
凑近那五十三孔长箫
吹响一阙姑苏城外的腔调
寒山如隐
遁入这个尘世外的花园
寒山蔓草掩盖的山道上
云梦沼泽，苔鲜下有隐匿的脚印
……许多年前有人在这里活过
那时候的雪，下得盛大
千尺雪下藏尽隐士们的向往
冰川时代遗留下的石浪
翻滚着赵宧光内心的雪崩
石壁如笺，青藤垂悬
在多少年后的今天
依稀可辨石头缝隙中
沉积的千情万绪
红尘中归去，对雪的凝望
石室蔽身，以寒泉濯手
松翠苔青，以幽寂澄心
晋唐时垒起的积雪飞瀑
已成为文人骚客的仰望之地
沿洗心泉，过飞鱼峡
穿过草径，荆棘与鸟道
我在漶漫的字迹中
寻找文字背后的秘密
彼岸花开在寺墙外的菜畦
那些布衣杖藜的脚印显露出来
光滑石头上长出了清潭
贮月瓢中倒映着旧时的明月
放鹤亭中，那口铁铸的钟
周身刻满超度苦难的经文
书风漫卷，归山遁隐
像山野中自由放飞的云鹤
奔流的山泉，比雪更远的远方
夕阳下，我看见
一羽白鹤又衔来一阙词
那么多闪若星辰的词语
已深陷入这起伏如浪的山壁
罗星洲
在河之洲，所有的
空旷属于它的
走过干净的环岛碎石小径
登斗姥殿，临文昌阁
面对环绕过的水
我擂动了鼓，撞响了钟
回荡的声音
微颤了塔下一池静水
高远的天空，列队归雁
划出了江南的水墨线
这根隐约的线，系住
旷野上飘飞的纸鹞
天青色的天穹
闪开一道光的缝隙
照亮我深爱的尘世
枯木与梅朵，鹭鸟与柳信
经过蛰伏与疗愈之后
正从酣睡中醒来
小径的前方
灰斑鸠的一声扑翅鸣叫
我也知道天竹果上的积雪
已擦拭过星辰
暮色来临，一座空庙
-----收留了过往的悲喜
西溪南
-----兼送明代才子祝允明
山日西斜，去鸟归云
偶入西溪南，怀想前人
穿行过良田与清水之间
尝僧茶烹泉，品村酒浮香
“溪之南，彬彬向风矣”
循着祝允明的诗赋长吟
入丰溪八景，游溪南十园
嵇志清俊，阮旨遥深
灰墙与苍苔，归田园居
一个隐身百年的古村落
像梦一样轻盈，诗一样深入
雷堨引水入村，溪流淹过石头
露出半截，踏步出尘入世之桥
林木深处，郁郁苍苍
芦荻花开，鹧鸪低飞
似糜鹿一样迷失在江南草色
又倚老屋阁，绿绕轩亭
见壁上行草一阙《龙归辞》
现世安稳，捧一掬清流无华
值此时节，霏霏如萤
坐止柳荫长亭，拈花饮酒
梨花陈酿，甚可解忧
落叶为露，覆土成泥
迎山野之风，吹走了年纪的轻
唯一人，对影成三人
凭栏独对枫杨林，听风簌簌
-----乃可洗尘洗心矣
张继的手指
塑像的先生已驾鹤归去
坐卧在无患子树荫下的张继
伸出金灿灿的食指
指向桥顶
那些被月光倾斜过的人
惊虹渡口的涛声依旧
所指的夜半钟声
回荡在另一个深处
如水的江南性情
隐藏在那块参天的诗碑中
存在之手，谁也无法取走
笼罩在枫桥上空的乌云
早己消退
一枝千年不老罗汉松的新枝
探过了晨钟暮鼓的寺院
周边环绕的河流
都要奔赴它们的前程
流水带不走的
是一群蓝天白云下的孩子
朗诵着
《枫桥夜泊》悠长的诗韵
观元人张渥《雪夜访戴图》
雪下得飘逸
铺开一条敞亮的路
王子猷看着门外的飞雪
皑皑白雪下的万物都有了秩序
不紧不慢的雪，遮盖了
那些飞禽走兽的痕迹
雪落湖上，月下行舟
那真是一路好雪
白色，轻柔，无声胜似有声
冰裂纹的回声，从数里外传来
吟诵一阙《招隐诗》，叩过内心澄明
召唤了满天旋转的星子
酒过三巡，访戴逵未遇
假想的目的地，便是自在之地
尽兴而返的路上，待见四野苍茫
几间茅屋寥寥散落，乃从袍袖
中伸出暖手来安抚
月光皎洁，虚无空明
这一场大雪把湖面都下空了
囤积出了这片纯净
岸边梅花零星开了二三枝
且用梅下冰雪融水
冲泡开一壶陈年老茶
茶汤清冽，愈醇厚愈接近了质朴
满斟三青边碗茶汤
一碗敬明月，二碗敬万木枯荣
三碗敬满湖来雪
船艄头的红泥炉火
旺了又熄，熄了又旺
待等鸡鸣三更
一舟风雪泊在了一片茫茫秘色之中
有些性情，是能从质朴中
回味隽永的
有些画面，也是……
石拱桥上读书的少女
斜阳，映亮了六孔的石拱桥
手捧厚重英汉词典的少女
从桥的此端走向那端
石桥缝隙间长成的一朵小黄菊
摇曳过少女的裙裾
每当迎面吹着一路暖风归来
骑车经过与石拱桥
平行的钢筋水泥桥上时
常看到一个捧着书本的少女
她步履是轻盈的
桥孔下流水缓慢的
坠入西边落日是瞬间的
直至某一天，春风吹拂的傍晚
我被她流利的朗读声所吸引
那个头扎蝴蝶结，脚穿白球鞋
胸脯微微鼓涨的妙龄少女
只是手里捧的书籍是颠倒的
在过后的日子-----
我在羊圈边的茅草房
看到她呆痴眼光
在摩登的商厦，她一身华丽的着装
在一群失足妇女中，她无助的目光
昏黄路灯下，踯躅徘徊的背影
一个走在拱桥上读书的少女
她有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容貌
在人世间两座平行桥上
走出了截然不同人生
桥孔中的流水，奔赴各自前程
今天，我又一次来过
小花开遍的桥上又走来读书的少女
江村，匍匐在祖国版图上的一枚青蚕
感恩造物主将桑麻作为故乡的定情物
走进江村，我被层层翠绿的桑叶所包裹
夜航的乌蓬船，点亮一支悠扬的蚕歌
在水网密布与桑叶的脉络间缓缓穿行
蚕娘隐身于古谱：“望不见，望不见
吴越那楼台，事远人何在？明月照去又照来”
大约五千年前，在某个霞光普照的清晨
一只小小的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翘膀
从河姆渡的钱山漾始发，携着亘古的文明
飞越在华夏大地，桑叶一样铺陈的版图
小虫子羽化成青蚕，青蚕匍匐于大地
青蚕吐丝，纺一根绵长的线在时光中穿梭
从一件皇家汉墓出土的蚕衣论证
乃感知世界因一只小虫子的进化而伟大
这些弱小的事物，智慧地走入我们的生活
一枚青蚕蜗行过漫长的时光隊道而来
破茧而来的，耕织着清晰的脉络无限地延伸
伸展在一带一路的丝绸旅程中
遍布欧亚大陆，横跨过五大洲四大洋
在开弦弓村，一个实践社会学的费孝通
扎根乡土，对中国乡村现代过程进行了推演
一个费达生的新知识女性，引领十万蚕娘
在江村树立起农村经济发展的里程碑
一蓑烟雨中，养蚕人都是躬耕于大地上的子民
春蚕萌动，造就起一个民族手工业的绮丽盛世
从江村出发，走过江南一个个丝绸小镇
一枚青蚕孕育了迭代新生的文化传承基因
万物闪耀，它披携千年的风尘穿越而来
勤劳睿智的肢体已融入这土地的肥沃部分
匍匐在祖国版图的足迹，多像一枚桑叶的纹路
梦系着命运共同体的互联网，前瞻而高远
编织起中华文明泱泱大国的锦绣前程……
作者简介：
贡才兴。男，1968年出生苏州，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吴中区作协副主席，吴中区政协委员。已出版诗集《月光中的水滴》《山水中的呼吸》《与江南对坐》三部。陆续在《中国艺术报》《诗选刊》《江南诗》《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鸭绿江》《扬子晚报》等发表诗歌作品。曾获《诗刊》《扬子江诗刊》《扬子晚报》等全国诗歌大赛多个奖项。诗集《与江南对坐》荣获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奖“诗集奖”。荣获2017年中国诗坛实力诗人，并载誉新诗百年100位城市影响力候选诗人。荣获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奖“年度优秀诗人奖”。荣获《中国诗人》2021年至2022年年度实力诗人奖。2020年参加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为期四年的高层次文艺研修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