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西颜集轶事》连载第三十二回

应天文化 2024-03-21 02:31:02

作者简介: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第三十二回

陶春亮痛失原配贤妻 陈小琴泪缝大红嫁衣

接连几天的太阳,“陶家药铺”门口打扫过的地面晒干了,不再泥泞。东南角,陶春亮给儿子小强堆起的雪人也被照射得面目全非,仅剩一堆夜冻昼解的雪水。西颜集干净的街道上恢复了往日人来人往的街景,家家房顶和犄角旮旯庇荫处依旧有未完全融化的积雪在滴水。没有不化的雪,从天空降下的东西,终究会回到天空,这就是轮回。只是季节到了,无论有没有雪景,西颜集依然是一副冬天的寒冷模样。

陶春亮愁眉不解,秀贞的病吃药止不住心口窝的难受,脉搏快而乱,脸色潮红,饭水吃不进去多少。陶春亮知道秀贞春天推磨被驴踢伤的内脏心病快要撑不下去,如果不是家中传下来的治淤医术,恐怕早就不行了。这世间,药物不是万能的。眼看着秀贞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作为大夫的陶春亮心如刀绞、万箭穿心。秀贞仿佛一支条几上燃烧的蜡烛,正等着最后油尽灯枯的时刻。陶家笼罩着悲伤的阴影。

秀贞是在一天下午走的。地上基本上看不到存雪,天气干冷。正逢集日,上午药铺里来不少病人,都是近期伤风哮喘的多。陶春亮和父亲陶广德忙活了半天。中午饭,广德家的单独为秀贞熬制的小米粥,秀贞坐在床上喝了大半白碗,精神也显得比往常清爽些。陶春亮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午饭后,抱着儿子小强到北大河的河堰下找一处小水沟,准备砸开冰面攉水,看看能不能逮些小鱼,给秀贞炖汤喝。可没想到,陶春亮下到河底找到一处不深的浅沟,刚把冰砸开一溜 只攉几盆水,家后的贵平哥就慌里慌张、一路小跑地找来,说是家里秀贞不行了,要他赶紧回家。陶春亮听罢,没有犹豫抱起小强就往家的方向跑,贵平收拾东西跟在后面。可惜的是,陶春亮跑到家时,秀贞已经咽了气。

陶家药铺院子里围满了人,哭声四起。陶春亮发疯一般冲到床前拼命摇动秀贞还有余温的身体,悲痛欲绝,嘴里喊着秀贞的名字:“秀贞,秀贞,你醒醒。我和儿子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爷俩!”......

陶广德蹲在诊所后门处无声地淌着泪水。西间大头屋里,广德家的崴在地上痛哭流涕,晓红一手抱住母亲,一手自己抹泪。玉梅嫂子流着泪在广德家的背后双手扶着。听到陶家传出来的哭声,西颜集街上能来的赶来看望,院里院外站满了伤心的人。

杨桂花腆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一磨一磨地也赶来陶家,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眼泪止不住地掉。在婆婆三老妈子的护卫下,她奋力挤到人群前面,泪眼望见跪在秀贞遗体前哭得死去活来的陶春亮和他怀里抱着的儿子小强,杨桂花此时的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痛惜英年早逝的秀贞,心疼悲伤至极的陶春亮。十多天前自己在街上被秀贞喊来这间屋子的情景浮现在杨桂花的脑海里。

那是下雪之前的一天上午,杨桂花从东关关帝庙烧完香回家的路上,在路过“陶家药铺”门前的时候,让站在家门口的秀贞招呼停住。因为朱孝轩被乡公所通知将参加今年冬季的征兵抽签,抽上了就得离家当兵去,杨桂花和三老妈子一起到关帝庙给关老爷上过一次香,祈求关老爷看在全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实在艰难的情况,别上朱孝轩抽上走签,给朱家留条活路。眼看要去县城参加征兵体检了,为表诚心,当天杨桂花自己又到关帝庙去烧香,渴望如愿。

“桂花妹子,桂花妹子,别慌走,过来说会话!”秀贞倚在大门上,微笑着喊道。

杨桂花拖着怀孕七个多月的身子,左胳膊挎着空椽子,笨重地慢慢走着。看见秀贞招呼自己便拐到秀贞身边,喊了句:“秀贞姐!”

“都这样不方便了,还干啥去?”秀贞上前拉住杨桂花的右手,亲切地问道。

“我,我。我到关帝庙烧注香。”杨桂花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杨桂花不想把为朱孝轩征兵祈祷的心事说出来,但在秀贞面前又不能说假话。所以,去关帝庙的事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刚看你往东走,就一直等你回来。”看到杨桂花难为情的表情,秀贞没有接着往下问。她听陶春亮说过朱孝轩今年要应征当兵的事,还因此为朱家伤心过一阵子。

“姐,你找我有事?”听说秀贞在等她,杨桂花睁大眼睛问道。她不明白平时不大常来往的秀贞怎么会一直等着找她。

“嗯,走,妹妹,咱们到俺屋里拉拉呱去。”秀贞笑着点点头,半是扶着,半是引着行走不便的杨桂花往院子里走。

说真的,这么多年来,这是杨桂花第一次走进陶家的院子,更别说秀贞住的屋子里了。她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眼睛忍不住往院子四周转动。一只黄、黑相间的小花猫躲在院子西墙处马槽下的麦穰上蜷伏着睡大觉。马槽上拴着的这匹枣红马,杨桂花是熟悉的,春天就是它把自己拉去徐州城的,它曾见证过自己和春亮哥之间的秘密,杨桂花看到它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进了陶家堂屋的西大头间,这里是陶春亮和秀贞三口人的卧室。

“广德婶子没在家?”杨桂花感觉院子里有点静,问道。

“这不是西边陈庄她接生时认的干儿媳妇生二胎办满月酒,她和晓红、春亮带着小强,娘几个去喝喜酒,中午不回来了。家里就俺达在前面铺子里看店。”秀贞解释说道。“正好,咱姊妹俩拉拉呱,没人打搅。”秀贞细心地把杨桂花让到床沿坐下。床沿高些,木凳低,秀贞怕杨桂花挺着肚子坐低了瘸得慌。这间西大头屋是陶春亮一家三口居住的房间,和父母没分家就没在外置办院落。按照陶广德的意思,是等二儿子陶春明结婚时再另置一块地,盖屋给老二住。眼下的老宅交给老大春亮,因为诊所和药铺都是陶春亮继承,名正言顺。屋里除了一张大木床外,还有一只立柜和南窗下的梳妆台,北墙处的一张童床上散堆着一些衣、杂物。整座房间除了大床跟前还算整洁,其余的地方多多少少显得凌乱。这或许是因为秀贞病重无法尽心收拾的缘故。杨桂花进来后首先打量一番。

杨桂花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用手往脑后理理自己的短发,掩饰一下紧张惴惴的内心,如同马上要聆听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听说家里没其他人,杨桂花似乎增添些胆量。她始终觉得秀贞亲切,和秀贞有一种无言的亲近感。还有这间屋子里散发着杨桂花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杨桂花感到周身舒适。但是,马秀贞多少带有不自然装出来的热情,让杨桂花心里底气不足,秀贞羸弱单薄的躯体又给杨桂花一种不怒自威的距离感。尽管秀贞坐在杨桂花对面的木凳上,比坐在床沿的杨桂花低了一头,杨桂花心中却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她觉得面前的这个病态的女人至少在这间屋子里比自己高大。

“到这个月份了,你不该自己一个人乱跑。”两人坐稳后,秀贞责怪起杨桂花来。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对自家妹子的关怀。

“姐,没事。说不定活动活动有好处呢。”杨桂花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回道。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杨桂花说的话,秀贞当然明白。女人拉呱,离不开女人们关心的那些事。虽然平时两个人接触并不太多,但是今天秀贞和杨桂花聊起来却相当亲近和随便,仿佛久已经是相处多年的好姊妹。两人对西颜集街上某些女人和发生的事也有相同的看法。

“桂花,你觉得陶春亮这个人如何?”终于,在一些家长里短、奇闻异事聊得差不多的时候,秀贞收起笑容、单刀直入地切入自己憋在心中难题。秀贞眼睛直视着杨桂花。

“陶春亮?”杨桂花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的春亮哥。杨桂花分明看见马秀贞的眼光里藏着一把亮闪闪的长剑,锋芒直刺向自己的内心。杨桂花慌了,她赶紧躲避,目光转移到床头两只枕头上的绣花。秀贞的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自己该怎样回答?

“春亮哥挺好的!”心中掂量了好大会,杨桂花眼神游离、声音颤颤地回道。心里有鬼就是不坦然。

“好?是不是好到被窝里了?”马秀贞丝毫没有留情,把杨桂花和陶春亮之间的关系一句挑明。

“啊!你都知道了?”杨桂花大吃一惊,仿佛头顶响起了炸雷。她万万没想到秀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说明她已经知晓自己和她丈夫陶春亮之间的私情。杨桂花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木然地怔住了。她惊慌地和秀贞对视,忽地,杨桂花双手捂脸,蜷着身子侧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不知如何回答,不知接下去该怎样说话,她说不清楚当初在徐州“陶家药铺”怎么会主动抱住陶春亮时的大胆心境。那是种纯粹的欲望和需求。这种欲望可以传递给男人,但是在同是女人的秀贞面前,变成了一种地道且难以说出口的羞愧。杨桂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位被事主当场捉赃的小偷,非常难堪!

冬日的正午阳光,透过南窗射进屋里,温和的光线照在秀贞苍白的脸上,让原本毫无表情的僵硬多了份柔和的晕致。秀贞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怀上自己男人的孩子的孕妇,杨桂花无所适从的窘迫和羞愧之态,让秀贞动了恻隐之情。想好多日、装满一肚子对这个女人的痛斥和咒骂,此刻一句也吐不出口,憋在胸中压抑、心痛的怒火一时竟烟消云散。

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的心里说不清楚是痛苦还是高兴,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自己也许将不久于人世,秀贞不想再去纠结这世间的人为苦难,所有的是是非非都将与自己无关。在不多的时光里留下自己的善念和宽容,或许是对自己来世上走一遭的回报,是对家庭和亲人正确的选择。事已至此,张扬起来又能如何?伺候过同一个男人,或者说被同一个男人爱过,秀贞决定放过这个曾经是自己天底下最痛恨的女人,所有的痛苦都由自己承担。

许久,马秀贞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床前,她用手轻拍着杨桂花的后背。这个快要生产的女人也不容易,也许她将来要承受的心灵煎熬还没来到。他们总有自我了断这一孽缘的时候,大浪过后,砂石会重新裸露出来。万事皆有因,春天,自己也许有没有注意到的责任,让他们俩钻了空子。如果杨桂花不跟车去徐州掐奶,两个人没有交集的机会,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孤男寡女关在一个房间里,难不保不出事。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你傻?”秀贞抚摸着杨桂花的短发,像是爱抚着一个偶尔犯错的孩子。既责备,又心疼。仿佛同病相怜,秀贞抱住杨桂花的头,把它搂在自己的胸怀。

“我有两个愿望,一是你永远不要把我知道你们俩的事告诉陶春亮;二是今后陶春亮再婚前要斩断与陶春亮的情丝,不要去再伤害另一位女人;三是孩子出生后,男孩就叫‘小勇’。”

“姐,要是女孩呢?”杨桂花抬起泪眼婆娑的头,轻声地问道。

“女孩就叫‘小影’吧,或者你自己起个名字。”说完,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杨桂花流着泪水,思绪回到眼前的现实。马秀贞已经躺在那里长眠不醒,杨桂花在心里暗暗地告诉秀贞:“姐,我一定记住你留下的话。”

陶广德和耿建儒商量秀贞的后事时,耿建儒根据老规矩给陶广德提个醒,马秀贞年纪轻轻过世,上有老辈健在“白发人送黑发人”,遗体不能放在堂屋正中。但是,鉴于马秀贞对陶家的贡献,且没有分家,经陶广德和陶春亮力主,穿好寿衣的秀贞遗体被安放在堂屋中间条几前,头朝外冲门偏右,脸上覆盖着一张白纸,袖子里分别放着茶叶和打狗饼子。

陶家人缘好,前来帮忙的老亲舍邻络绎不绝,哭声不断。天气寒冷,堂屋门上挂上两幅花影草席。儿子小强四岁多一点的年龄,幼小的心灵对死亡还没有印象,不知道娘永远也不能再抱他了,不知道哭。但是,他从大人们伤感痛苦的行为上,也萌萌然母亲睡在软床子上不是好事。看到秀贞脚穿着的绣有莲花图案的绣花鞋,小强感到不解和稀奇,总想摸几下娘的脚,“俺娘怎么穿这么花的鞋呢?”。可怜,这人生的第一大悲已经实实在在地落在一个懵懂的孩子身上,让他刚刚开始的人生道路失去了最疼爱他的人。

灵棚搭在大院门外,右边的诊所临时成了议事之所。耿建儒已经把首要事情都安排妥当:给秀贞娘家哥报丧的人已走,灵床前,按规矩摆放好“哀棍”、“牢盆”、“瓦灯”、“葬瓶”。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制棺木。

“西屋山头立着两棵硬木干料,一棵榆树、一棵练树,原是为闺女晓红打嫁妆用的。”陶广德对耿建儒说道。

“正好,朱孝轩没征兵征走,老二孝瑜顶替走了。我派人去朱家找他,让他找来几个木匠连夜解板,两天之内应该没有问题。”这个时候,耿建儒拿出平常问事大佬支的气派,将所有丧葬所涉及的步骤和细节都一一安排妥当。由于陶家在西颜集的户门不大,近支亲戚不多。陶广德和陶春亮商量丧失从简,主要的丧葬仪式都不缺。只是儿子小强年纪小,都是由大人抱着完成作为儿子应该承担的仪式责任。

坟穴放在北大河堰上的陶家自己的田地里,耿建儒安排人去大杨庄请这一带知名的风水先生杨现孝明天上午去北大河堰察看“金井”方位,定下来后让几个年轻的劳力挖土。陶家锅屋隔壁的东屋里,几位妇女正赶制孝衣孝帽。纸糊的童男童女等祭品,西颜集街上就有殡葬用品店已经根据需要送来,摆在大门外西南角。夜晚,陶家大门外挂起几盏马灯,虽然有木匠挑灯做活,还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送走马秀贞,陶春亮无精打采,精神萎靡。每天躺在床上很少起来,有时被家里人喊起吃饭,胡乱吃几口后又去蒙头大睡。只是别人不知道他一动不动的身子,到底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儿子小强这几天都由母亲广德家的和妹妹晓红带着,这孩子自从秀贞埋上以后,变得很乖巧听话,轻易不粘陶春亮。

马秀贞的死,对于陶春亮来说就是一个梦,这间房子里仍然留下太多秀贞的生活痕迹和气息。仿佛秀贞只是出去到某一个地方游玩,她还会回来,还会微笑着伺候自己上床,两个人还会相互手摸着手地睡觉。婚后这几年俩人说不上相敬如宾,但也从未红过脸、拌过嘴。还有一家人在徐州城里开药铺的艰难点滴。每每想到这些,陶春亮心中滋生出无限的后悔。如果当初把怀孕的秀贞带回徐州店里,三口之家继续共同在徐州打拼,如果自己能听从父亲的意见早些把徐州的店铺关闭回到西颜集,秀贞始终在自己身旁,也许不会出现她推磨被驴道挤压的事。没有驴道挤压,凭她好好的身体怎么就会早早离开人世间了呢?绝对不可能!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后悔药。

马秀贞老家在沿湖区姜镇,临近颜集区。姊妹三人,父母在镇上开设一家私制酱油园,家境还算不错。秀贞打小跟着哥哥姐姐上过两年私塾,识文断字。姐姐是家中的老大,但是姐妹俩的性格截然不同。姐姐好逸恶劳且性格暴烈不喜欢做家务,女红活一点不学。妹妹秀贞心比较细,温顺贤淑,爱拿针摸线,平时也学哥哥帮父母做一些身体力行的活。没想到姐姐刚成年,就被家里的雇工小伙拐往南方,跑了,至此音信皆无。父亲因此气得害场病,并因此慕名前来西颜集找陶家医治,认识了陶广德一家,常有来往。

几年后,托媒人向陶家提亲,把二女儿秀贞说给陶家长子陶春亮嫁到陶家。可惜的是,秀贞出嫁后不久,姜镇遭到湖里出来的土匪抢掠,秀贞的父母因反抗双双被杀害,秀贞的哥哥小俩口走姥娘家亲戚而躲过一劫。马家酱油园也由哥哥嫂子接着营生,在姜镇一带小有名气。秀贞和哥嫂之间的关系相处得很好。在秀贞的成殓的仪式上,秀贞的哥哥抱着秀贞的侄子哭得惊天动地、难以自制。葬礼上,娘家最亲的人又是一番悲伤欲绝。私下里,秀贞的哥哥颇多抱怨陶春亮,意思是陶家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妹妹。但是,人已西去,再多的埋怨也是无济于事了。

就在陶春亮因失去秀贞而遭受打击赖床不起的同时,他的同学、颜集区区长耿大彪也在床榻上备受煎熬。在徐州将近两个月的治疗时间里,枪伤愈合得不错,但脊椎神经仍未见好转,腰部以下尚未有好转,人还是卧床不起。暂时没有好的办法,耿大彪只能接受徐州城里“县立医院”医生的建议,回到西颜集的家里慢慢养伤。医生说,恢复腰部脊椎神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无法给出肯定的意见。又说永远恢复不了也有可能,就是说这辈子也许站不起来了。医生的话仿佛春天里刮起的寒流,将耿家人心中希望的萌芽冻得瑟瑟发抖。耿大彪被家人拉回西颜集。

后院五间北房和南房一样,都是单门单窗的独立隔间。耿大彪的房间位于北房靠最西头的一间,这里离前院比较近,前院有什么动静最先听到。耿大彪的床南北向放置,床头紧靠北墙,南窗户下的梳妆台还是耿家大女儿出嫁前使用过的。东墙边摆放两把椅子和一只小茶几,来人来客都坐在那里跟耿大彪说话。县府暂时还没有因为病情做出撤换耿大彪这个区长的意思,耿大彪还是颜集区的区长。根据县府提议,颜集区民团中队做了调整,撤换了小会副中队长的职务并清理出民团,由在张庄枪击案表现出色的“刘大炮”出任中队副。身负重命,当然还得履行区长的职责,所以,耿大彪从徐州城回家的这段时间,耿家大院临时成了区公所。

有时候,家里人会把耿大彪抬到前院的大屋里,那里专门给耿大彪定制了一个可以抬起上身的床椅,一来让他换换环境,二来可以在此应付一些公务。这样,白天不断有人前来请示汇报,像区财务助理马志武、西颜集乡长耿建儒和区民团中队的几个人在耿家大院绕来绕去,使得耿大彪忙忙碌碌倒也不显得寂寞,比在徐州医院里精神和气色都提振不少。真正让耿大彪烦恼的是他日益迫近的结婚日子。凭现在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身体,耿大彪宁死不愿结这个婚。他三番五次向父母提出要和陈庄陈小琴退婚,现在和陈小琴结婚就是陈小琴的一个累赘;将来如果不能站起来了,彻底毁了她的一生。耿大彪不想做这个他认为是缺少道德的事。

在退婚这个问题上,父母和耿大彪的意见不一致。像大彪这种情况,耿万财和杏花看得更远更高,他们比耿大彪更着急和悲愁,心里“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的想法挥之不去。陈济良到徐州城看望耿大彪的时候,耿万财和杏花曾试探着和陈济良谈过退婚之事,当时陈济良没有对这个问题表态。不过,陈济良回去后通过马志武带话给耿家,说陈家没有退婚的打算,还说陈小琴表态换过“龙凤贴”后,只有耿大彪是个活人,婚约是不能毁约的。“生是耿家的人,死是耿家的鬼!”,而且态度很坚决。这让耿万财和杏花在和耿大彪谈论这个问题时多了份底气和感动。从徐州回到西颜集,耿万财又专门请耿建儒再次到陈庄征求陈家的意见,陈家仍然回复没有退婚的说法,甚至没有推迟婚礼的打算。

这些年来,耿万财烧香拜佛,他的内心世界在慢慢变化,他渐渐信佛理。从前,信佛的母亲常给他和弟兄们讲的那些佛教的经理,年轻的耿万财没当回事。姊妹中他排行老大,耿万财觉得事情如果用佛的道理去办,首先那佃租就不用收了,这么大的家业能行吗?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经历过小凤之死事件,带给他和以往不一样的认识。现在,他喜欢用佛理的眼光去看待人世间的故事,“万事皆有因果”,这条法理可以解释人在世间遭受一切苦难的来龙去脉。在徐州城里陪儿子大彪医伤的日子里,他和杏花抽空去了趟城南的云龙山,在山上的大石佛前虔诚地烧香跪拜。并在寺庙里请回一尊铜鎏金佛主像,供在前院的大屋中堂。每天一香,逢初一、十五还上供品。心存善念,耿万财想在余生中求神拜佛,认为承受世间的苦难,也许就能换取死后和来生的幸福。

从内心讲,耿万财是赞同儿子大彪对自己婚姻的观点的,这也是他一直不积极准备耿大彪婚事的原因之一。如果这辈子大彪真的站不起来,不能传宗接代,无法履行夫妻之实,岂不是耽误了人家陈小琴的终生?但是,杏花有时讲得也很有道理:我们不能照顾大彪一生,我们也有老到不能动弹的那天,何况有些伺候大彪的活,作为父母也不方便。陈小琴和大彪是换过生辰贴的夫妻,接过来服侍大彪合情合理。再说徐州城里的医生也没判断大彪就一定不能好起来,“陶家药铺”的陶广德也来诊治后说,可能按摩加汤药的治疗效果会更好。说不定,佛主一发善心,大彪就会好起来呢?作为一个父亲,耿万财又对媳妇杏花的话无法反驳。

这几天,接连几件事情让耿大彪的心情舒畅,格外高兴。一是耿宝善代表区商会送来一辆轮椅,人坐在上面可以四处活动,极大地方便了自己的出行。二是姚子佳又代表县府来西颜集家里慰问,并带来县府的正式说法:耿大彪因公负伤继续担任颜集区区长、行使颜集区区长的权利,与受伤前没有变化。这给了耿大彪莫大的勇气和鼓励,所以,当母亲和自己商议婚事的时候,母亲声泪俱下地说出那么多切合实际的理由,耿大彪反复思考后终于答应了父母的请求:他和陈小琴的婚礼按原计划照常进行。同时,耿大彪也期待着陈小琴嫁过来以后,自己的工作和身体上的恢复都能取得良好的结果。耿大彪回到区公所办公,每天让耿二楞推着轮椅,二楞算是区公所的编内勤务,每月由区公所财政按时发放劳务费。耿家喜气洋洋地准备腊月初六正式迎娶自己的儿媳妇。

吃午饭的时候,耿万财在饭桌上宣布:大儿子耿大彪结婚的新房放在前院大屋,在买来的陈长安旧院子宅基地上新盖起的两层小楼和当院,暂时放一放。当然,这个决定之前是和耿孙氏通过气,征得她同意的。其实,这个意见最早是耿大彪自己提出来的,至于耿大彪出于何种考虑,他没跟父亲耿万财说清楚。耿大彪内心里还是对自己的婚姻保留了一些后路,他想等他好起来的那天再风风光光地住进新房。虽说耿大彪是二房生的,但是作为老大又是闯出一片天地的有为大哥,耿大彪的话基本上能一锤定音,二弟耿大志在领导能力方面是佩服大哥耿大彪的,并且不计较什么嫡庶之分。

“大志,我同意你大哥的意见是因为这样好照顾恁大哥的身体。在他没恢复之前,把他小两口放在那里,咱不放心。”耿万财怕耿大志和彭舒萍不理解,特意说道。

“达,你放心,怎么对大哥的身体有利,怎么做。我没有半点意见。”耿大志右手举起筷子,边吃边说道。

“既然家里的意见一致,从明儿起,咱们家开始忙活张罗大彪的婚礼。”耿万财像喝醉酒一样兴奋地表态道。“年头来办完老大的事,明年把你们俩的事也办了。”耿万财微笑着朝彭舒萍看了看。彭舒萍赶紧低下了头,像含羞草卷叶一样,躲避耿万财的目光。

“把你们的事情都办完,俺和恁娘就无官一身轻,这辈子算是完成自己的任务喽!”耿万财感慨道。

老天爷真怪,一场早雪后就不再给力了。马上进入腊月,一年的时光眼看着要结束,冷空气一场接一场的,就是没有雨雪。所以,冷也是个干冷,让人冻得鼻青脸红、伸不开手脚,畏畏缩缩仿佛冬眠的乌龟。下午,陈小琴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前看在院里打一些小陪嫁木件的木匠忙乎,箱子、柜子这样的大件陪嫁早已打好并已油漆好。剩下象盆架、箱架、几把椅子、吃饭的案板等等配套的简单家什少量木匠就可以做,活不是太紧,木匠正在打磨和上漆。现在的木器用漆,不象过去需要木匠自己熬制。

西颜集耿宝善的商店里有成品漆卖,是耿宝善从徐州城马市街的颜料店直接进来的上海货,很好用。陈小琴看见父亲陈济良始终在现场盯着,不时交代木匠几句,打打下手。父亲就是一个事必躬亲、精打细算的人,家里什么活都是他操办。最小的弟弟才七八岁,四十多岁的母亲冒险生下这个唯一的接班人。不过在家里,父亲对子女一视同仁,并没有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特殊化。陈小琴看到忙碌的父亲头发白了很多,腰也弯下去了,双手不自觉地摽在背后。这段时间,父亲每顿的饭量也减少了,有时几杯酒下肚便不再吃主食。有时看上去走路打晃,仿佛一阵北风都能被刮跑。陈小琴有些伤感,父亲事无巨细、操碎了心。

“咱陈家在陈庄人老几辈子清清爽爽,咱不能让外观说闲话。耿大彪好歹人活着,咱不能毁这个婚约。”自从耿大彪出事以来,父亲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刻在陈小琴的心里。陈小琴没想到给父亲丢脸,她死也要死在西颜集耿家。陈庄这块土地再大,没有埋她的地方。

“小琴娘,小琴出嫁时得带上个伴娘,在西颜集耿家陪小琴个把月。咱闺女从小娇生惯养,没伺候过人,我怕她开始不会做,让婆家见笑。”堂屋里,陈济良和小琴娘坐在油灯下,一个抽着烟,一个手上缝着小琴的嫁衣宽袖棉袄。天冷,陈济良的双腿上盖着一件破羊皮袄,媳妇膝盖上则盖着一件小蓝灰棉被,这还是小儿子月子窝时用的包被。小琴的红色仿古嫁衣的袖子上镶着三道金边,今天收边。这件嫁衣棉袄,济良家的下了不少功夫,自打“开剪”那天就做。依照年庚帖上规定的日期开始剪布料,里外三层新,一直到今天才算齐活,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用谁家的闺女呢?得问问小琴,让她自己拿主意。”济良家的停住手里的活,望着陈济良说道,并用手指指西间,小琴在里面没出屋。“上午,老大把她给二妹置办的压箱礼送来了。我看小琴怪喜欢来。”济良家的说着,向东墙边并排放着小琴陪嫁的两只木箱瞟了一眼。木箱已经油漆好枣红色,其上两片半月型镂空黄铜锁扣正好合成一个圆形,锁扣上分别挂着一把长铜锁。西墙边站着一只高过人头的大立柜和一只高低梳妆台,也已漆毕。堂屋里飘荡着桐油的树香味。这些大件陪嫁家具放在堂屋供家里来客观看。

“这事得用咱陈家的侄女或外甥女,和小琴平辈的。”陈济良抽口烟,摸了一把嘴,没有理会媳妇说话拐的弯,还是按自己的思路说道。

“我看小琴和前边的春妮关系好,让她选,她笃定要春妮。”济良家的说道。知女莫如母,济良家的知道小琴和春妮俩好得和一个头的一样。“不过,春妮那姑娘口,脾气倔,就怕到耿家惹事。”

“那就用咱大哥的小妮秀秀。”一阵凉风挂进屋,把油灯的火苗吹的晃悠几下,陈济良冷得缩起了脖子。“她娘,你看咱还有什么没做到的?该陪斯的咱一定陪斯,不能少。”陈济良用棉袍袖子擦擦擤过的红鼻子,冷冷呵呵地说道,陈济良身上的这件粗布棉袍,有年头了,济良家的年年拆洗,袖口都是换过的。

“俗话说:‘陪不尽的闺女,办不完的年。’这陪斯女儿还有个止境?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我不问。”济良家的虽然说不问,但实际的态度也在话里。

“她达,你说这耿大彪要是一直好不起来,怎么办?岂不亏了咱闺女?”陈济良家的已经把嫁衣缝制完毕,里里外外、翻来覆去仔细地检查一番,唯恐有针线遗漏的地方。末了,抖抖叠了起来。在放下红棉袄的时候,怯怯地来上这么一句。

媳妇一句提醒的话,让陈济良的嘴唇哆嗦起来。他下意识地摸起旱烟袋,把眼袋锅子伸进布烟袋里装烟叶,手也有些发颤。好久,也没装好抽出来。“事情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样?咱陈家总不能毁这个婚约吧?”陈济良坐不下去,慢慢地起身,走进东屋自己的房间。留下小琴娘一个人在摇晃的灯光下发愣。

陈济良不想接触这个话题,这是他内心的痛点。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被自己问了无数遍,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这样问他。突然被媳妇这么一提,陈济良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的心事就是一心办风光二闺女小琴这件婚事,他想办得比大闺女出嫁还要红火才好。他要让三乡五里都知道、都看看他陈济良把二闺女嫁出去了,即使耿家的儿子站不起来,陈家人没赖婚英孬。陈家是讲信誉的,陈济良是讲良心的人。他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和亲戚本家。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昂起头、拍胸脯。

然而,在陈济良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歉意和不安。在二闺女小琴面前,陈济良甚至不敢和女儿的目光相对,这段时间,他尽量避开和二女儿说话。这也是让他夜不能寐、白头少饭的原因。现在的西颜集耿家就是一个火坑,陈济良五十多岁的年纪怎么会不知道、不清楚?自己花一样的女儿嫁过去有可能会一辈子守活寡,大好的青春年华刚走上路就如同一朵花遭受暴风骤雨地摧残。他对不起小琴,他在小琴的面前感觉低着头舒服。耿大彪的区长还干着,这多多少少让陈济良的心里平和些。

月亮上来了,发出冷清的光。天上的星星疏朗的点缀着,冬天的夜空也显得寒气逼人。夜晚很静,静到可以听见窗外风吹过庭院和屋内自己的呼吸声。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倒是给这个寂静的世界增添些人间烟火味。父母亲也早已回屋睡觉去了,陈小琴睡不着。母亲临睡前把缝制好的嫁衣红棉袄拿进来交给自己,屋里没点灯,黑漆漆里接下了。

小琴把棉袄放在自己的枕头边,她能嗅出新棉新布干净清爽的味道。她双手抱着它、抚摸着这件自己人生中必须珍爱的物件。婚期越来越近,以前盼望的,仍然盼望;以前迷惘的浓雾也越来越重。对即将到来的婚礼,陈小琴说不清楚内心是高兴还是悲伤,她似乎有些麻木,白日里像个木偶似的随大人们摆布。这件母亲多日劳作的嫁衣让小琴觉得心里踏实些,仿佛抓住了一个人,一个可以钻进被窝里的人。

陈小琴脸贴在新嫁衣上慢慢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走进荒野上一处茂密的树林,迷了路。树林里到处荆棘丛生,脚下坎坷不平,自己踉踉跄跄地寻觅着看不清的路径。一身新衣被荆棘树枝拉扯得破烂不堪,手臂和脚都流出了鲜血。张着血盆大口的不知名野兽在一旁虎视眈眈,象是在等待机会把自己一口吃掉。陈小琴想离开这里,她拼命地奔跑,可总也跑不出这片原野。忽地,她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如同一片枯叶随风飘落,身体悬空,手脚就象空气一样不在自己身上。她大声地喊叫,却感觉喉咙被锁住一样,无论怎样使劲都发不出声音......。醒来,陈小琴发觉红棉袄已被自己的泪水晕湿了一大片。她连忙掀开身上的被子,解开胸衣,把红袄贴在自己的胸口的体肤上。她用自己的体温把心爱的嫁衣红袄暖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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