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17日下午,河南郑州市。
阳光依旧是那样明丽,洋洋洒洒地照耀在宽阔而欢乐的街衢,电车面包车轿子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棒针衫健美裤高筒靴风衣直发卷发,呈现出一幅初冬城市喧腾的生活图。郑州,祖国中原腹地。京广、陇海两条铁路干线在这里交叉,使它成为全国商品的重要集散地,特别是位于市中心的五层紫荆山百货大楼敞开胸襟,笑迎四方来客、八方商贾。
此时,四时三十分左右,大楼里顾客如云,电子琴声如潮。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沸腾、激昂的地表下,地下仓库的九平方米电梯间里发生了一起惨不忍睹的大血案:十六万六千余元巨款被抢,四名女职工被杀。每个人身上都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二三十个刀口……
这是建国以来罕见的特大杀人抢劫案,案情很快被报到市公安局、省公安厅、国家公安部,很快被报到国务院。
刹那间,警笛声声,警灯闪烁,郑州市公安局长王济晟、副局长杜斌国、何云歧迅速赶到了现场,赵正夫副省长,省政法委副书记徐国红驱车赶到了现场,代省长程维高、省委副书记胡笑云闻讯指示:立即破案。
一个以王济晟为总指挥的破案总指挥部就设在地下仓库隔壁的两间办公室里。顷刻间,数千名公安干警和治保会、居委会干部,在六区六县境内布下了天罗地网,时间一直持续到深夜10时40分。
谁能想到罪犯竟是三个普普通通的青年。
鲍宝全:男,24岁,紫荆山百货大楼钟缝部职工。一九七九年入团。一九八三年毕业于郑州市财贸技工干校。曾任紫百大楼百货部玩具组大组长、百货部团支部宣传委员。以前无劣迹。
孙卫东:男,19岁、紫荆山百货大楼家电部职工。以前无劣迹。
赵强:男,19岁,郑州国棉二厂细纱车间工人(曾在紫荆山百货大楼做过临时工)。以前无劣迹。
案破后的第二天,《河南日报》第一版用一号黑体字为标题做了报道:“郑州昨日发生特大杀人抢劫案”,副标题为“公安干警全部出动,三名罪犯全部落网,被抢走约十六万余元巨款被缴获”。
《郑州晚报》在第一版用一号黑体字为标题做了报道:“三名罪犯六小时内落网”,副标题为“省市领导称赞公安干警又立一功”。
河南电视台、郑州电视台都在当晚的新闻联播中播放了这条爆炸性新闻。《人民日报》也在十一月二十日的第四版上作了报道:“郑州六小时破获一杀人抢劫案”。
湖北、汕头、等地报纸也都分别作了转载。
与此同时,各种社会舆论蜂起。
紫荆山百货大楼钟缝部大组长金国建说:“鲍,人很聪明,怎么会办这种事。”
团支部书记杨静说:“鲍,平常不大爱讲话,表现一般。”
鲍宝全的父亲鲍遂群说:“宝全在外从没和别人打过架。”
紫荆山百货大楼家电组组长王丽说:“孙卫东表现一般,只是和别人开玩笑时,手狠。”
居委会李主任说:“这小孩平时见人很有礼貌,不叫大娘不说话。”
邻居王大爷说:“听说小东戳了这么大的窟窿,大吃一惊。这孩儿平时可老实。”
赵强以前的班主任赵老师说:“这孩子在校表现还不错。”
老同学王伟说:“赵强最没胆子了,咋会办这个事。”
左邻右舍七嘴八舌:“这孩子肯定是上别人的当了。”
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摆在了人们的面前,这三名罪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也不是胡同里的小霸王、流氓头,而是不为人们所注意的普通年轻人。
这是一团雾,一团令人费解的雾。
“怎么,你看我这个人还不俗?”11·17血案的制造者鲍宝全冷冷地看着审讯员,又接着说:“也许,你已经去过我的家了,搜查过我的卧室和客厅,那么,你一定还会发现,我的房间布置和家俱色调、样式也不俗,而且显得高雅、恬静、闲适得很,是不?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种口气说话,反正我是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个世界很冰冷,我想先适应一下。”
下面是审讯记录:
我曾经读过好多书,什么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茅盾、普希金,我也曾经是个“还可以”的青年,上初中时入了团,参加工作后还当过大组长和团干,一度曾有调到大楼办公室当干部的可能。那时候,党委办副主任关莫成和百货部党支部书记田景魁对我很关心,经常找我谈话,送学习材料,要我好好工作,在青年中起表率作用。当时,没说的,我干了。只要领导看得起,我出点力算什么?为了方便顾客,我出了好多主意,想了不少办法,并几次送货上门。
可后来关主任调走了,田书记也调走了。紧接着承包了,我接连组织了几次团日活动,大楼领导也好像没看见,我的劲儿松懈了,心想,上边没人,再干也没用。
不知怎么,我又发现,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不一样了,干啥都向钱看,我搞的一些便民措施反而遭到一些人的讪笑、嘲弄。去他娘的,我心里乱极了。再也没有人送学习材料了,更没有什么报纸书籍好看,钟缝部干部倒是订了几份报纸,可那是让干部看的,营业员哪能捞得上!
有时,我牢骚几句,耳旁就爆发了仰天大笑:“看报纸,见鬼去吧。”“回家看你老婆去吧。”过去,我看到有的营业员偷拿营业款也觉得不对,后来,我常看到社会上一些人得意洋洋地拿着单位的东西互相送人补缺,仿佛这就是本事,就觉得偷钱也不算啥了。或许,这还是一种时尚。
我承受不住这陡然的精神落差,从此堕落了,工作闲暇,不再是考虑团日活动和便民措施了,而是跟社会上的朋友下酒馆、猜酒令、净谈些怎么捞钱,怎样享受的快乐事。
开始是给别人进些货或者租赁个柜台,抽些提成钱,后来就和同事吴宝刚、孙卫东到钟缝部仓库里盗窃石英钟,成件成件地盗,然后放到市面个体户的摊贩上去寄卖,得手就是千儿八百元。连我自己都吃惊:好家伙,还是这来得快!但巨大的恐怖感同时也压在了心头,生怕大楼盘点货物时被察觉。
时隔不久,大楼盘点,钟缝部居然一件不少,我虚惊了一场。胆子更大了。
时间一长我在大楼里拉起了一个集团,我成了一个哥儿们的老大。弟兄们都说我见多识广,崇拜得不得了,连我穿双皮鞋、穿套衣服都有人效仿。上班时我们和别的职工一样卖货,跟顾客扯皮;私下里,一凑到机会就下手,什么窗帘轨、羽绒服、自行车、根雕工艺品、戒指、电炉、壁灯、蓄电池都拿,也从未被人察觉过。
我和妻子都是紫百大楼“中一级”售货员,每月基本工资合一块才一百零二元。可现在我们置办了十八寸大彩电,落地大音箱、进口电冰箱、双缸洗衣机、组合式家俱、高级席梦思卧榻,合起来价值差不多近万元,周围的年轻人有谁见了不眼馋?
有几次,父亲问我地毯、壁灯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搪塞了几次,吵了几次,也都了结。难道还想让我像你们那样受穷!你们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能过了。
“什么?你问我这些思想和行为是不是跟父母交谈过?没有,根本没有谈过。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你在外边拾根针回来,他们也会当棒槌给吓死。这些东西我推说是岳母陪送的。”
他把一截烟蒂狠狠拧灭在烟灰缸里,又接着说:“我虽不是满腹经纶,但也不是酒囊饭袋,大小也有个志向。我想自立门户,做一个大商场的经理,还准备再上几年大学,学习企业管理知识,那样我就有出息了。有了钱,我也会像叶赫留道夫那样灵魂复活,去捐献钱给‘儿童基金会’或者‘老年人基金会’,以此来忏悔罪恶,赎回良心。现在,为了实现这个人生大目标,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每当我在上班时受到大楼里各种各样规章制度约束时,这种愿望就更强烈了,只恨光阴太短,自已需要的钱太多。我就象一只饿急了的猎狗,耸着鼻子到处寻找猎物。终于,我的眼睛盯住了财务人员交款这个环节上。”
下了九路车,赵强的脚一下子软了,瘫在候车亭冰冷的水泥凳上怎么也站不起来,满眼是闪烁着红灯的警车和摩托车,满耳是被害者凄厉的惨叫声,他觉得自己就好象是在秋后无遮无盖的荒野里被猎人拼命追捕的一只孤零零的小兔子,四处奔跑,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身。
赵强自幼儿胆小,十来岁了晚上还不敢独自上厕所,不敢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常被伙伴讥讽为兔子胆。而今他杀人了,四条血淋淋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忽而又一齐在他眼前复生,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神经质地缩成一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通”一声,把赵强从恐怖中惊醒,回头一看是钱袋从水泥凳上被碰了下来,这声音在冰冷沉寂的夜里显得很瘆人。赵强恨不得伸出一千双手来,把这钱袋撕个粉碎。要不是为了这几个臭钱,他怎会伤了四条人命。他真想背上钱袋就去投案,可又怕鲍哥对他下毒手;逃走吧,大小路口都有人把守,哪能出得去啊!杀人是要偿命的。赵强的心中突然划过一道可怕的闪电。怎么作过案了,才陡然想到这一点。
马路对面不知谁家四层楼窗口泻下一泓委婉凄楚的交响乐,赵强心想,这该不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吧!那“咚咚”有力的钢琴键撞击声,该不是命运之神在向他叩门暗示吧!
其实赵强是够幸运的了,家中姐妹几个就他一个是男孩,父母平时宠着他,视他如命根。他还不满十九岁,可早长成了一米八零的大个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谁见了都夸小伙子长得帅。从今年五、六月份开始,赵强迷上跳舞了。他聪明伶俐,心眼特别透,在旋转的迷彩灯下,什么伦巴、探戈、摇摆舞,他能踩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风靡了几个舞场,成了好多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
交女朋友,需要大把大把的钱,没有钱也要强装少爷。他不能总向父母要钱。什么赵勇啦、牛宝华啦、刘宝明啦,他明知道这些人钱来得不地道也只好去要。这些人也真够朋友,总是拍着胸脯对他说:“只要你跟着我干,有你吃的、有你喝的、有你玩的。”至于干什么,怎么干?赵强不想问,也不用问。
时间一长,自己也没脸找人家要钱了,怕人家耻笑自己假正经、没本事。更怕女朋友看不起,于是就跟着他们干,叫放风就放风,叫窝赃就窝赃,叫偷东西就偷东西,不知不觉滑进了黑沼泽。
有几次他看见几个同伙被抓了进去,心里害怕,想洗手不干,可不干,就得守着细纱车间拉纱管、扛纱包、当臭苦力,岂不可惜了自己这块风流才子料?看着眼前“刷、刷、”而过的各式各样小汽车,赵强羡慕极了,真想弄辆出租车开着显威风,然后带着女朋友兜风寻快乐。鲍哥对他最关心,也最知道他的心事,曾说过如果有大桩“买卖”一定招呼他一块儿干。
这次杀人抢劫,鲍哥事先给他通了气,问他敢不敢干?赵强不想参加可又怕丢了出租车,人说色胆包天,赵强这次可是财胆包天了,心里一鼓涌就上去了。现在,真干了,也真怕了,也真无出路了。
天上没有一颗星。赵强惊魂不定像个幽灵,在被路灯拉长的大楼斜影下徘徊踟蹰,他想回家去见一见慈爱的妈妈,可又回不去,于是他来到了老同学李涛的家,李涛说:“事到如今,只有投案了。”赵强的精神防线全部崩溃。
作案当天晚上的9时10分,赵强投案自首。
孙卫东个子不高,人也长得精瘦,大人小孩都叫他小东。小东虽小,可踢起足球来不要命。半个月前,紫百大楼里家电部和文化部赛足球,小东踢得狠极了,一不小心,右腿骨折了。就这,他还不歇脚,还踢。腿越踢越肿,连牛仔裤都套不进去了,他拉了件公安蓝裤穿。足球,实在不能再踢了。但他还坚持早晨练跑,一颠一颜地在马路上单腿跳。
这次杀强人抢劫他就是拖着这条伤腿去干的。他就是有股脾气。鲍哥还就喜欢他这股执拗劲,曾几次在哥们儿酒席上当众夸赞他是条真正的男子汉。上次到鲍哥家去玩,使他大开了眼界。妈的,人要不这么活着,白搭了爹娘给的这一条命。再看自己家,肮脏得很,灰不溜丢的墙壁,旧漆斑驳的家俱,奶奶睡的那张床和她的年龄差不多,快七十岁了。跟鲍哥家相比,唉——
鲍哥很喜欢他,经常带他出入酒馆饭店,他想吃啥鲍哥就给他买啥,全是鲍哥出钱,不用他沾手。当然啦,鲍哥叫他干啥,他也就干啥,为朋友两肋插刀,讲的是哥儿们义气。
去年,他在纺织部干了一段儿时间,柜台里的金丝绒、的良、丝绸他没少给鲍哥扯;今年他来到家电部,电炉、壁灯、摩托车的蓄电池什么的,他也没少往外送。他什么也不图,就图个人情,看咱小东多讲交情。至于正义与谬误、善良与罪恶、高尚与可耻这些深层次的东西,他就不愿意花费脑筋去思量了。何况,他从小就没有真正弄清楚过。
孙卫东在幼时就失去了辩别是非的灵敏性,却培养了他好强蛮干的侠义气质。再往后,少林拳术、武当剑功,西班牙的佐罗、日本的杜丘使他心驰神往。这两年,人们都讲钱了;讲思想、讲品德的少了,社会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开始泛滥,哥儿们义气代替了人和人之间的正常关系。
近些天,小东有些心事,就找鲍哥拿主意。原来,小东有个朋友叫赵二孬,因为拦路抢劫被判了十五年徒刑,他家中有个老父亲需要人照料。小东想弄笔大钱为赵二孬跑跑,活动活动官场好早点把二孬放出来。鲍哥说要想弄大钱就得杀人。
小东毛了:“杀人?逮住了可是要偿命的啊!”
鲍哥说:“你也偷了,你也摸了,谁逮住你了。你还不如洪兵,派到用场孵软蛋!”
小东一瞪眼从地上跳起来:“要么炮打头,要么当富翁,咱们定了。”
孙卫东就这样成了11·17血案的杀人凶手。
就在他们杀了人抢了钱准备逃走时,他还一个人跛着腿持刀当后卫,当发现电梯间里还有人发出呻吟时,又回过头来补了几刀才返身逃走。
这三名罪犯或许没有去想,或者根本也就不会去想,他们制造的这起大血案,一下子把七个家庭推入了悲痛的深渊,使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在感情上遭受了一场狂飙骤雨般的洗劫。
1987年12月底,鲍宝全、孙卫东、赵强三人分别被判处死刑和死缓。
人生的确是美丽的,生活的确是美好的,但美丽的人生,美好的生活是靠辛勤的劳动、艰苦的创造换取的,任何想走捷径、任何企图不劳而获的人都只能走向犯罪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