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地盖天
记得民间流传这么一段俗话:铺着地,盖着天,海里睡觉,枕着山。这形容一种宽广的意思,用学生们学的语文书中的解释,就是拟人手法。而在当年的战争年代,这种情景,实实在在,经常发生在我们身边。从六霍起义离开家门那天起,能在屋子里安安稳稳睡觉的日子屈指可数,在我的记忆中,绝大多数都是"铺着地,盖着天"式的宿营,能有条毯子,有张羊皮之类遮盖已十分满足了。
两过秦岭,我们都是在山上过夜。风急雪漫,我们就找个避风处掘个坑,几个人挤在里边就睡。这一睡下,有的人就再没醒来。大巴山山高雪厚,上下山路确实陡滑,但山顶上还算平坦。出发前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一两捆稻草,宿营时起了大作用,我们把稻草铺一层盖一层,加上岩石树木遮挡,并没觉得过冷,比过秦岭时强了许多,全连没再发生因寒冷减员现象。初到通江,当地民房既少又小,为了不惊扰百姓,我们基本都是露天宿营。正是我们的这些行动感动了当地群众,才为我们开辟川陕根据地,建立红色政权奠定了群众基础。
腿上功夫
《水浒传》中有个神行太保戴宗夜行八百,日行一千。这是施耐庵说的,实际上谁都没见过。不过我们当年日行一二百里路倒是常有的事,百姓们说我们长了飞毛腿,就连蒋介石以及部下战将们也不得不佩服我们的腿上功夫。若不,我们如何赛得过国民党军的汽车轮子呢。关门山、刀峰岭战斗我脚部负伤,团参谋处长郑行举让我留在当地群众家中养伤,一方面这是对我的关心爱护,另一方面也确实迫于当时环境所逼。从关门山、刀峰岭突围后,我们当天行进180里路,如果没有战友们的照顾,我是如何也走不下来的。当时胡宗南、肖之楚两部平行追击,他们走的是大路,而我们走的是小路,且不时要翻山涉水,但敌人总是被我们落下一截,不如此又如何能保存下来呢。
从红军时期开始,到抗美援朝战争结束,我军的装备始终落后于敌人。然而在我军的战争史上大多都是运动作战,以大迂回、大穿插、大奔袭调动敌人,寻找战机歼灭敌人。敌人运动有火车、汽车、飞机、轮船等较现代化工具,我们靠什么,我们靠的就是两条腿。当年我们的两条腿一双脚是何等珍贵,每到一地宿营,饭可以晚吃,觉可以少睡,领导盯得最紧的就是每人那双宝物。
"脚洗没洗?"
"水热不热?"
"泡!泡!多泡一会儿!"
就这样,我们的指战员都成了"飞毛腿"、"铁脚板"、"神行太保",攀山如履平地,涉水似蹼划舟,羚羊野鹿走不了的路线我们能走,鹅毛沉落的江河我们能渡,因此我们才有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壮举,才把乘汽车坐火车的蒋介石的百万大军始终甩在身后。
今天我的这双腿已不那么灵便了,偶尔还有些浮肿,因为他们分别受过伤害,加之毕竟80多岁的年龄。因此我就特别眷恋我当年那双腿,那双日行一二百里不在话下的脚。我的右脚受的是枪伤,我的左脚是行车遇险造成的骨折。每一次受伤最疼的不是伤处,而是心里,"我的腿脚还能走吗?"我庆幸的是他们都大难无损,忠实地陪伴我度过了风风火火的战争岁月。
从陕南汉中入川北通江,首先要过汉水,翻巴山,然后再涉大小通江。当时我的右脚枪伤明显好转,但未痊愈。12月天气,天寒地冻,汉水江面结了薄冰,极少的几条小船留给重伤员和妇女儿童使用,我们惟一出路只有涉水。牙一咬,我第一个踏碎薄冰下了水。瞬间,似乎有万把尖刀刺入我的腿和脚、血似乎凝固,心跳似乎停止,眼前只有金光闪烁。然而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把握着我的神经,这种责任感让我表现出"感觉良好"的面部表情,让我的语言器官发出"还可以,跟我走"的声音,我不知道那声音是否变调,是否带着颤抖,但确实发挥了作用,唤来了全连百十号人渡河入川。某年某月我去黑龙江省五大连池游览,人们都传说那里的水能治百病,只是奇寒冰骨令人难耐。我伸出脚试了试,也不过如此,似乎比当年的汉江水还温了一点。
近日发现腿上的浮肿轻了许多,我好高兴哟。
腹饥难挨
无论低级或高级动物,只要意识清醒,最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吃!作为高级动物的人更是如此。常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仅吃得饱,还要吃得好,吃得奇,讲究营养,追求质量。小孙子吃饭挑食,这样不爱,那样不吃。我心里高兴,因为这一代有这个条件嘛
从鄂东转移,我们是被敌人逼出来的,再不走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那正是蒋介石求之不得的事,聪明绝顶的红军如何让蒋石幸灾乐祸,走!拔腿就走!叫转移也好,叫突围也罢,叫西征也行,总归有一点不变:仓促行动。仓促就意味着没有充分准备,包括衣食用品。当时我们的干粮袋里存粮极少,多时都是所到一地现筹措,有啥吃啥,有多少吃多少,没有就不吃。敌人在三面追赶夹击,一路之上人烟稀少、偶遇村镇,乡民又多贫饥,粮食补充一直成为大难题,因而忍饥挨饿也就成了常有的事。过秦岭,天寒难耐,战士们又长时间吃不上饱饭,已经出现非战斗减员。上级见此,准许杀马充饥,我们连拣老弱两匹杀之,才算渡过了秦岭险道。
陕南产柑桔,其大如碗。一路惊险,一路奔波,早晨吃了一顿,下顿不知等到何时的日子,很久视水果为奢侈物。到了关中,部队得以短时间休整,每人还发了一块银元,我们就拿着买了许多柑桔大吃特吃一顿。当时觉得那柑桔好吃的不得了,以后乃至今日似乎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东西。大概这也有些朱元璋吃"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意思吧。后来在抗日战争时期,为了躲避敌人"五月"大扫荡,我们进入太行山。当地盛产柿子,山民积存甚多,筹不到粮食时,我们就以柿充饥。此物少食别有风味,食多就出了麻烦:胃腔胀热,大便不通,小便灼痛,甚是痛苦。
肉,对我从小至今始终不够友好亲近。最近20余年肉多易得,但身体各部进入老化,医生叮嘱,对肉类万不可放纵自留。儿童时期与战争年代,肉对我而言,实在是奢侈品。中间阶段天灾人祸,肉的总量少得可怜,凭票供应,有时有票也无肉。
小的时候看到地主东家的孩子吃肉,就回来跟母亲要。母亲说:把我当肉吃了吧。我看看母亲瘦骨嶙峋,真的吃了也没多点肉,便再不提吃肉了。那时最盼插秧时节来到,是时,奶奶和母亲给地主家帮工,最后一顿饭,每人要给三片白肉。老人们从来都舍不得吃,拿回来分给我们弟兄。捧着两片用荷叶托着的白肉看一阵,嗅一阵,再用舌尖舔,品滋味,心里说,等会儿吃,等会儿吃,说着说着就进了口进了肚。
进入川北,打了几仗,周围敌人得以暂时肃清,我们分散驻防,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在地主家得到一头肥猪,经请示批准允许我们食之,炊事员手脚麻利,把这只尤物按入锅里。大柴锅,多烧火,顷刻间肉香四溢。有人说还不够味,加上些黄酱就更美啦。炊事员就到处寻黄酱,终于在地主家深藏的墙柜里寻到一盆"黄酱",也未尝一尝,就倾盆倒入锅中。片刻,火停肉出,夹起一块狠命咬一口,哇,奇苦无,根本无法下咽。找来地主婆再问,那哪里是什么黄酱,原来是地主家的一盆大烟膏子。唉,可惜了一锅的好肉!
四川确实是个好地方,用"物产丰富,地广人多"来形容概括一点不为过,不愧"天府之国"的美誉。只是连年战事不息,当时被军阀糟蹋得不成样子。百姓们勤耕细作,终年劳苦,但依然住屋破烂,难求一饱,大多家徒四壁,缺吃少穿。街面上我们所见乡民多是衣不蔽体,面黄肌瘦,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裤子穿,围块棕片遮身。田颂尧还逼迫乡民种鸦片,以此获得税银。因此就出现了"十室之邑、必有烟馆;三人行、必有瘾者"。看到手提小火炉,吊到裆下取暖者皆是"瘾君子"。后来为了戒除此恶习,我们很是动了些脑筋,费了些功夫的。
夺取通江、南江、巴中三县后,由于军阀们打得难分难解,难以迅速对红军进行反击,因此、便出现了一个短时间的战事间歇。趁此我们拿出看家本事:广泛发动群众,建党建政扩红除恶,建立根据地。我连奉命开进离巴中城二里远的一个高山村镇。
这个镇约几十户人家,周围还有零散村户,除儿家地主外,中农和贫困人家几乎各占一半,据我观察,略比沿途村镇富裕一些。安下营寨,我们立即开始访贫问苦、宣传发动,很快就打了土豪,分了粮田。其时,团政治处主任找我交待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扩红",即动员当地青年参加红军。让我先搞个试点,但反复强调不能有"瘾君子"。走访中一了解,我发现这个村十多岁以上的男娃20多人,全部吸鸦片。我找到团政治处主任对他说:"你不取消那限制,看起来我是完不成任务了"。主任想了半天终于把条件放宽了。回到村庄我挑选8名家庭出身好的青年发展为红军战士,编成一个班,放在3排,作为弹药运输班。接下来就是帮他们戒烟。
我和连长商量定了三条措施:一是思想教育,让他们认识到鸦片的危害;二是加大运动量疲其身体;三是暂时限制,避免与"瘾君子"接触。
想不到我这几条真管用,14天时间,8个人都彻底戒了鸦片,成为合格的红军战士。我们的办法和成果报到团里、师里,首长们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还把我树为模范指导员。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连动员群众参加红军一百五六十人之多。我连由原来的110余人发展到230多人。
同时,我们还组织群众建立乡、村苏维埃和地方武装,号召民众行动起来,"保卫地方,保卫家乡,保卫红色政权"。一个崭新的红色革命根据地从此在陕南川北诞生了。
川北王大打出手
红军入川得手,客观上有几条原因,一是刘湘、刘文辉两个大军阀打得不可开交;另外一些军阀也都牵扯其中,出现防守空虚。二是川北王田颂尧自恃兵多将广装备好,没把红军放在眼里。三是四川军阀内部虽有矛盾,但对蒋介石也时有提防;官职虽由蒋介石下令,但并非忠心不二。故蒋介石嫡系胡宗南追兵部队至巴山川界,见川军没有欢迎之意,便窥视一阵,终是没敢贸然入川。这就给我红四方面军造成了休整、补充、开辟根据地之良好时机。
时至1933年1月底,二刘之战暂时妥协、蒋介石委任田颂尧为川陕边区"剿匪"督办,拨银20万、弹百万发。至2月中旬,田颂尧部署准备已毕,大手一举,60个团分三路向他的失地通江、南江、巴中压来,川北王要对红军动手了。
大敌当前,我红军的对策是先行收缩防线,稳住阵脚,再行全面反攻。从2月中旬开始,至6月中旬结束,历时4个月。
我十二师布防于巴中及东南的曾口场,粉壁场,兰草渡一带,重点阻击敌中央纵队和右路纵队。
刚开始的前10天,敌人攻得很猛,"敢死队"带头、军官压阵督战,羊群般密密麻麻呼喊嚎叫着往前冲。田颂尧的兵都是川北当地人,脚板硬、爬山快,冲击力强,来势凶猛,气焰甚是器张。但这些兵有个最大弱点:怕肉搏战,怕近战,怕包抄合击。我们经过一两天的接触,发现敌人的弱点,就尽可能把敌人放近打,利用反冲击进行肉搏战,对孤立冒进之敌进行包抄合击,收到了很好效果,10天内歼敌近千人。
此后我们根据防线过长,兵少弹缺的现实,主动后撤,放弃了一些阵地,其中包括南江、巴中两座县城。田颂尧得到一些地盘后,夸大事实,邀功请赏,举杯庆贺,并就地休补,准备发动更大的攻势。这也给我军总结经验,休整部队,增强保障力量提供了大好时机。
2月18日敌人发起全面进攻,3 月 18 日敌人进入我军主动放弃的乡镇。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双方没有交战。4月26日,敌人再次发起进攻。我十二师布防在通江城以西一线,正面迎击敌主力在取得大量杀伤敌兵员的目的后,又主动放弃通江县城向北后撤。川北地理呈南低北高势,愈向北,山势愈陡险,也愈有利我军利用坚固工事防守。我军一撤再撤,有意示弱于敌,使田颂尧误认为我军已无抵抗之力,故而狂妄自大起来,结果铸成了大错。
5月15日,敌人向我新的防线发动了第三次攻击。我军并不硬顶,继续边打边撤,将骄敌诱至深山密林峡谷地带。这时敌人出现单路冒进,三路难以连接之势,这就为我们利用善长的运动战、山地战歼敌带来了机会。徐向前总指挥见机制定了先斩冒进的左路之敌方案,令王树声的七十三师坚守咽喉要地,为我实施反攻部队集结运动提供必要时间。七十三师此间战斗的十分艰苦,面对数倍之敌,他们顽强抗守,拚死厮杀,5昼夜激战,敌人未进半步,保住了阵地。
5月21日,我红四方面军向敌人发起了全面反击,一路如疾风骤雨,势如破竹,追打得敌人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我三十四团于6月12日追至巴中南坎坡地带,与敌一、三师8个团相遇,敌兵力虽多于我8倍,但已毫无战斗力。我团凭借顽强的战斗作风和旺盛的斗志,猛打猛冲,势不可挡,很快使敌人溃散,俘敌1000多人。至6月15日,我军收复南江、通江、巴中三城,并新得江口一城,前锋部队又逼近仪陇、广元、苍溪之地。历经4个月.歼敌2.4万余人,缴获长短枪8000余支、轻重机枪200余挺,迫击炮50余门。
反三路围攻战役胜利,使川北王田颂尧不仅大伤元气,且被蒋介石罢官卸职。川北民众却受到极大鼓舞,参军参战、打土豪斗恶霸掀起了热潮,川陕根据地面积也扩大到3万平方公里,人口达200多万。红军声望骤然提高。
只叹大打出手的田颂尧不仅没占到便宜,且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由基层进机关
1933年6月25日,川陕省委在通江的新场坎召开了第二次党代表大会。1928年我加入共青团,当时我14岁。至1932年12月我已年满18周岁,符合了党章规定的入党年龄,便转为中共党员,因此也参加了这次大会。
6月底,方面军在木门召开了军事会议,由徐向前和陈昌浩主持,共100多名红军领导干部参加。我作为全团模范指导员,被上级指名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主要是徐向前总指挥总结反三路围攻的作战经验,同时还讨论了部队扩编整训和停止内部"肃反"问题。会后,部队即开始整编,当时我红四方面军已由汉中时的1万多人发展到4万多人。
这次整编,原来的红四方面军十师扩编为第四军,原十二师扩编为第九军,原十一师扩编为三十军,原七十三师扩编为三十一军。我的工作岗位也有了变动,由原三十五团重机枪连指导员改任新扩编的第九军政治部党委书记(相当于党务科长),后又改任组织科长,再后组织科改为组织部,我又任组织部长。我们军何畏任军长,詹才芳任政委,许世友任副军长兼二十五师师长,王学礼任参谋长兼二十七师师长,王新亭任政治部主任。全军共6个团,此后两年多时间,我一直在军政治部做机关工作
当时的机关工作与现在的机关工作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自身事务并不多,主要是结合上级中心工作,深入基层检查、督促、落实。当时中心工作就是大练兵,提高部队政治、军事、后勤保障的全面素质。
军事练兵我们除自身参加外,还要做好宣传鼓动工作,总结好的经验,推广好的做法。特别是帮助基层学好军事理论知识。
政治练兵我们的任务比较重,举办干部训练班和党、团训练班,指导学习《干部必读》、《党员须知》等理论书籍。特别是通过政治教育,提高那些刚刚参加红军人员的基本觉悟,克服恶习。当时大部分新兵都有吸鸦片的习惯,因此,方面军在新兵中普遍开展了戒烟活动。几个月前我在重机枪连对新兵戒烟效果比较好、因此得了模范指导员的称号。这一次,我结合原来的经验做法,并根据上级要求,对部队进行了有效指导,再次得到领导好计
后勤练兵主要是健全保障组织,提高保障能力。
两年多的机关工作,我最大的感受是:忙!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
【徐国夫(1914年12月6日—2004年8月26日),安徽六安(现六安市裕安区石板冲乡砚瓦池村)人,1931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七届委员会委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