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中国人历来敬孝,关于母恩母爱的诗歌千百年来更是不胜枚举,但论质朴、论真诚,再没有比孟郊的《游子吟》更打动人心的了。
诗人攫取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场景:母亲为将要出行的儿子缝衣。
正因为日常才叫人共情:往往母爱都是如此内敛,藏在这细细密密的针脚里,藏在那细细碎碎的琐事中。
孟郊存诗有500来首,但叫得响的,除了46岁中进士那年写下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便是他50岁时所写的这篇《游子吟》了。
这一年,孟郊得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方有了落脚地儿,将老母亲接来同住,才有感而发,挥笔而就这千古名篇。
不过作品火了,人却籍籍无名,唐朝是诗人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神仙打架,湮没太多才人。
用“大器晚成”来形容孟郊,其实也不太妥当,戴建业写孟郊,说他是“一个痛苦的存在”,纵观他64年的人生,真是苦水里沤着的!
出生微寒、幼年丧父、生活困顿、屡试不第、漂泊流离、仕途艰辛、晚年丧子、孤老无依……
一个“穷”字如影随形!
《唐才子传》中说孟郊:“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
可以说,在郁郁寡欢中,孟郊走完了他的一生……
后世称他为“诗囚”,一个“囚”字,照见这位苦吟诗人绵长的坎坷炎凉。
公元751年,孟郊出生于湖州武康。因他的父亲孟庭玢在苏州昆山谋了个小吏的职务,便举家迁去,后又添了二弟孟酆、三弟孟郢。
日子虽清寒,一家人将将够温饱,但却其乐融融。
孟郊四岁时,安史之乱爆发;五年后,父亲猝然离世。
五十多岁时,孟郊回首前尘,幼时碧水清风的江南生活,是他人生里少有的暖色。
“千巷分渌波,四门生早潮。湖榜轻袅袅,酒旗高寥寥。小时屐齿痕,有处应未销。旧忆如雾星,怳见于梦消。”
母亲裴氏只好带着弟兄三人返居娘家武康。父亲这个顶梁柱倒了,孟郊身为长子长兄,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初霜。
在父权社会下,一个寡母带着三个儿子在乱世度日糊口是很艰难的。孟郊是个孝子,对无能为力的现状,有着敏锐的痛苦。
都说童年经历是性格形成的重要因素,那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匮乏,塑就了孟郊苦闷的底色。
寒门要出贵子,唯有读书这一条出路。
在孟母的督促鞭策下,孟郊一直以耕读自励。
青年时他效仿盛唐那些闻达诗坛的前辈们,云游四方,学习李白“终南捷径”,布衣卿相、历抵王侯的道路。
孟郊穷游于中原和江南一带,行踪不定,曾在信州上饶为茶圣陆羽的山舍题过诗,与韦应物亦略有往来。
这时孟郊的生活尚充满了隐士的浪漫主义,他的诗中流淌着宁静、安详,颇有生活的情趣和出世的洒脱,例如他早年的作品《暮秋感思二首》。
不过孟郊性格耿介孤直,沉默寡言并不擅长与人交际。游历十数载,并未积累下助益他事业的人脉资源。
直到40岁时,孟郊的交际范围都囿限于乡野,没有深入体验到社会的复杂与残酷。他孤傲地秉持着“才饱身自贵”的人生信条,这也为他后续仕途的坎坷埋下了伏笔。
在母亲的敦促下,40岁这一年,孟郊才考取了吴兴乡贡进士,拿到了入仕资格的入场券。
次年(贞元七年(791年)),孟郊便意气风发地吟唱着“白鹤未轻举,众鸟争浮沉”,兴冲冲赴往长安应进士试。
在长安,孟郊结识了刚刚24岁的韩愈,二人都干谒了前宰相郑余庆,虽差了17岁却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由于唐代考卷是不遮名字的,因此举子的名声和出身很容易使阅卷者先入为主。干谒便是举子们在科举前后为了登科、名声、以及入仕等,拜访达官贵人的“自荐”行为。
对于不善交际的孟郊而言,这种干谒活动无疑暴露了他的短板。
现实到底给了孟郊沉重的一击,韩愈考中,他却落榜了。
旁观者清,在韩愈看来,孟郊的落榜完全在意料之中——
“朅来游公卿,莫肯低华簪。谅非轩冕族,应对多差参。”
用大白话说,孟郊自恃才高,不肯低头去巴结公卿们。虽然看起来自矜,但从他拙于应酬的表现中,旁人一眼就能瞧出他的寒酸和土气。
像不像一个从小地方走出去的“小镇做题家”,一下子来到大城市时被巨大的繁华震慑,却努力表现出不在意的“倨傲”模样?
来长安应试之前,孟郊尚有隐逸出世的心性,认为“官街泥水深,下脚道路斜”。但经历这次落榜的打击,他突感成功的艰难,对仕宦一途有了执念。
失意的他写下了“下有千朱门,何门荐孤士”的喟叹。
贞元九年(793),孟郊带上一家人的期望,骑一匹瘦马再次来到长安应试,然而现实又泼下一盆冷水:“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两次科举落榜对于年届天命的孟郊而言打击沉痛,也使得他自视甚高的人生信念产生动摇。
他想再次寄情山水,游历在湘楚、湖广、复州,但跋涉于清幽却悲愁忧虑,他将自己比作羁勒之马、樊笼之鸟,这时他的诗风开始变得偏执激烈。
在欲仕还隐、欲隐又仕的矛盾中,孟郊以诗歌中和他与现实之间的龃龉,映射这谗构四起的社会。
贞元十二年(796),46岁的孟郊三入长安,终于进士及第!
多年的困窘和郁愤如鲠在喉,在这一刻终得以长舒一口气。
像长夜过后的黎明,他按捺不住欣喜畅爽之情,将心中块垒一吐而尽: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曾经的苦难不足一提,中年人的得志难免带着大器晚成的扬眉吐气,想象诗人登科后扬鞭策马,以冲天之姿踏入长安城的繁华,那刻必然以为自己千帆过尽,苦尽甘来吧?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孟郊中进士后并未迎来预想中“春风得意”的仕途,整整四年,他没谋取到一官半职!
他的这首《登科后》也为不少文人嘲讽。没有从贫寒苦楚中熬打过几十年的人,是很难理解孟郊心境的。
元代文人辛文房便评说孟郊“识者亦征其气度窘促,卒漂沦薄宦,诗谶信有之矣”。
可以说相当刻薄了——
你格局气度太小,考上个进士有必要这么得意忘形么?你看,得瑟的结果,最后就任了个小小的芝麻官!
孟郊没有工作,只能伺弄些薄田来赡养老母亲,穷成啥样呢?搬家的时候“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正如他在《叹命》中所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
他一时渴求援引,写下“未见天子面,不如双盲人。”一时又孤傲不屑:“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
功名事业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随之而来的仕途骞滞也是巨大的精神折磨。
贞元十六年(800),50岁的孟郊去洛阳参加铨选,出任溧阳县尉一职。
这是一个缉捕盗贼、维护社会治安的小官职,和孟郊文化专业一点也不对口,但好歹落个衣食安稳,也好安顿老娘。
孟郊年过半百才稍稍安定,方有心思张罗着娶妻生子。
孟郊先后曾有过两房妻子。第一任妻子娶于何时并没明确记载,她为孟郊产下一子后不久便亡故,留下的孩子也早夭了。
第二位妻子郑氏续娶于孟郊初入仕途时,年轻的郑氏一连为孟郊生育了三个儿子。
孟郊到任后完全适应不了俗吏的生活,他对卑琐的工作毫无热情、嗤之以鼻,成天自由散漫,长期流连于投金濑、平陵城等城外观景,吟诗作赋聊以慰藉。
因为他消极怠工,留下大量的工作没完成。溧阳县令十分恼火,又找人来填补,孟郊空担了县尉的虚名,须分一半的俸禄给代替他干活的人。本来工资就不高,这下日子又难过了!
好不容易熬到贞元二十年(804),孟郊实在难以忍受官场的龃龉,在他看来,这种精神痛苦远甚于生活的饥馑,便辞去溧阳尉一职,生活回归到穷困的原点。
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给这位苦难的诗人的,是更为沉重的一击。
元和三年(808),孟郊的四五岁的长子夭折;元和四年(809)正月,孟郊的母亲去世;随后的两年中,孟郊接连痛失两子!
生活的困顿不足以击垮这位悲情的诗人,但亲人一个个痛失,则如万箭穿心般绝望。他彼时的诗作完全是一生受难式的呕吐——
“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
“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
“树根锁枯棺,孤骨袅袅悬。”
……
韩愈形容孟郊写诗的精神状态是“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
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封建文人来说,老来丧尽子息不光是人生惨痛,断子绝孙更是一种道德上的折磨。
60岁时,经过好友韩愈、李翱的推荐,河南尹郑余庆任孟郊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
中唐诗坛上,元白和韩孟两大诗派最具特色,相较其他三人,孟郊“独树一帜”、底色悲凉。
元稹十五岁明经及第,二十七岁举制科,晚年曾官至宰相;白居易也是二十多岁进士及第,晚年同样官运亨通;韩愈虽与孟郊一样寒士出生,晚年官场上也左右逢源,任职吏部侍郎。
垂垂老矣的孟郊病困缠身,仍旧靠接济度日。反复咀嚼着膝下无子的悲哀、家徒四壁的凄楚:
“贫病诚可羞,故床无新裘。春色烧肌肤,时餐苦咽喉。”——《卧病》
故人旧友的风光更照见自己人生的颓败,他在绝望中淬出了尖锐的恨。苦难击溃了他,也塑就了他,诚如戴建业所言:
(孟郊)是在咀嚼贫穷和诅咒贫穷中挨过一生的。我国古代很少诗人对贫穷的感受比他更深切,因而他的言贫诗以其情感的真切和风格的奇峭而打动了历代读者。
失意是人生的常态。
当代人的精神内耗,和孟郊又有多少区别?
明知自己与上层社会格格不入,却又想拼命挤进这个圈子;明明自己向生活低下了头,却又恶狠狠地咒骂它;明明厌恶职场的虚伪应酬,却又渴望得到高层的认可和提携……
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元和九年(814),64岁的孟郊拖着老残的身躯赴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在河南阌乡染疾暴毙而亡!
家徒壁立,孟郊的丧事是由韩愈等一众友人集资归葬的,众诗友还筹措了一笔钱,让孟郊的遗孀得以维持生活。
贞元十二年的春风温暖而和煦,但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诗人已杳无踪迹。
孟郊的一生啊,只痛快了一天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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