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的春天,张家泉村像往常一样平静。
可突然一声消息炸开了锅:“朱家那个当兵的回来了!不是说牺牲了吗?”
听到这话,大伙儿全都扔下手里的活儿,三三两两往村口跑。朱家娘儿俩早年可苦得很,男人走得早,儿子才十四岁就当了兵。
战场上传来的消息说他牺牲了,村里还给他立了个衣冠冢。谁能想到,这死去的人,又活着回来了?
远远地,朱彦夫坐在车上,缓缓被推到村头。人都愣住了——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呢?
眼前的朱彦夫,没了手,也没了脚,连眼睛也只剩一只还能勉强看人。
他抬起头,瞅着自家门口挂的“烈士烈属光荣”牌子,眼眶顿时红了。
“娘!娘,我回来了!”朱彦夫激动地喊着,可院子里却半天没个动静。
隔壁婶子小声嘀咕:“怕是朱家大娘不敢面对吧……”
果然,一声冷硬的话从屋里传来:“你走吧,娘养不了你!”
我十四岁那年,家里的日子实在难熬。爹早早地就没了,娘一个人带着我和弟弟妹妹,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操持家里,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村里的日子那时候都苦,可我们家更苦,连口热乎饭都算不上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同志,说是招兵。我听得热血沸腾,心里想着:“我要是能当兵打仗,就不用看着娘这么累了,还能报仇雪恨,爹就是牺牲在战场上的!”
可娘死活不同意,说:“我就这么一个能顶事的儿子,要是你也没了,咱家还怎么活?”
我拗不过娘,可心里那股劲儿一直压着。第二年,听说村里又开始招兵,我瞒着娘偷偷跑去报名。
等到消息传回家,娘气得抄起扫帚就追着我打。可等她看着我穿着新发的军装,站在家门口敬礼的时候,眼里那泪怎么也忍不住了。
就这样,我参军了。头几年,日子过得比家里还苦,可我心里不觉得委屈,想着能为家里、为国家争口气。
后来打仗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饿得慌了啃树皮、喝雪水,子弹贴着耳朵飞,炮弹在脚底下炸,可我从来没退过一步。班长老夸我,说我是个拼命的主。
战争结束后,我立了不少功,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回家和娘团圆了。可谁知道,这时候朝鲜那边又打起来了。
我听说美军在欺负咱们邻居,还威胁咱中国边境,心里一下就坐不住了。
国家安危面前,哪还有什么个人的事儿?我跟着部队上了前线。
长津湖那场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冷得要命,脚冻得跟木头似的,手里的枪都握不住。
可敌人火力太猛,撤不下来,只能死守。炮弹炸过来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一黑,醒来已经在医院了。
医生说,我的手、脚全都保不住了,左眼也瞎了。
听完这话,我心里一下子凉透了。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完了,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活了。
可医生护士不愿放弃我,为了救我,他们跑前跑后,还给我做了几十次手术。我这条命,是人家硬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可我心里还是没底。一个没手没脚的废人,回家能干什么?
村里人怎么看?
娘怎么看?
我闭上眼睛,心里只想,天底下最难的仗,我打过了,可这回,我怕是真扛不住了。
我还是选择回家。其实心里明白,这副样子回去,不光我受罪,娘也得跟着受苦,可我不想一辈子窝在荣军院,吃国家的粮食。
我是个大老爷们,得靠自己活着才算人。带着一身的伤,我坐着军车回到了村里。
村口那天人可真多,大家都听说我回来了,可看见我的模样时,谁都愣住了。
以前那个能扛麻袋上山、扯嗓子吼一嗓子能传两条街的朱彦夫,现在成了个没手没脚的“半截人”。
有几个村里的小孩甚至吓得哭了。看着大家那种又震惊又不忍的眼神,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
可我最怕的,是娘的反应。到了家门口,我抬头一看,那块“烈士烈属光荣”的牌子还挂在门楣上。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以前总觉得,自己打仗是为了光宗耀祖,可现在看来,挂着这块牌子的日子,娘心里得多难受啊!
我推开门,大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可院子里没有回应。半晌,屋里传来娘冷冰冰的一句:“你走吧,回荣军院去,娘养不了你。”
这一句把我说得心凉了半截。可我知道,娘不是不心疼我,她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我。
一个曾经为了家顶天立地的儿子,如今成了这样,她能不伤心吗?
我没回去,死活赖在家里。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不能靠娘伺候,我得靠自己活下去!那段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琢磨怎么能自己吃饭、穿衣。
刚开始,真是惨得不行,碗端不住,饭吃不进去,汤撒得满身都是。可每次摔倒、烫伤,我都咬着牙爬起来。
村里有人说:“朱家这个废人,怕是活不长了。”
我听了不生气,反而更憋劲,心想:“我偏不信这个邪!”
后来,村里有个大婶偷偷给我送了个勺子柄改短的小碗,她说:“彦夫啊,大婶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人活着就有希望。试试这个,说不定能用。”
我听了心里一热,拿着那个小碗琢磨了一天一夜,终于学会了用胳膊夹住小勺子吃饭。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饿肚子。
学会吃饭后,我又琢磨怎么能穿衣服。没有手,连个扣子都对不齐,我急得直拿脑袋撞墙。
娘看着我那样,偷偷掉眼泪,可嘴上还是冷冷地说:“别撞了,撞死了可没人替你收尸!”
她那种强撑着的语气让我更难受,可也更让我下决心要活出个人样。
后来,我慢慢学会用嘴叼东西、用胳膊夹东西,甚至试着用木棍绑在手臂上写字。那些日子,我的屋子里经常传出“砰砰”的声音,那是我摔东西时撞的。
可我自己知道,每一声摔东西的响动,都是我离生活自理又近了一步。
村里人开始对我刮目相看,甚至有几个人主动来帮我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有人说:“彦夫啊,你这人命大,也有股子倔劲儿。咱村里的人,要是有你这精神,哪能穷成这样!”
我听着这话,心里像是装了火药,想着自己还能再干点啥,不能光靠别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脚没了,可心却越来越硬。那天,村里修水渠,队长找人去挑土方,我听说后主动让人把我推过去。
队长愣了,说:“彦夫,你这身子怎么干得了这种活?”
我说:“你们挑土,我可以监工、画图,还能出主意。没手没脚不代表我脑袋不好使。”
我被安排在了渠口,给大家量距离、画路线。开始有人不服气,觉得我是个“废人”,凭啥指挥他们。
可我心里明白,干活不能光靠嘴。一天,两天,我天天泡在工地上,嘴里的话一句不多,胳膊上绑着尺子,画不准就用头顶。
那些冷眼看我的人,慢慢地不说话了,最后还抢着来帮我记数据。
水渠修好的那天,村里人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大家围着渠口洗脸、喝水,有个婶子抹着眼泪说:“多亏了彦夫啊,要不咱这一片地,哪来的水浇啊!”
听到这话,我心里也酸酸的。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白活着。
可娘还是不说话。那天晚上,她坐在炕头上搓着手,一声不吭。
我忍不住开口:“娘,我知道我回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可我不后悔。我还想多活几年,把爹没能做到的事儿做完。”
娘听完这话,眼圈一下就红了,可她还是硬着嗓子回了句:“想活就好好活,别成天让人可怜你!”
其实我知道,娘这些年心里也不容易。她嘴上说着让我回荣军院,心里却每天都念叨着我。她怕我在村里受冷眼,可又舍不得真把我送走。
不久后,我在村里办了个夜校。白天干活,晚上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识字念书。我用胶带把粉笔绑在手臂上,一天能写几个小时。
有人问我:“彦夫,咱村日子都这么难了,你还折腾这些干啥?”
我笑了笑,说:“不识字,咱们只能种地。可识了字,咱们能看书、学技术,能让咱孩子过上好日子。”
慢慢地,村里人不再看我像看怪物一样,开始叫我“朱队长”。
娘也不再那么硬气了。每次我累得满头大汗回来,她会端着一碗热汤放到桌上,说一句:“赶紧喝了,凉了就没味了。”
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的心疼,只是说不出口。
后来,我的书终于写完了,那是我用一只胳膊夹着钢笔,一点点写出来的。我把这本书叫《极限人生》。
写完的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田地,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这一路走来,有多少次差点儿挺不过去,可我还是活到了今天。
村里人都说我是“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可我觉得我就是个普通人,一个靠倔劲儿活下来的农民。
我不知道我的命能撑多久,但我知道,活着的每一天,我都想让它有意义。
娘现在老了,话也比以前多了。我问她:“娘,你还觉得我是个拖累吗?”
娘白了我一眼,说:“废什么话,娘要不是为你撑着,早倒了!”
我听了笑笑,心里暖得像春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