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苦酒李通全大义(完结篇)

笑也依然 2023-10-14 14:35:33

赵俨这样想前想后,踱来踱去,一直到了二更以后,忽然把桌案一拍,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作朝廷的官,行的是朝廷的法度。任他李通有恁般大的权势,他还大得过朝廷去不成?法度是朝廷立的,朝廷派我来掌管县印,是叫我来执法的;叫我来治民的,不是叫我来害民的。

我惩治邓贵,不是为和他有私仇私怨,为的是百姓,凭的是良心,遵的是法度,担什么优?害什么怕?李通出头,也要这样,李通不出头,更要这样,他出头和我为难也不过是革了我的官;对我报复,大不了是要了我的命。我只要执法无私,品德不坠,气节不失,丢了官舍了命也算不得什么。读了那么多书,遇着这样泾渭分明的事,还有什么瞻前顾后,不敢拿这个正经主意。

罢,罢,罢!就是这样做了!”说罢看了看计时刻的点漏铜壶,已是三更将近,便传话唤大班头许常进来。赵俨对他说道:“今番有个差使,给你十名捕役,拿我的飞签火票,即刻去往南关,把亭长邓贵拿捕了来。他今是个情真罪实的杀人凶犯,只许拿获正身,不许徇情卖放,这个案子事关重大,办不好时,我要拿你监押问罪,你自己小心琢磨着去办吧!”许常听罢,对赵俨说道:“不用太爷叮嘱,这个邓贵早就该惩治一下,四乡百姓哪个不恨他骂他,就是小人们往常办理公事,哪一次不受他的气?张嘴就拿李都尉吓人,前任太爷宠庇着他,谁还敢不忍让着他?今番太爷作了主,算是给朗陵城的百姓除了一害,小人们也沾光出一口气,拿不来他,小人们情甘领责。

”说毕回身要走,赵俨又把他唤住道:“闻说他家养着些亭伕打手,很是刁恶,我这里给你写个手谕,先到城防上借十名马步弓手,同你们去,有人若敢恃强拒捕,一并拿来见我。”说罢写个谕帖,交给许常去了。许常带人刚走,黄敏抱着王歆送来的黄金进房,放在案上,向赵俨把王歆所说的话禀叙清楚,请示办法。赵俨问他道:“你既敢接到手中替他送来,心中必有个底数。依你看此事应当如何发放呢?”黄敏道:“依我看不如假装收下,稳住王歆,等到了大堂上,当众拿了出来,看他和邓贵还有什么话说。

”赵俨听了笑道:“你这话有些见识,这封黄金,就是他们情虚行贿的铁板干证。”说罢嘱咐黄敏先好生收藏起来。黄敏去后,天已四鼓,赵俨假寐片时,天明起身,许常进来禀报,已把邓贵拿来。赵俨听说吩咐:“暂先押在牢里,找个单身房屋给他住着。又命许常把黄敏叫案,并命他榜示四门通衢,说本县拿了邓贵,百姓们有受过欺压敲诈的,尽管写状补递,审问清楚,给他们申雪冤枉。”黄敏听了,自去一一照办,不再多叙。

邓贵因为托王歆送去给赵俨行贿的百两黄金,心中自觉安稳,仍自放心筹办寿辰之事,不想当日夜间,就来了县衙捕役,叫开大门,闯进内室,前来捕捉于他,有心要指令收下家丁,逞凶抗拒,因见有城防上马步弓手同来,家丁们不敢上前,只好服服帖帖地被许常指挥捕役绑拿而去。此时,只剩下邓家老安人刘氏一人作主,一个老妇人家,遇着这样事体,能拿出什么主见,只好派老管家邓祥,去往县衙打听消息,又派人分头去往平日有来往的乡绅商董家里送信,请他们联名具禀出头保释,自己在家里替丈夫求神祷天,焚香许愿,乱了半夜,天大亮后,邓祥回来报说:“亭长到了县衙,未曾审问,押入大牢去了。

”刘氏听了越发急得捶胸顿足,无计可施,先命邓祥把为庆寿雇来的乐工厨役,请来的陪宾知客,一一辞去,关上大门在家着急哭泣,只等女儿早来,才能拿个主意。天到近午,才见老家人李忠带人捧抬着寿礼,一大群仆妇丫环抱着周岁的小公子,簇拥着鲜衣华服珠光宝气的月娘夫人,来到家里。邓月娘看见家中情景,赶忙向母亲询问,刘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这两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哭着求女儿快想主意,设法把邓贵搭救回来。

月娘听说也心痛着急得泪流如雨,哭着说道:“设法搭救,自然要紧,只是你那姑爷,近日往管境各地巡查屯田,目今不在家内,女儿先还派人催她赶回阳安,同来祝寿,到了昨天他由驻马店派人回来,报说公务紧急,分身不开,我才打定主意,自家来的。如今他不在此,我一个妇道人家,遇着这样大事,能有什么主见?这真真的急煞人了!”刘氏道:“你光着急能有甚用?我看你还是急速派个人赶到驻马店,把姑爷请来一同商量,他若出面向县令说句话,你爹爹就有救了。”邓月娘听说,思索一会觉得出去搬请李通回来,也别无法子可想,只好把李忠唤进房来,叫他受些辛苦,骑匹快马,连夜赶往驻马店,去请老爷速来朗陵,就说夫人已到这里,家中有急事立等商议,请他和你马上同来,不可延误。

李忠领了夫人之命,立即骑马动身,飞马加鞭赶到驻马店,六七十里路,不到一更已竟到了营外。进营时,李通尚未就寝,正在灯下批阅公事,见李忠进来,甚是惊诧,问他来意,李忠是个诚朴纯厚的老汉,在主人面前从来不会撒谎,便把邓府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李通一听,又惊又气,心中埋怨邓贵不该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至亲份上,叫自己脸上也无光彩,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便问李忠:“你家夫人派你前来是为给我送信,还是另有什么话好呢?”李忠回答:“夫人是奉邓家老夫人之命,请老爷回去,设法搭救邓家老爷的。

”李通闻言,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想,心说:我若回去,岳母和夫人一定央求我去向县令出头讲情,我一个封疆大吏陷在这样事里,成个什么体统?平常三令五申地教诲属下,执法严明,我却寻私情,知法犯法,去护庇一个霸人田产的杀人凶犯,自己往后还怎样治理地方,核查属吏?我若不管,这样骨肉相连的翁婿情分,叫我又怎样张口推脱;岳母和月娘两个,又岂能饶放得我?想了多时,只好对李忠说道:“你且在营里歇上一宵,明日起早赶回朗陵就说我巡查军营行踪不定,你不曾找见我就是了。

”李忠是李通身边多年的心腹伴当,在主人面前是敢说话的,便道:“依老奴之见老爷还是回去的好。”李通问他:“此话怎讲?”李忠道:“常言说的好,蜂蛰入怀解衣去赶,事情到了头上,装聋作哑有什么用?老奴临来之时朗陵城里关外,哪个不谈论这桩事情,哪个不把老爷你牵扯在里面?倘若我家夫人受邓家老夫人逼迫用老爷的名义倚势仗势,去找上县衙软求硬闹起来,老爷不在谁个镇服得住?那时还不终究把这场是非落在你的头上,老爷还是快快赶往那里,见机而作自己撕猡料理的稳妥些个。

”李通听了觉得老汉说的着实有理,便不敢再存躲事之念,唤来军中将校,把公事嘱咐一遍,叫李忠缓口气随后赶来,不带人马,只带手下中军崔彪,选上两匹好马,飞骑离境,连夜赶往朗陵而来。天明时到了朗陵南关,见大街上为邓贵事件贴着告示,李通顾不得下马观看,来到邓府,自己下马进入内厅,见刘氏和月娘母女,正在垂头丧气相对无言坐在那里。原来李忠走后,刘氏又逼迫月娘,用都尉夫人的身份,去往县衙求见县令太夫人,打算通个内线,求个人情,不想赵太夫人出来相见,推说内衙女眷从来不问衙中公事,谢绝不管,带去礼物也一概不收。

月娘自觉无颜,只好回家对母亲学说一番,母女两个只好坐在厅上和衣假寐,坐待李通赶来,好由他出头解救邓贵。此时见着李通,恰如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一般,刘氏口中连说:“谢天谢地,总算把姑爷盼回来了!”李通向岳母行过礼,先问邓贵出事的详细情况。刘氏为求他作主,只好把己过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李通听了明知案情重大、事关人命,邓贵想活恐怕难了,但又不便对刘氏说出这话,便不向刘氏答言,转脸询问月娘:“可曾出头寻过哪个无有?”月娘只好羞答答地把见了赵太夫人的经过,说了一遍。李通听知,叹了口气,颓然坐下,半晌说不出话。刘氏情急过去抓着李通的胳臂,央求他道:“连夜老远地请了你来,就为请你设法将你岳父搭救出来,你只坐在那里连句话都不说,难道你是要袖手旁观,有心看老亭长诺大年纪蹲在监里受罪不成?

”李通听了,站起身扶着刘氏坐下,叫声岳母休息且听我说:“论起骨肉亲情,岳父遭祸,我哪有个不管不问的道理,怎耐此事人命关天弄得大了。现有原告苦主在那里顶着,怎能轻易了结得了?况且如今朝廷上为着大乱方过,力求整顿纲纪,严明法制,屡次三诏五申,告诫天下,我一个一郡之长的封疆大吏,怎么能向属下官员,为了顾徇私情,护庇亲党,去说那因私废公知法枉法的错话?看来岳父之事,只好听天由命,小婿是无能为力的了。”刘氏听说,向月娘喊道:“你听他说的,竟是看着你爹爹去挨刀送命,袖手不管的了!说着又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哭号起来。

李通过来劝说,刘氏一把推开,向李通大声哭骂道:“怪我二老瞎眼,把女儿嫁给你这没良心没情意的汉子。我家老亭长当初为了替你筹运军粮,出了多少血汗?我为你家侍弄婴儿扶侍产妇,吃了多少辛苦?如今你妻子双全,高官厚禄,就对我家这样铁石心肠忘恩负义!看来人情如水,我这个没人管顾的苦老婆子,活在世上还作个什么,我只死在你的面前罢了!”说着就向李通怀里一头撞去。李通急忙苦苦央求丈夫救她父亲的性命。刘氏见状,也趁势跪在李通身旁,放声大哭起来,母女两个竟把个身经百战权倾一郡的中原上将,给揉搓得闪躲不开,急恼不得,只是顿脚叹气。众丫环和喂养小公子的乳娘只好过来解劝,把母女俩搀扶起来。李通趁势脱出身来,只好往花园中躲避吵闹,暂时图个清静去了。

月娘见丈夫已去,问过丫环,知他往花园中去了,自己寻思半晌,打定主意,把母亲安慰几句,也往园中而来。由荷花池后假山石畔路过时,见李通一人坐在石栏上面,低头想事,也不惊动他,自己绕过假山,登上北楼。这几件楼房是月娘未出嫁时住的地方,出嫁以后,每逢归宁回家,仍在这楼上住宿,李通往常有时到朗陵来时,也和妻子同住在此。因为月娘从小爱花,楼上养设着许多奇异盆景,四时花卉,一上楼梯便香气扑鼻,令人神怡心醉。房中陈设更是华丽清雅,舒适幽静。月娘回到房里,把丫环们全都打发开去,只剩自己一人闭拢门窗,卸去衣饰,澡沐一番,倒在床上,等候丈夫归来。好用枕边柔情,打动丈夫心肠,再为父亲说项。

李通这时在荷花池畔,倚栏独立,多少忧急气闷,堵在心上,怎么也排遣不开。再加时值六月中旬,暑伏气候燥热非常,越觉身心烦躁。抬头望望天上,又是个半阴不晴的天气,柳树梢头几缕乌云,把个月亮遮得隐晦无光。李通此时的心情,也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好像被一层阴晦的乌云翳盖,悒闷堵塞得透不过气来。方才被岳母和妻子这一场软磨硬闹,使他急气交加,再难忍受,直到现在刘氏的骂声和月娘的哭声好象还在耳边萦绕,引他气愤。但转念细想,人谁没有个夫妻之情和父女之爱,他们为搭救丈夫和保全父亲,这样作也在情理之中。

常言女婿有半子之劳,自己在这危急时刻,不替他母女出头,又怎能责怪她们对自己伤心失望,斥责怨恨?邓贵行事虽然不良,但他的妻女又怎能看着他身陷囫囵?自己和月娘结缡三载,夫妻之间,一向恩爱无隙,连个拌嘴吵架都没有过,如今眼看她遭此危难,在一旁坐视不管,不肯替她拿一点主意,在人情上又怎能说得过去呢?想到此处,只觉如坐针毡,满心惭愧。恨不得要改变初衷,出头去管管邓贵的事情了!这时忽然月没天阴,一阵凉风袭来,又有几点零星冷雨,滴在他的头上,李通忽然头脑一清,又把念头从伉俪私情转向国家大义。

心想如要顾念妻子,就要出头用自己的都尉权势去压服赵俨,宽赦邓贵,可是赵俨这样不畏豪强,为民作主,正是自己平时代替朝廷向属下官吏再三晓谕,命令他们这样做的。我身为掌权大吏,怎么能又出尔反尔,因私废公,反而去向赵俨这样执法严明的好官去压制责备呢?自己这样带头做去,管境中其他官吏,如果要上行下效,全这样做起来,朝廷的法规侓典岂不全成了废纸空文?那样一来,势必闹得有令不行,有法不依,坏人犯法无事,良民守法受欺,朝廷倚重自己,命我管辖的阳安地面,还将成个什么世界?看起来赵俨做事为的是公,自己方才的念头却为的是私,作这个官就要讲这个理,掌这个权就要守这个法,在这紧要关头上,只好把翁婿之情、夫妻之爱抛在一边,按照王法律条办事了!

李通心里打定主意,暗中警告自己,宁可失掉自己的连理之欢,室家之乐,在妻室面前作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子,也不能动摇不定再去想什么因私废公,徇私枉法的念头了!想到此处反觉心境安适,躁烦尽去。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天上早已阴霾消失,乌云尽散,天空中露出光华皎洁的一轮皓月。满天价明星灿烂,掩映生辉,把个花园里照耀得经营清澈,李通这才想起,已是三更过后了。

李通望望北楼,灯光闪烁,心知妻子早已回房。想是已经安眠,自己由昨夜至今奔驰劳顿,也觉疲乏思睡,便不在园中再事流连,绕过假山,直到北楼,拾级而上。推开房门,走进室内,只见大理石案上面一盏粉色纱罩的玻璃宫灯,点燃未熄,放射着绯霞色的光亮。朝床上一望去,见邓月娘正在斜签着身子,面向外躺卧床里,两眼似睁似闭,不知是否睡着。走近塌边细看,是个新浴之后晚妆未理的样子,只穿着红绫抹胸和粉纱短裤,袒臂跣足,头发蓬松,如果不是多了一个茉莉花排斜簪发际,简直和当年古庙初逢时的情景,一般无二。

只是双眉微蹙,眼角犹湿,腮边还带着些泪痕汗迹。李通看了,不由心中引起爱怜之念,刚要俯身下去,安慰爱抚一番,猛的想到如果这个时候不自克制,堕进床第间的情欲缠绵,心肠一软,就要意惹情牵,败下阵去,眼前的正事,一定要弄成个瞻前顾后,难做决断。想罢又勾起自己胸中刚才月下池边的公私搏斗,先去打开一扇窗子,由碧纱栊眼里刮进一阵凉风,略把房中人艳花香的浓馥气氛吹散了一些。李通的头脑,也自更觉清醒,定了定神,走到案前,提起一把镶金玉壶,倒出一大杯浓酒,又从月娘平时最喜欢的一个用几种药材拼合培植的玉石盆景里,用手挖出一块黄连根茎,放在嘴里咀嚼一气,把酒漱着苦味一饮而尽。

回身取了条绸衾,给月娘覆搭在身上,转身出房,掩闭室门,大踏步走下楼去,仍在花园里太湖石上坐定,闭目养神,渐渐的朦胧睡着。天亮时金鸡报起晓来,才把李通惊醒。到前厅上叫进崔彪,取些水来盥漱一番,换好官服,传令备好马匹,自己出门上马,崔彪骑马在后跟随,直奔县衙而来。

由南关到县衙,要取路南门,穿南大街过鼓楼巷才能到达。这日恰好十五逢集,南大街上作买卖的赶集市的拥挤不堪,骑马无法行走,只好下马步行,因为人多也走不快。崔彪性急在前呵斥行人,李通赶忙制止了他。走到街北头,不想人更多了。一过鼓楼,简直像个人山人海一般,慢说车马,空行人没有力气,也没法挤得过去。原来头天里,赵县令就在衙前挂出牌,这日早堂审问邓贵一案。并贴出告示准许绅商庶民进衙观审,不许县衙差役阻挠刁难。邓贵在朗陵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身上牵扯的人本来就多,受过他欺负压榨的人多,和他连手有事勾结伙同的人也不少,谁不关心注意。赵俨贴出告条之后,补递状纸的一天里就有百十来户。

今天虽只审讯张亮几个的案子,大家也都想来看看情况。后来听邓贵的女婿李通由驻马店连夜赶来,住在邓府,都知道这场官司本就热闹,再有个阳安都尉要来出头,更有一场好戏看了。因此这天天不亮就有由四乡八镇赶来县衙观审看热闹的,县令升堂以前,由大堂前到衙门口就挤满了人,站的黑压压的。那些后来的挤不进去,就在衙前站着,好探听里边的消息,不一会工夫就把鼓楼前的十字路口,挤成人堆一样,哪里还能快行穿越。李通和崔彪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挨到县衙前面,里面早已升堂审问多时了。

赵俨此番捕捉邓贵,本就提防李通要来倚权干涉,但总想他是本朝中兴名将,名声一向很好,或许不会因私害公,敢于出面护庇邓贵这样的凶徒恶霸。因而对此还没有十分的顾虑,不想十四这天,忽然接到手下人报来信息,都尉李通竟自轻装简从由驻马店连夜赶到朗陵。赵俨心中暗暗想:李通是自己顶头上司,此番定是为了我拿了他的岳父,发怒赶来,定然不怀善意。

自己一时想不出应当怎样应付,想了半日,不得主意,索性把心一横,拼出头上的乌纱和自己这条命去,也不会再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祸事!事已至此,死也要给朗陵百姓除了这个祸害,反正朝廷有敕诏明降,如今大乱甫过,地方未靖,为了整顿纪纲,安良惩暴,对于地方上的元凶巨恶,县令有生杀之权,明日勘问清楚,落实证据,先把邓贵斩掉,尽了我执法爱民的良心职责,李通革了我杀了我,落个护法抗上的名声,给那些作官的,作个榜样,也是值得的了,赵俨因已抱定这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反倒心安理得,镇静自若起来。

到了审案正日,清晨卯正时刻,便传话衙役三班,各房书吏,先去值班站堂,自己著齐冠带,升堂理事。先把张亮、周凤、吴俊这几个人命案子的原告和见证,唤上堂来,当众把他们逐细问了一遍,叫他们当堂画押,虚言反坐。然后命左右把邓贵押上堂来,邓贵到了此时也只好自减威风,跪在堂口。赵俨先问邓贵:“怎样讹诈民财,霸人田产,倚势行凶,打死张承业种种罪行,可是有的?”邓贵向上回道:“回禀太爷,治下身为亭长,一向遵守法度,不敢胡为,只为平常办理地方上公事,稍为严些,难免有些得罪邻里之处,因此日久招怨,有些人仇恨我。想挟嫌报复,为此聚众生端,假词捏控,请太爷作主。

”赵俨听了,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冤枉的了?”邓贵回道:“本来是冤枉的。”赵俨便唤张亮与他对词。张亮听了,走向邓贵面前,满面泪痕地叫了声:“你这比蛇蝎还毒的老贼!我父子两个在家时就指着五亩多田耕耘为业,我们避兵逃难,出去了几年,回来时,怎么这地就成你家的了?我拿着田契去寻你理论,你方将我的田契抢去扯的粉碎,把我赶出大门。我父子惹不起你这个有钱有势的亭长大老爷,只好忍气吞声地去打断工卖苦力过着无家无业的穷日子。你还不饶放我们,反而还勒派我们给你出银子贺寿。

我儿子年青,忍耐不住说了几句牢骚骂人的话,你就把他捆了去,硬把我一个养老送终相依为命的独生儿子,给活活打死了!今日当着青天太爷,证人和我儿子的血衣,都在堂上,你还有什么抵赖的不成?”张亮说到此处,把一件稀碎破烂血迹斑斑的衣服,从怀里取出,当堂颤抖着给大家观看,忍不住儿呀肉呀地痛哭起来。堂上堂下众人,看见这般惨事,都心里难过,替张亮老汉不平,更恨邓贵的凶狠霸道。观审的人们中,更都互相议论纷纷起来。有的老汉说:“我儿子就是前年被邓贵逼债逼死的!”有的妇女说:“我丈夫也是去年交不上租被邓贵打了一顿回家气死的!”这个也说,那个也讲,说着讲着,都哭起来。赵俨命差人们劝止张亮,喊叫堂下人们静下来,不要搅乱了堂上审案。

这才叫周凤、吴俊相继陈述前情,当堂作证。又命仵作把所填尸格,当堂高声念了一遍。然后才问邓贵:“如今人证物证俱都全备,你还有什么辩的?”邓贵至此只好避实就虚,向上叩头说道:“他们串通一气,诬害我一个人,叫我怎能辩得过他们,请太爷体念我为地方上办公事催粮讨税,得罪众人才种下今日之祸,只好请太爷宽恩怜念替我开脱的了!”赵俨微微一笑,叫黄敏取出包裹当堂打开,把那封裹的黄金,吓得不知所措,暗恨赵俨这手厉害,只得糊弄着说道:“这是王师爷作的事,与我什么相干。

”赵俨问道:“既是王歆一人所作,这包封上面为何是你邓贵的名字?”邓贵到此时候,实在被事实抵住,再难狡赖,一面暗恨自己不该花钱买祸,一面向上磕头,连说:“此乃小人一时糊涂,沾事着迷,做错了事,太爷宽恩恕我冒失之过吧。”赵俨听说哈哈大笑,沉下脸来,把惊堂木一拍,指着邓贵,说道:“亏你还求本县宽恩!对你宽恩,为留着你多害些人不成?亏你竟敢勾结这衙中的奸徒败类,用黄金来贿赂本县。倚仗你的金钱买通官府,好再去向良民百姓们身上去压榨坑骗!这回你却错大了算盘。

须知本县一生,恨的就是贪官污吏和你这样倚钱仗势蔑视王法的凶徒恶霸!”此一番话说得堂下观审的人们,全都啧啧称赞:好个不爱钱不受贿的清官!我们朗陵地方,有了这样刚正廉明的县令,真是要有好日子过了!正在众人纷纷议论之时,忽见一个中军服色的戎装大汉,手里拿个大红帖子,推开众人,从县衙门口迳直走到堂下,唤过班头许常,递上帖子,口里说道:“快去传禀,就说阳安都尉李大将军,有公事来此面谕,请你家太爷,暂停审案,快去迎接。

”许常听说不敢怠慢,把名帖呈递给找俨手中,赵俨接过来看也不看,仍旧交与许常,口中说道:“叫他回禀都尉大人,就说上司到此,本当恭迎参谒,奈因审理要案,无暇接待,请先回府,公务完毕,立即登门谢罪。”许常把话传了出去,李通正在衙前伫立,听说这话心中不悦,暗自想道,这个县令怎么这般傲慢无礼,我是为了向他说明心意,叫他只管放心公断,莫要因我与邓贵有亲,有所顾忌,是怀着好心来的;又不是向他倚势说情,你这般待我,却是怎的?想罢对许常说道:“你再去通报,就说本尉为要事而来,必须面见,三言五语便可说明,不会耽误他的公务,见是一定要见的。”许常听说,只好再去登堂传话,说李都尉有要事而来,一定要见。这句话不打紧,堂上的原告人等与公差衙役们全都大吃一惊,慌急失色。

堂下看审案的也都面面相觑,猜疑此事不知要怎样收场!本来匍伏在地的邓贵,此时听说上司女婿到了,竟有神气起来,半蹲半坐的猴在地上,满心得意,冷眼旁观,看着赵俨怎样应付这个场面。却见赵俨竟自端然正坐,神色不动,一些惊慌样子不露,对许常厉声说道:“快去禀知都尉大人,本官说了,替朝廷审案也是公事,此时无暇,一定不见!”许常奓着胆子把原话禀过李通,李通听了,心中也自动起火来,自己从来不曾在人面前,受过这般冲撞怠慢,心想你不见我,我是阳安都尉,是比你高一层的地方长官,这县衙公堂难道我不敢上去?我上去见你,看你把我怎样,想时就要喝开许常,闯上堂去。

要迈步时忽又转念一想:这官儿又不是个疯子,他这样对我,想必也有个缘故和道理。我且再想一下。李通停步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这个县令一定认为我是为救邓贵,用都尉身份前来压他,把我看成倚仗权势徇私枉法之人,激怒于他,才敢这样对待于我。我闯上堂去,他若不容分说,先自对我顶撞起来,当着众人,一时解说不清,岂不是骑虎难下,铸成大错?罢,罢!我且忍下这口恶气,认个脸上无光,先自回去,等他把此案发落完毕,在来向他解释也就是了。李通想罢,也不再多理许常,向崔彪把手一挥,叫他前面引路,分开看热闹的人群,大踏步的竟自去了!

赵俨此时坐在公案后面,向衙外远远地望着许常走向李通传话,心中筹划着对付之策。见许常满面笑容的回来禀报,李通去了。赵俨心想:他到底碍着颜面,不敢硬闯着到公堂上来,这一去想必要另生别计,不知要耍出什么把戏。我这里且自快审速结,用我手中职权,快刀斩乱麻,替百姓们除了这个害虫,斩完邓贵,不等他来我就去见他,任他把我或革或杀,大不了是个死,死也要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朝廷上叫我来执法治民,我只按照王法律条办事,拼着这条命不要罢了!想到此再看邓贵时,这个老贼见指望着的靠山已然走了,早吓得匍伏在地哆嗦成了一团。赵俨追问他招供不招,还有什么狡辩?邓贵此时知道不能再抵赖下去,只好低头认罪,老实服帖的画了供。

赵俨此时更不容缓,喝令把邓贵上绑押往鼓楼前斩首示众。只听斩鼓一响,这个恶贯满盈的恶霸,到底算是身首异处伏法而亡。满城百姓哪一个不拍手称快,齐说老天这回可睁了眼睛了!赵俨向王歆追出要贿买苦主的银子,赐与张亮作为养老之费。黄金当堂入库,王歆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向周凤、吴俊两个抚慰了几句,叫他们回家,各安生业。然后当堂写张告示,贴了出去,说明凡被邓贵诈去房产田地牛羊什物者,一一向县衙呈报清楚,限期查清断归原主。受邓家重利盘剥的债户,一律凭官断处分,欠项作废。凡与邓贵勾结作恶的,准许百姓写状控告,审明再议。这一来堂上堂下人心大悦,欢声雷动。齐说朗陵县里出了清官,黎民百姓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赵俨审完这场官司,已然过午,心想我今斩了邓贵,李通定然不会与我善罢甘休,少不得要设法摆布我,不如我自己先取见他,斩头革职,图个痛快,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他什么?拿定主意,吩咐许常备马,正要起身,忽听门上通报,李都尉又到县衙来了。赵俨心想:来得好快,这番要拿出恶手段来了!索性把心一横,迎了出去,只见李通身着便服笑嘻嘻走了进来,赵俨板着面孔把李通迎上大堂,按国家体制,行礼参拜,李通只受半礼,接住赵俨,两人坐下之后,赵俨不容李通开口,先把邓贵一案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末尾又向李通禀道:“卑职已然知道此人与都尉大人有翁婿之亲,但因此人为恶过多,民愤太大,只能尊重朝廷法度,不敢袒护上司亲戚,只好按律执行将他斩首。

卑职估计大人必难容恕,正要自投求谒,听候处置。都尉今天来的正好,愿斩愿革,就请任意发落好了!”李通听罢,哈哈大笑道:“贵县执法严明,审断公正,令人钦佩。只是刚才这番话说却说的查了。邓贵之事,我已尽知,犯法者受惩,杀人者偿命,这是人间正理,不须多议。只是对我李通身上,贵县却有些一偏之见,这却值得纠正一下。护庇亲党因私废公的人,世上往往有的,但却不见每个人都是这样。我在驻马店听说邓贵被拿,所以连夜赶来,一来是怕拙荆见识浅狭救父心切,分不清公私界限,背着我闹出什么差错,故此亲来阻止;二来也怕贵县顾虑到我的头上,勘断时左右为难,不好处理,因此才赶奔县衙,来向你表明心迹,鼓励你作个有始有终的清官廉吏。不想你却以愚陋度人,反生疑忌,两次拒见,绝人太甚。

当时我若一时火起闯上堂去,请问当着那样多的百姓们,你我之间,要闹成个什么难以收拾的局面,因此我才忍着羞辱,一走了之。你应该多想一想,我如果要存心袒护邓贵,不会先用我手中权力在得信之时,先把你用军中符令调离朗陵,再换个好说话的官儿来此接任,什么事情办他不了?我为什么那样痴傻,要当着众人找你托情,好把个徇私枉法的名声放在自己头上?你光知道自己不爱金银,不畏权势,是个公正廉洁的君子;就不许别人也作个不徇私情不坏国法的好人?我要肯其昧着良心撤你害你,早在邓贵未死的时候就下手了,还等到你斩了他再来找你作什么用呢?”

李通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诚挚动人,把因赌气抱着个拼命主意的赵俨说得目瞪口呆。知道自己由于嫉恶如仇,胸怀成见,造成了见事不明,识人不当的错处。随即立坐起身,向李通赔礼,请求这个通达明理的上官的宽恕。李通对他笑道:“像贵县这样有才能有胆识的属吏,我恨不得多有几个才好,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宽恕二字?我辈金石同心,都尊重的是朝廷的法度,所见者大,对于这些微末小节拘他则甚。我此番回往阳安,定要上本朝廷,请求对贵县明谕嘉奖,破格重用。”说毕告辞离去。赵俨送走李通,回到内室,用过午饭,正要稍事休憩,忽见许常进来禀报,李都尉回去之后,亲自率人清检,把邓贵升任亭长以后税立的田房契照,和连年盘剥取利的借约债券,全命军中崔彪,送来县衙,请太爷发还原主,好使他们仍安旧业,以昭公正。赵俨听了,命黄敏全数收下。

一一查点核对,登写清楚,然后定个日子,把受害之家,全都传到公堂,把那些契纸债券,当堂焚毁。丢失田产房屋的,全给另补新契,借债的从此无事。又由那百两赃金中,提出一部,拨给那些因被邓贵欺辱逼迫致死和那些被敲诈勒索损失钱财物件的人家。并当堂对众说明这些都是受李都尉命令指示而做的,百姓们听了,哪个不感激涕零,铭刻腑腑!后来李通被调进京,晋升大司马之职;赵俨也因李通的保荐,作了朝中的侍中大夫。两人因互相敬慕,竟结为金兰之好,成为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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