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冈的藤与月(续)

书艺飘香 2024-08-24 20: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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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l《百花洲》2020年第3期作者 l 武向春分享 l 书艺公社(ID:shufaorg)

5康熙元年(1662年),朱与饶宇朴参加了临川令胡亦堂举办的临川诗会。金园中繁花盛开,饶宇朴眼中所见是“园圃废兴成往迹,棠阴时覆清蹊花”,而朱耷的诗中全然没有升平气象,有的只是凭吊前朝往事的黯然神伤:“怅秋风茂陵客,到来惟见野棠花。”康熙十一年(1672年),衰老和迟暮的痕迹渐渐侵蚀着朱耷的肌体,这一年,弘敏的圆寂令朱耷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悲恸,他仿似一条冬季里冰封的河流,静止的冰冷河面下,没有人看见下面奔涌的暗流。康熙十三年(1674年),在奉新耕香院的朱耷时年49岁,遁入空门已然26年。他假托老友黄安平之名,画了一幅《个山小像》,小像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瘦马临风的他:戴着斗笠,眼窝凹陷,聚颇有须,双手交叠,神情散淡忧伤。他在小像上自讽且坦陈心事: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他回首往事:甲申大故,敷天痛心,东南事复,有不忍闻见者。那段尘封的往事始终是横亘在他羁旅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康熙十六年(1677年),朱携带着《个山小像》重访介冈菊庄,他告诉饶宇朴,他将云游四方,求诸绘艺,言语之中尽是回归尘世的念想。饶宇朴听到他还俗的打算,惊诧莫名,但终究还是欢愉。饶宇朴在《个山小像》题跋写道:“丁巳秋,携小影重访菊庄。”在那个秋天,时间的刻度被重启,回忆的闸门洞开。《个山小像》画面上记满了在不同情势和心态下朱耷及其他友人题字,如谶语,亦如天书,那是朱耷在介冈的生活、思想的概括与总结,从中呈现出一段艰苦的心路历程。菊庄谈话的实质性意义,是朱耷向饶宇朴交代后半生,他因在介冈禅门而声名鹊起,亦在介冈告别禅门。康熙十八年(1679年),胡亦堂将朱延之临川官舍,年余,朱意忽忽不自得,默默不语,与人应答只是点头而已,他就好比是世人眼中阮籍,其间的枯寂与乖张不足为外人道。胡亦堂以为他的沉默不过是“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却不知这其实是朱耷隐疾发作前的征兆。次年夏天,朱耷的癫疾终于爆发,他暗哑、狂呼、大笑或哭泣,某一日,他将僧服撕裂并焚烧,走还故乡豫章。他悖于常理的行为举止,都符合精神错乱的模式。有学者认为:他假装狂癫作为一种权宜之计,使自己置身于被参与的社会常规之外,避免受到从事反朝廷活动或表达遗民情感的嫌疑。这种隐晦的做法在中国行之已久,历史上许多名士多行其道,这或许是对于寻常伦理及纲法的华丽出逃。个中真实原因,唯有他的朋友邵长蘅一语道破:“山人胸次汨淳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暗……"朱耷生活在污浊之中却做着清洁的梦,那种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慨叹:“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康熙二十年(1681年),恰逢江南的梅雨季节,朱疾初愈,登临章绳金塔。绳金塔在唐朝天祐年间修建,相传有异僧掘地得铁函金绳四匝而得名。朱耷站在塔顶,感受四面八方的风,心下却怅惘至极,终于回到故乡,却在萧萧满目尘土中子然一身,他回想起在寺院中的修持,如同细细辨识梅子的味道,禅宗中提倡平常心即道,打柴春米、种瓜点豆皆是禅,然而寺院的晨钟暮鼓终是离他远了,他日常所见的皆是家长里短的坊间逸事,他的诗不再晦涩难懂,而是满溢着欢喜的烟火气息:人家翦彩玉儿钗,头上云凤布豹鞋。一陪妇翁大承顺,睡翁懒更差排。登临绳金塔远眺是朱耷的还俗仪式,此后,他蓄发过起了尘世生活。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盛夏七月,他写了一组《黄庭内景经册》书书法,并使用新的款署--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他在画上署名时,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看似“哭之笑之”,与他的诗句“无聊笑哭漫流传”互为印证。与此同时,在他年到来之际,他的艺术亦走向了成熟,画作呈现了强烈的夸张变形,书法也变得狂放不羁。还俗后的八大山人与北兰寺住持澹雪交好,甚至有一段时间为北兰寺作壁画,借居于此。邵长蘅、龙科宝皆在北兰寺与他有过交集,邵长描述他所见的朱耷,喜饮酒,饮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爱惜,随意送给贫士、山僧、屠沽儿,然而达官显贵持数金想买他一幅画,却不可得。龙科宝初见八大山人的画,是他画在北兰寺中的壁画,但见“松枝奇劲,莲叶生动”,然而龙科宝稍嫌“水中月影过大,且少莲而多石”。直至某一天在东湖闲轩宴饮遇八大山人,观其作画,深为叹服,认为他画的莲花尤胜,胜不在花,而在于叶叶生动,千姿百态。6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距“甲申之变”五十年整。八大山人首次在画上使用了一个新的花押,仿佛是龟形图样,其中隐含着“三月十九日”四个字。半个世纪过去,他始终未曾忘记崇祯十七年(1644年)3月19日,明朝276年的历史至此然而止。那个寓意隐晦的花押在每次签署时,形体上都有较大的错动与变化,在清朝酷厉的高压态势下,朱耷寄寓怀念故国的深情只能如此婉曲。类似隐秘的印款与花押以各种不同的称谓在他的画作中频频出现,就好比是伍尔芙年少时随身携带的日记本,日记本上记载的全是她对伦敦城的想念:雨后的伦敦,潮湿街道,路灯弯弯曲曲照在人行道上。朱耷的印款则记录了他对逝去王朝的怀念以及他一生凋零的际遇,与之对应的是朱耷在《双雀图》上的题诗:西洲春薄醉,南内花已晚。傍着独琴声,谁为挽歌版?穷尽一生,朱耷都在唱一曲哀伤的挽歌。多年以后,朱耷终于明白,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可能成为悲伤的根源:一个场景,一幅画,一轮下弦月,一个王朝的更迭,如果不能忘掉,就会使人发狂。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然而人类的命运注定如此,而朝代的更迭又何尝不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八大山人画下长卷水墨画《河上花图》,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更是艺术与人生的完美结合。卷首,荷花从河上一跃而起,生机盎然,随即遇上陡峭山坡,荷花从缝隙中生长,枝繁叶茂中已见信屈聱牙之态,接下来是干的河床,荷花已渐呈凋零之状,至卷末,已是成片荒芜的山陂,仅有星星点点的兰草竹叶杂生。寒烟淡墨如见其人,淋漓苍厚、凝重渊穆已成为他暮年画作的主基调,不复早年的“白眼看青天”或是“墨点无多泪点多”的兀傲。整个世界已然与他无关,过往的时间就像光影中飞舞的尘埃,在影影绰绰的光里,所有的去处,都跟来路有关,他已丢弃万事,唯愿“不如归到九峰巅,置个茶铛煮涧泉”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南方小镇八月漫长的日光,绝望却又一往无前,八十岁的八大山人写了一封信向挚友方士琯求救,描述自己的病情:弟以前日大风,感冒风寒,大小便闭塞,至昨晚小便稍得涓滴,而未可安眠也。性命正在呼吸,摄生已验之方,拣示一二为望。朱耷尚未来得及在信中倾诉的,还有对湮没在历史烽烟中王朝的怀念。在回忆浪潮的裹挟下,时间缓慢而悠长,飘浮不定,渐次化为一段回忆、一个景致、一个片断……他站在高处俯瞰众生,关注在时间流变中的孤独,以此探究在漫长一生中的得与失、喜与悲直至相忘于画中,泪流三行,湿漉的墨色枝条上绽放花朵。他绘画,从来不是为了名声,亦不是为了特定的观赏者,他深知:所有的人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结果--梦碎、人亡,所有伟大的艺术,最终都会指向虚无,没有什么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传递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在弥留之际的意识漫漶中,他如同一个溺水者,挣扎在回忆和忘却之中,在旋涡中找不到出口,往事一幕幕闪现:春寒料峭的二月,将军府例行举办马球竞技赛,策马击球的少年以及楼上观赏的美人,隔了岁月的烟尘,依然历历在目。年少时将军府的生涯,又骄傲又压抑,又魅惑又妥帖,就像拿了微微陈旧的粉扑敷抹脂粉,扑面而来的是明媚纤秾。大明王朝覆灭后,百花洲自此凋敝,昔日的缠绵与繁华,皆付东流,只余绵长的思念以及沉郁顿挫的乌衣王谢之叹。一切都物是人非,他仿佛梦游一般,在命运的森林里游走,天地广阔,但处处寒凉砭骨,只有介冈依然原封不动地在记忆深处,它曾是庇护他的港湾,无论他是忧郁的少年,还是垂垂老矣,它包容了他的一切:他的孤独、他炙热的激情以及无穷无尽的暗夜中无处安放的情绪。每当想起介冈,他心存感谢,但更多的是隐痛。介冈的万事万物,都刻有他忧伤的度数。在他的意识中,介冈的山峰与河流在一点一点离他远去,直到最后陆地消失,唯有阳光穿过四处弥漫的薄薄迷雾,闪烁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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