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作者:深碧色

冰悦谈小说 2024-08-26 16:35:30

《折竹碎玉》

作者:深碧色

简介:

萧窈记恨上崔循,是因初到建邺的一场雅集。

她遭了好一通奚落,没忍住,扯了王四娘子的珠花,闹得人仰马翻。

这场闹剧因崔循的到来戛然而止,原本在她面前高贵自矜、眼高于顶的世家闺秀们纷纷变了脸,温柔小意得令人牙酸。

因崔氏是世家中的世家,崔循是族中最看重的嫡长公子。

他是天上月、高岭雪,

是芝兰玉树中最高不可攀的那枝。

一句“公主年少轻狂”,萧窈回宫罚跪了一宿。

头发花白的父皇看着她直叹气:“你回武陵,挑个表兄嫁了吧。”

萧窈恨恨道:“我偏要折了他。”

*

崔循自少时起,便是世家子弟的典范,规行矩步,令闻令望。

直至遇到萧窈。

他曾亲眼见萧窈才收了族中五郎的桃花,转头又拿了谢九郎的杏花,眉眼弯弯,笑得比花还要娇艳三分。

胸无点墨,轻浮、骄纵。

罚她抄再多遍经书,依旧屡教不改。

直到仲夏风荷宴。

萧窈扑在他怀中,钗斜鬓乱,杏眼迷离:“你不帮,我就另找旁人去了……”

崔循这才知道,他不喜的,只是萧窈对旁人娇纵而已。

精彩节选:

冬至这日,建邺破天荒地落了场大雪,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寂寥无人。

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皇城渐近。

萧窈还没来得及细看窗外的情形,凛冽的寒风已卷着细碎的雪花涌入车厢,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翠微连忙关了窗,回身端详她的反应:“可是迷了眼?”

“还好,”萧窈眼睫颤动,有气无力道,“若是再不到,我才要闷出个好歹了。”

青禾忍笑,将被风吹开的一轴画卷收起。

画中绘的是上巳修褉时的雅集。茂林修竹,流觞曲水,其间的少年们衣带当风、丰神俊秀。

书案另一侧,堆放着几册世家族谱,也是萧窈这些时日痛苦的来源。

萧窈自少时起长居武陵。

虽顶着这么个姓氏,算是皇室宗亲,但她那位尊祖儿孙众多,阿父乃宫女所生,不过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一直无人问津。

这些年,建邺皇宫御座上的人韭菜似的,先后换了三四茬。

直到上一位小皇帝出行时坠马身亡,世家们扒着萧氏族谱翻了一圈,最后找上了她阿父——

手中无兵权、膝下无子,再合适不过。

水涨船高,萧窈连带着成了公主。

只是往前数几年,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萧窈自出生起,并不是被当做公主教养的,尤其是在长姐过世后,就没怎么拿过针线、握过笔。

她起初留在武陵,只是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情于理都没有再赖下去的道理。

重光帝下旨召她来建邺,一并送来的还有士族的家谱与画像长卷,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因深知她的秉性,还专程拨了宫中资历深厚的傅母教导。

从衣食住行到言谈举止,竭力想要将她塑成姿容秀美、高雅端庄的世家闺秀模样。

如此才好挑一个如意郎君,嫁入显赫高门。

重光帝是父心拳拳,但萧窈从来不学无术,加之这些个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每日背了这家忘了那家,睡前还要被傅母抽查,颇有少时背书的痛苦之感。

车马在皇城外停下,将过宫禁时,萧窈终于打起精神。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随行的钟媪趁这个间隙,带着女史换到了她车上。

钟媪是宫中遣来指点规矩的傅母。

萧窈一见她,眼皮先跳了下,被翠微扶着坐正了些。

钟媪一板一眼道:“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免风尘仆仆,眼下既到了宫中,还请公主梳妆面圣。”

萧窈这才留意到女史捧着的妆奁,欲言又止。

她自觉衣着打扮并没什么不妥,钟媪这隆重的态度,倒叫她觉着自己过会儿要见的不是自己亲爹,而是什么外人。

“建邺不比武陵,公主的言谈举止都得格外留意,以免遭人诟病。”

钟媪说着,女史已经开了妆奁,为她重新绾发上妆。

萧窈再次有气无力起来,看了眼翠微,最后还是乖乖端坐着由她们摆弄。

马车在祈年宫外停下时,恰好妆点妥当。

萧窈披着厚重的大氅,本就行动不便,加之天色昏暗,下车时又被宽大繁复的裙裾绊了下,惊得周遭一众侍从连忙拥了上来。

钟媪皱眉:“公主当仔细些才是。”

萧窈耐性耗得所剩无几,懒得理会,拎着衣摆快步踏过门槛,鬓上簪着的步摇勾在了一缕发丝上。

钟媪眉头皱得愈紧,正要指摘,瞥见正殿出来之人时,不由得噤声。

那人身形颀长,着朱衣,玉簪束发。

清隽的面容仿佛精雕细琢而成,莹润如美玉,无一处不好。

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透着几分矜贵。

寒风携着细雪扑面而去,他却不见半分狼狈,步子不疾不徐,下石阶的仪态亦是无可挑剔。

如竹似玉。

在钟媪看来,士族子弟合该如此。

萧窈却没什么“见贤思齐”的心思,只是见他样貌好,多看了两眼。

两人擦肩而过。

萧窈步履未停,那人未曾抬眼打量,只微微侧身避让。

-

祈年殿内炭火烧得很足,甫一进门,衣上沾染的碎雪便开始融化。

萧窈难得规矩地行了一礼,看向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灯火通明,将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操劳,他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沟壑纹路仿佛也深了些。

但望向她的那双眼依旧慈爱,一如往昔。

重光帝扶着内侍起身,行至她面前,抬手比划了下:“窈窈果然是长高了……”

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便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萧窈忙问:“这是怎么了?”

常侍葛荣代为答道:“入冬后,主上受了场风寒,用药后旁的倒是无碍,只是这咳疾始终未愈。”

“病去如抽丝。阿父身体不如从前,恢复得难免慢些,不妨事。”重光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忧,“耽搁到这时辰,窈窈应当也饿了,先用饭吧。”

说话间,宫人们已经布好宴席。

萧窈屈膝跽坐,裙裾铺开,金线绣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佐以精致的妆容,华贵的珠玉钗环,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重光帝看在眼里,既欣慰,又对她这罕见的娴静感到惊讶:“窈窈没有话想同阿父说吗?”

若是从前,萧窈打从一进殿门,就要拉着他的衣袖问东问西,又或是讲这一路上如何了。

萧窈放了食箸,幽幽道:“不是应当‘食不言’吗?”

重光帝一愣,慢慢回过味后忍俊不禁,同身侧服侍的葛荣笑道:“这是怨朕着人拘束她了。”

“公主自小喜动不喜静,宫中那些傅母却十分严苛,这些日子怕是多有为难之处。”葛荣熟练地在父女之间打着圆场,又向萧窈道,“只是主上此举用心良苦,也是为着今后您能够在建邺立足啊。”

“我还以为,阿父是迫不及待想将我嫁出去,怕我那般行事讨不了人家喜欢,坏了亲事。”

萧窈姿态恭敬,话却说得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屏息静气,饶是葛荣,都不由得一愣。

重光帝却并没动怒,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性子。

倔的要命,更不会巧言令色,打机锋试探,心中想什么便要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为此介怀,只是愈发担忧,生恐她将来因这性情撞得头破血流。

“窈窈,你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重光帝叹道,“阿父也老了,身体每况愈下,兴许照看不了你几年了,总得为你筹划妥当才能放心。”

萧窈来时准备了不少说辞,等着与阿父争辩,却悉数被他这句堵得说不出口,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泄了气。

眨了眨眼,轻声道:“您该在武陵好好休养的。”

这话当初她就提过,重光帝避而不谈,只道:“世家子弟众多,其中不乏品行端正、文才出众之辈,你尽可以慢慢看,寻个自己喜欢的……”

萧窈还是没忍住打岔:“若是寻不到呢?”

时下风气使然,世家子弟颇爱熏香敷粉,近年五石散兴起,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心头挚爱。

萧窈上回来建邺,在秦淮宴凑热闹时,误打误撞见过他们服食后行散的场面——

只着单衣,坦胸露腹者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同乐妓搅在一起,亲昵狎戏的。

她那时年少,大为惊骇,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着眼睛不大舒服。

重光帝噎了下,哭笑不得道:“你自小常住武陵,才识得几个?总要一一看过,才知道。”

“给窈窈添碗莼羹,她素爱这个。”重光帝吩咐葛荣一句,又问她,“你方才来时,已见崔循,观之如何?”

萧窈愣了愣,才意识到方才殿外见着的,精致得恍若假人的青年便是崔循。

在来建邺前,她头一日记的便是崔氏族谱。

钟媪着重讲了崔氏这位长公子,大为推崇,奉为圭臬,以致萧窈听到这个名字,都能连带着想起许多。

崔循,字琢玉。

出身名门,任太常少卿,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与谢氏那位三郎并称“江左双璧”。

萧窈捧着碗,尝了口热羹,慢吞吞道:“我以为,崔氏看不上我。”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

这些时日,钟媪曾有意无意地提醒过。

所谓姻亲,须得名当户对才好。

如崔氏这般的名门望族,必得与同样底蕴深厚的士族结亲,才算物尽其用。

若非要勉强,崔氏族中那么些子弟,或许不介意舍个没那么紧要的来结亲。

但崔循这般出类拔萃,他日肩负门庭的长孙,决计是不能的。

归根结底,崔氏看不上日益衰落、傀儡似的皇室,也看不上她。

钟媪虽未说得这样直白,但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重光帝哑然,过了会儿才道:“窈窈若是喜欢,阿父总能想法子,绝不叫你在亲事上受委屈。”

萧窈却对所谓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兴趣。

她抬眼看向重光帝,小心翼翼道:“阿父,我就不能如姑母那般,招赘个夫婿吗?”

萧窈口中的姑母,是如今阳羡那位长公主。

她当年未曾嫁与士族,而是在阳羡招了个赘婿,传闻还养了不少乐师伶人。

长公主为此颇受诟病,名声不佳,萧窈少时亦有所耳闻。

及至长姐过世,她曾因养病的缘故,在阳羡住过一年半载,才算真正了解了这位姑母。

自己过得自在、痛快,旁人如何置喙,都碍不着什么。

不似她现在,只有背不完的士族家谱,学不完的礼仪,看不完的书。

重光帝猝不及防,碗中的羹汤洒了几滴,边咳边问:“你说什么?”

萧窈被老父亲这剧烈的咳嗽吓到,抿了抿唇,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再刺激了他。

“公主千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了,此事还是今后慢慢商议。”葛荣岔开话头,笑道,“圣上特地令人收拾了朝晖殿,精心陈设布置,还移了几株红梅过去,公主见了必定喜欢。”

萧窈会意,顺着他说道:“我离家时,武陵那边的还未见花苞。”

重光帝缓了口气:“阿父记得,你少时就爱雪,每每遇着都要玩上整日。只可惜咱们南边不常有这样的大雪,难得遇上一回。”

“你如今一来,就赶上落雪,也是好兆头。”

萧窈点点头,又陪着重光帝聊了许久旧事,直至夜色渐浓才离去。

-

这场难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积雪几近一尺。

这本该是萧窈最喜欢的日子,若是还在武陵,早就带着青禾出门撒欢去了。

结果来了建邺,过得极为惨淡。

折磨了她一路的钟媪并没就此罢休,反而变本加厉。

钟媪在宫中担着内司掌司一职,不少女史皆是由她选中,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她颇为敬重,唯命是从。

除却每日要学的功课,萧窈饮食起居都有女史们轮番照看,时刻指正不妥之处。

难得歇息的时候,萧窈想在梅树下堆个雪兔子,袖子还没挽起来,就被女史给按了下去。

“您若想看,叫宫人们动手就是。”女史毕恭毕敬道。

萧窈问:“我若就是想自己玩呢?”

“您千金贵体,若是为此着凉,染了风寒,奴婢们如何向掌司交代呢?”女史顿了顿,委婉提醒,“不若还是回房练字吧。”

萧窈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的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钟媪前两日看了眼,在每日的功课中又加了临帖一项。

“字如其人。这样的字若是叫旁人见了,是要取笑的。”钟媪原话是这么说的,“旁的女郎自幼读书习字、练琴对弈,公主如今才补,合该辛苦些。”

萧窈想了想,这话是有几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间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汤的仪态不够优雅时,萧窈为数不多的耐性终于彻底耗尽。

第二日晨起,钟媪来朝晖殿看她。

照例问了功课,又带了个消息:“圣上延请了班大家,等过些时日入宫为您讲学,定在午后申时……”

班家自前朝起,久负盛名。

现如今衰颓,儿郎许久未曾有过建树,但这家的女儿却以才学过人、柔顺敬慎备受推崇。

尤其是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称许,在议亲之时,也是颇有分量的谈资。

在钟媪看来,重光帝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萧窈却只是茫然,咬碎了齿间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谁?”

钟媪对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已经有数,心中虽轻蔑,面上并没表露,亲自同她讲了班氏的事迹。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上还算乖巧。

等到钟媪终于结束冗长的讲述,另安排旁的事务去,她立时扶着桌案起身,眉眼间难掩雀跃:“知会小六了吗?”

青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咱们真要瞒着钟媪出宫……”

“不瞒着,她能容我出去吗?”萧窈脚步轻快进了内室,边换衣裳边道,“怕是更要叫人盯着,严防死守了。”

说话间,已经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自武陵带过来的轻便衣物。

高高的发髻也被拆散,随意系了条发带。

翠微已经按着她的意思支开女史,临出门前,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出去逛逛无妨,只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好。”

言毕,又叮嘱青禾:“小心陪着公主,不要胡闹。早去早回。”

萧窈手中有进出宫禁的令牌,打着朝晖殿采办的名义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雪初霁,长街上虽还残留着尚未化尽的余雪,但市廛上的铺面大都已经开张,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货郎。

街角有卖汤饼的摊子。

要一碗滚烫的羊汤,出锅时洒一把细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这样的冬日里再合适不过。

还能从邻桌的食客口中,听些建邺城中的新鲜事。

萧窈额角出了层细汗,杏眼微眯,捧着碗热汤慢慢喝着。

其实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宫中不多时就能做出滋味比这更为鲜美的汤饼。

羊肉必定精挑细选,用羊羔身上最为鲜嫩的肉。

汤底也会更讲究,添些名贵的、养生的药材。

可她不喜欢。

因为女史们总会在旁候着,挑剔她的举止,要吃得慢些,更为优雅些。

也无人陪她说话。

偌大的宫室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象牙食箸放下时,轻微的声响仿佛都会令女史皱眉。

不疼不痒,却令她喘不过气。

半碗热汤见底,邻桌的行商已经从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风酒肆新来的胡姬身上。

说是这位胡姬容貌侬丽,舞姿婀娜动人。

以致酒肆门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里,只为见她一面。

青禾翻出钱袋,见自家公主听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小声问:“女郎要去看吗?”

萧窈想了想:“还是先去铁匠铺。”

她这回出宫倒不全然是为了玩,也算有桩正事。

早先秋日里,她进山玩时,在山石间失手折损了晏游的袖剑。

晏游虽珍爱那柄袖剑,但两人的表亲关系在这里,倒是没同她计较。

萧窈却过意不去。

因着短剑是晏游数年前在建邺得的,她这回来时,特地带上了短剑,想看看能否寻得那位匠人重铸。

这家铁匠铺仿佛颇有些名气,不过随口一问,摊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着这条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余步,有棵老槐树处就是那铺子了。”

摊主虽对她们这两个女郎寻铁匠铺这事颇为惊讶,但多收了钱,还是殷勤提醒:“不过听闻他近来被人聘去做工,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趟,女郎怕是未必能寻到人。”

萧窈道了谢,压下被风吹起一角的帷帽,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还顺道买了些果脯,与青禾分食。

“建邺的确比武陵热闹……”

萧窈在喧闹的长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话音未落,便有紧促的马蹄声传来。

街上往来的百姓犹如被狂风刮倒的禾苗,纷纷向两侧避让,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萧窈初来乍到,还没见过这场面。

虽及时避开,但马蹄踏过水坑,雪水混着泥水溅了半幅裙摆。

她拧了细眉,还没来得及发作,骑马清道的侍卫已经趾高气昂行过。

紧随其后的马车豪奢华美,描金的纹饰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周遭的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窃窃私语。

“是王氏的贵人。”

“必是王六郎,他近来常去酒肆看胡姬……”

挨了一鞭子的卖菜老农艰难地爬了起来,没顾得上看伤,对着散了一地的菜欲哭无泪。

一旁的人宽慰他:“遇着这位,没伤筋动骨,已是好的了。”

“女郎可伤着了?”青禾手中捧着的果脯洒了半包,惊魂未定地打量萧窈。

萧窈目送这队人远去,轻声道:“无碍。”

无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头摆出来,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随性而为。

她纵然生气,也只能在心中骂一句“晦气”。

萧窈没久留,将买果脯剩的几十钱随手给了那老农,依旧往铁匠铺去。

街尾一转,便能远远望见摊主口中那株大槐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树身足有两人合抱粗细,冬日枝叶凋敝,却不难想见夏日该是如何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铁匠铺冷冷清清。

木门虽并没落锁,但已经覆了层细尘,应是有段时日未曾有人来过。

倒真被那摊主给说中了。

萧窈无可奈何,她离宫时还特意带了不少金叶子,眼下却派不上用场。

与青禾合计一番,见时辰尚早,决定去看看那位盛名在外的胡姬。

扶风酒肆所在的地界虽偏僻了些,但门庭颇为惹眼,酒旗飘飘,并不难寻。

才走近,便能听到紧促而欢快的胡琴铃鼓声。

萧窈咽下最后一口云片糕,才掸去指尖的糖霜,忽而在这欢快的鼓点之中,听到了“吱呀”一声。

像是门窗倏地打开的声响。

她循声仰头,恰见着身着紫袍的男人坠下,大敞的雕花窗内有身形一闪而过。

身侧传来惊叫,萧窈垂了眼,看向几步外倒地的男人。

他蜷缩在地,双手紧紧捂着脖颈,可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怎么都止不住,汨汨涌出,汇成血泊。

青禾齿关打颤,话都说不出来。

萧窈勉强还算镇定,但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近在眼前,脸色也好不到哪儿。

“郎君!郎君这是怎么了!”有人扑上来,同身后紧跟着的护从尖叫,“快去找医师!”

他摸了一手的血,不敢轻易挪动自家郎君,惊惧交加地责骂道:“你们这群废物,是怎么看护郎君的!”

定了定神,又吩咐:“将酒肆围起来,谁都不准离开。”

萧窈就是这么被拦下的。

她脸色苍白,但脑子还算清醒。

只一眼,就认出眼前这护从是今日早些时候,纵马开道,溅湿了她半幅衣摆的王氏仆从。

而今这雪青色的衣裙上,除却泥渍,也溅了几滴殷红的血。

流年不利,时运不济。

萧窈看着满地的血,后知后觉地想,今日决定偷溜出宫时该看看黄历的。

先是铁匠铺扑了个空,转头来酒肆,还能撞见这等命案,实在与出门时的设想相去甚远。

整个酒肆,连带着出事的这条巷子,都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

医师还没到,血泊中躺着的王氏子早已说不出话,眼瞳逐渐涣散,映着冬日稀薄的日光。

他伤得太重了。

下手之人必定有些功夫底子,用的刀也锋利,才能这样一刀封喉。

伤处涌出来的血浸透了上好的紫貂皮毛,一片狼藉。

萧窈倚墙而立,微微仰头,看向大敞着的雕花窗牖。

事发之时,她的反应快些,是在听到窗户声响时抬头的。浮光掠影似的,扫到了个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虽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实有个大致轮廓。

“女郎,”青禾背对着血迹,惊骇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些颤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初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了。

稍稍平静下来,开始为眼下的处境担忧。

这次离宫本就是偷溜出来的,不宜张扬,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也就罢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万一真被识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场了。

“别怕,天塌不下来。”萧窈塞了颗梅子糖给她,“纵是有什么事,也有我在呢。”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除却紧赶慢赶,几乎是从侍从马上滑下来的医师,还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

王氏的私兵、建邺城中的禁军,一同将本就已经被看守起来的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彻底戒严。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远远看一眼此处的阵势,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当街横死呢?

须发皆白的老医师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位贵人已断了气。

只是对着那些红了眼的护卫,还是硬着头皮查看一番,这才颤颤巍巍地摆了摆手:“不成了。”

护卫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他们随着郎君出门,遇上这样的事,决计逃不了罪责,纵然不死也得脱层皮。

闻讯亲自带人赶来的廷尉丞虽有准备,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颇有些不知所措:“谁人如此胆大包天?”

“郎君为贼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谁都脱不了干系。”护卫中领头那人跪地许久,满身满手都沾了血,颤声道,“须得带回去严加审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贼人千刀万剐,以慰郎君……”

这种办案的法子,怎么想都不合章程。

但寻常百姓丧命是一回事,世家子丧命是另一回事,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廷尉丞看了看目眦欲裂的护卫,又看了看已经咽气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诺诺道:“正是。”

有护卫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着尸身,抬入了那驾饰金嵌玉的马车。

而王氏的卫兵们则开始挨个清点,准备将此处所有人都一并押解回去。

酒肆中众人被困许久,见此颇有躁动,与卫兵争辩起来。

萧窈侧身将青禾挡在身后,试图讲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处。你家郎君遇害,自楼上跌落时,我们就站在此处,又岂会是凶手呢?”

卫兵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上,见她二人皆是身量纤纤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冷硬:“管事已吩咐下来,是与不是,回去一问才知。”

萧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着,酒肆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身着皮甲的王家卫兵手持环首刀,有殷红的血沿着血槽滚落。而一旁地上倒了个身着粗布衣的男子,后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卫兵收了刀,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一众人,厉声道:“谁若想强行离去,便是心虚有鬼,下场有如此人。”

先前还在据理力争的食客们被此举骇到,犹如被扼住脖颈,不约而同噤声。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渐微弱的痛呼呻|吟。

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确有成效,比起来挨一刀再被带走,自己主动走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连萧窈,也沉默下来。

她在武陵时,与当地豪门望族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王氏这般蛮横的行事。

就在众人将要被带走之际,原本将酒肆围得密不透风的禁军竟让开口子,容一辆马车驶入。

来的这车看起来并不如王家那辆豪奢,通身未见金玉饰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矫健有力的拉车骏马,足见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问候:“崔少卿缘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车厢半开,有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此番前来是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贪玩,今日来扶风酒肆凑热闹,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接她归家。”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这事交由王家处理,自己绝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来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随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实在是冒犯了。”

言毕,回头吩咐道:“快放人。”

禁军听命行事,而原本挥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时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萧窈起初并没意识到这说的是自己。

毕竟她才到建邺,算起来只有刚来那日,隔着一树红梅远远地瞧见崔循一面而已,谈不上相识,更遑论有交情。

可崔氏的仆役却径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女郎受惊了。”

萧窈迟疑一瞬,揣着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辆马车。

有幽香盈面。

时下的香料总容易显得甜腻,这香却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动,清冷悠长。

书案上堆放几卷书简,一张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绯色官服,着白衣,宽袍广袖,铺散的衣摆犹如素白的莲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实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萧窈这样近的面对崔循,才不得不承认,世人将他与谢昭并称“双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点漆。

太过精致的相貌难免会显得女气,但他通身淡漠的气质,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因而并不阴柔。

倒叫人觉着疏离,不好接近。

萧窈原本要问的话都到了嘴边,与他打了个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惊了。”崔循似是知她想问什么,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宫中内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态严重,故托了臣来解围。”

“事急从权,冒昧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垂了眼睫,看着不成样子的衣摆,叹了口气:“哪里,是我该谢你才对。”

今日这烂摊子,算是被崔循给接下了。

至少没有发生公主私自出宫,还被当做嫌犯扣压审问的事情。

萧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亲若是得知,只怕会气得头疼,少不得也要罚她抄几卷经书,说不准还要扣了进出宫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头将她捞了出来,纵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盏,倒了杯茶水,放至书案一角予她。

“劳烦公主将今日见闻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来问,方有说辞。”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从街巷路过时,恰逢王家郎君自楼上跌落……”

萧窈话说到一半,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隔着轻纱看不清形容,崔循以为她是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心生畏惧——

毕竟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常人见了都会惊骇不已,何况养尊处优的公主。

然而在看见萧窈摩挲着青瓷上的冰纹时,崔循忽而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惧,而是在犹豫。

她看到了什么,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他。

横死街头的是王家六郎,王闵。

此人庸碌无能,行事又格外荒诞,整日只知饮酒寻欢。

崔王两家虽为世交,也有姻亲关系在,但崔循与他少有往来,不过点头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讯时,谈不上伤感,只是惊诧。

毕竟□□再如何混账,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门向来呼奴携婢,谁能杀他?又有谁敢杀他?

而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并没想过能从萧窈这里问到什么,而如今,终于开始认真审视着这个身影纤弱的女郎。

萧窈到建邺后还未曾公开露面,但就如重光帝会早早地给她士族家谱、画像,世家这边,也都或多或少地谈及过这位公主。

就连崔循那位久不问庶务的阿翁,也曾同他提过几句。

说是圣上若有同崔氏结亲的意思,家中五郎与公主年纪相仿,本就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倒也无不可。

又说听闻那位公主相貌虽好,行事却似是有些骄横,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还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这个当兄长的决断。

年节将至,祭祖祁岁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为忙碌之时。

崔循没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时将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饮,届时再做考虑,却不料竟在此处见着萧窈。

本该在宫中随着傅母们学诗书礼仪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反倒在犹豫要不要隐瞒……

桩桩件件,与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半点不沾边。

“我……”萧窈也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头喝了口茶,缓缓道,“若是想问凶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事发之时,我曾瞥见窗后有个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故而并没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萧窈的目光多了些许疑惑:“公主不怕吗?”

“那人是为了向王郎君寻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搁,又岂会将逃命的功夫浪费在我身上?”萧窈理所当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为了寻仇?”

“若非寻仇,为何要杀他?”萧窈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将路上偶遇王氏车马的事一并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见,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这下换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萧窈更清楚王闵的行事,也知晓她说得没错,只是……不该如此口无遮拦。

但“族妹”只是托词。萧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师长,便没指摘什么,只微微颔首:“多谢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会六安,使他驾车去幽篁居等候,约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换车回宫。”

崔循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垂了眼,打算继续方才未曾看完的节礼章程。

萧窈却又打断了他:“你认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从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识得。”

“这样……”

萧窈点点头,纤细的手指轻点着瓷盏,欲言又止。

崔循耐着性子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萧窈心中明白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轻,“我并没要你欺瞒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动问及……”

见他皱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认同的意思,萧窈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极好,年纪也算不上多大,可这样皱眉的时候,却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严厉的夫子。

讲学时手边还要放着戒尺那种。

再跳脱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崔循脸上那点情绪转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静气道:“公主应当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会不会到她阿父面前告状,没答应,也没回绝。

萧窈“哦”了声。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这位虽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算不上是个好说话的人,便没再多费口舌。

车厢之中彻底安静下来。

崔循看他的公文,萧窈则捧着瓷盏,慢慢喝茶打发时间。

说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幽篁居,实则却格外缓慢,颇有种度日如年的滋味。

马车终于停下时,萧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盏,又极轻地道了声谢,便起身离开。

甚至没等青禾搀扶,扶着车壁,步履轻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带在风中摇曳,转眼就换了回宫的马车。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见书案一角的青瓷盏边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轻淡的红,却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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