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开始进行国学经典的教学时,就已经发现了许多中国古代经典著作里翻译错误的地方。在对这些错误翻译,错误断句的地方进行修正之后,我又发现了这些流传下来的著作中有很多错漏字,而这些错漏之处都是我通过文理逻辑分析得出的结论。
所谓的“文理逻辑分析”,在古代就叫做“训诂学”,纵观历史,在这一学科领域最值得我尊敬的学者就是汉代的郑玄,他的诸多见解即便与我研究分析后的结论有所差异,但可以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至少在方法和思维逻辑上是一致的。我在编完四书的最后一本《孟子》时,对《孟子》一书的评论就是:修正了错漏字,你才能读懂孟子!
近期在教《诸子百家精选之韩非子》,发现在诸多篇目中于零零碎碎处又有错字或漏字,却没有被相关研究者发现,实在有些不明所以。所以特写此文以记之,也给相关教学者指正一下!
之前写过一篇,已经指出了大量的错漏之处,现在就谈谈最近教的两篇《亡征》和《奸劫弑臣》中的错漏之处,顺便让大家好好知道一下什么叫“文理逻辑分析”:
民信其相,下不能其上,主爱信之而弗能废者,可亡也。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课试而好以各问举错(措),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可亡也。
民众只相信相国,下面不服从君主,君主又宠信相国而不能废弃他的,可能灭亡。国内的杰出人才不用,反而去搜罗国外的人士,不按照功劳考核政绩,而喜欢凭借名望任免官员,侨居游士升为高官而凌驾于本国原有大臣之上的,可能灭亡。
以上是《亡征》里面的一段以及相关的传统翻译。其中“举错”的“错”通假“措”,一般的学者也能看出来,不足为奇。不过这“下不能其上”被翻译为“下面不服从君主”多少就有点“脑补”的意思了,好歹要补一个“服”或“从”之类的字,这句翻译才成立,关键问题是补这个字对不对呢?不对!
民信其相,下不能(信)其上,主爱信之而弗能废者,可亡也。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课试而好以各问举错(措),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可亡也。
“下不能其上”中应该补的字是“信”,准确的翻译应为:
民众相信相国,下面臣子不信从君主,但君主又宠信相国而不能废弃他的,可能灭亡。国内的杰出人才不用,反而去搜罗国外的士人,不按照功劳考核政绩,而喜欢询问每个人的政见,让外来游士升为高官而凌驾于本国原有大臣之上的,可能灭亡。
为什么说中间漏掉的字一定是“信”呢?因为在《爱臣》、《二柄》、《三守》、《八奸》等篇目中,韩非子一而再再而三提醒的就是君主不能把自己该有的赏罚权和任命权交给某位重臣,否则必然会让这个重臣成为被巴结的对象,继而造成自己的权力被架空,从而导致灭亡。这一段就是说民众一旦相信大权在握的相国,那么下面的臣子就不再信从自己的君主了,因为君主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了,但君主却又宠信这位相国而不愿废除他的权力,那么君主就可能灭亡了。
民信相国——下面官员不信君主——君主爱信相国,这就是围绕着“信”的一连串逻辑推导,结合韩非子在诸多篇目里反复强调君主不能放大权的一贯言论,毫无疑问缺省了“信”字。
我在教到《韩非子》的时候,一直叹服他的“远见卓识”,他的这句“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课试而好以各问举措,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可亡也。”(国内的杰出人才不用,反而去搜罗国外的士人,不按照功劳考核政绩,而喜欢询问每个人的政见,让外来游士升为高官而凌驾于本国原有大臣之上的,可能灭亡。)放到现在来看,是不是那些长期居住在国外的,在国外有产业的,回到国内来大赚爱国流量的口力劳动者就该对号入座了?
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虚言惑主,而百官安敢以贪渔下?是以臣上得陈其忠而不弊,下得守其职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齐,而商君之所以强秦也。
以上这段出自《奸劫弑臣》,我补了一个“上”字,这就是“文理逻辑”:古人行文习惯对仗或排比,下句是“下得守其职而不怨”,那么上句必然应该是“上得陈其忠而不弊”
夫是以人主虽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邪,而国已治矣。人主者,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聪也。不任其数而待目以为明,所见都(者)少矣,非不弊之术也。不因其势而待耳以为聪,所闻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为己视,天下不得不为己听。故身在深宫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内,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暗乱之道废而聪明之势兴也。
同样出自《奸劫弑臣》,同样的逻辑,下文是“所闻者寡矣”,那么“所见都少矣”明显应该是“所见者少矣”。
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呆(褒)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之衣,而此子之不孝,莫大于此矣!”
前面这些例子,即便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但凡文言文理解水平高的,基本也能看出来并修正。不过上述这段里面的“呆衣”是“褒衣”之误,恐怕能去训诂并修正的人就不多了。传统的翻译就把“呆衣”简单译为“衬衣”,但你若去查“呆衣”一词,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为什么说“呆衣”应该是“褒衣”呢?“褒衣”虽然被解释为“宽大的衣服”,但原本是指“赏赐给诸侯及其夫人的礼服”,也写作“襃衣”,“襃”和“褒”是异体字的关系。出自于《礼记·杂记上》:“内子以鞠衣、襃衣、素沙。” 郑玄 注:“襃衣者,始为命妇见加赐之衣也。”《礼记·杂礼上》:“复,诸侯以襃衣、冕服、爵弁服。” 郑玄 注:“襃衣,亦始命为诸侯及朝觐见加赐之衣也。”
这一段的内容只是韩非子讲述春申君听信了爱妾的话,抛妻杀子故事的一部分内容。春申君的爱妾“余”为了设计杀正妻之子“甲”,故意撕破自己的衣服,伪造“甲”要调戏自己的戏码,结果春申君一怒之下就杀了“甲”。那么以春申君当时的身份,在楚王赏赐给了他位于上海的一处封地(即上海被简称为“申”的缘由)后,绝对就是“诸侯”的级别。所以他的爱妾所穿的衣服无疑就是“褒衣”。
幸亏我误打误撞涉猎到了这一领域,这不是我的幸运,而是传统文化的幸运!
褒衣宽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