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老城区一座深宅大院里的一间老、破、小的房子里。

除夕，午后，他从头到脚穿上了从网上淘来的货色，在房间里坐着、大门敞着。

走过的邻居，大多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年轻人、中年人都住不惯这种老房子了。

男的、女的都问他：年初一新年才穿新衣裳，你年三十穿得这样一本正经作啥？

他答道：儿子在酒店里订了年夜饭，穿得整洁点，不丢儿子的脸。

大家呵呵着，散去了，这是他的私事，不宜多打听。

他已经有好几年，一个人过年了。除夕夜，左邻右舍，看他一个人作孽，苏州人年夜头要吃的家常菜，熏鱼、油面塞肉、笋干红烧肉……都是大家送的。

他没有亲戚，有。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有个哥哥，还有个大姐，每年哥哥、姐姐都喊他去吃年夜饭。

他不去，他跟人家讲，他太穷，没有面子去。

他是穷，做了一辈子生意，钱没赚到，弄得妻离子散，养老金还是垫底的，只有1000多元。他哥他大姐，家庭完整，经济条件掼他几条街。

穷，就亲戚不来往了，是他是气量小，牵挂历史旧账。

六年前，他听到可靠消息，他儿子要结婚了。他离婚的时候，儿子才12岁，判给了前妻。前妻为什么跟他离婚，是把他看死了，不是经商的料还要硬往发财路上挤，不头破血流，世上就没有医院了。她极端排斥他跟儿子接触，怕他一副赖皮腔传染给了儿子。

转眼间儿子要结婚了，他感慨了，想着送份像样的大礼给儿子，想来想去，还是送钱吧。可怜的他只有5万元的积蓄，于是他向他哥他大姐开口各借2.5万，想凑足10万元。他哥他大姐商量后，回复他：钱不借，但各送了他5000元。当时他有点生气，但反过来问了自己一句，你再难，路人能给你500元吗？自己穷还是人家的错？这事也就心平气和了 。

他揣着6万元想送儿子，他的前妻提前介入了。问他想干什么？就是60万元能干什么？想钓鱼吗？儿子现在蛮安逸，你想搅得儿子家不太平吗？想着他们给你养老送终，想住进儿子的大平层里，告诉你，你是个男人，是个有点责任心的男人，就离儿子远点……

从此，他对自己说了，今生今世跟儿子别过了。

跟儿子别过后，他跟他哥和他大姐也断了往来，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年的小年夜，他和他哥在大姐家吃年夜饭，饭后茶叙。他哥和他大姐一问一答，他知道了一件事情。他大姐曾问他哥借过一笔钱，他哥说剩下的10万元不用还了……

他活到这把年纪才恍然大悟，兄弟姐妹之间也是个江湖场，跟利益攸关着，他哥说10万元不用还了，只不过是人情交易而已，大姐的儿子离成功人士不远了，为他哥办了件大事。而他没有资源跟他们共享，自然成了鄙视链的末端了。

从此，到了除夕，任凭他哥他大姐千呼万唤，他都避开了。

今年，他儿子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跟他加上了微信了。儿子让他一起吃年夜饭。

他跟儿子说了二点。

1、 可怜之人不一定就有可恨之处，他虽然一生不成功，但他没有作恶多端，正因为太过简单了才被淘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赖着儿子作威作福。

2、 年夜饭，你们大家庭的年夜饭，你母亲你继父都道貌岸然着，我去不是让他们尴尬吗？

他儿子跟他说：你想自寻烦恼，就往复杂里想，我希望你能来。

儿子的一声呼唤，让他有了勇气。三点钟，他从家里出发了，开电瓶车到了园区那家酒店，耗时将近60分钟，去了还要找中餐厅……

酒店到了，金碧辉煌，披金洒银，他不知他的电瓶车停在哪儿了，只能放在路边上。

他走进了大堂，没有走进电梯，坐在大堂休息区的沙发上发呆，怔怔地望着进出的男男女女，他没有勇气上楼，初见儿媳、初见孙子，他的见面礼呢。

坐了约十来分钟，他从酒店里出来了，关掉了手机，骑上了电瓶车漫无目地、天高任鸟飞地一样在马路上散漫着。

除夕的傍晚，跟其它日子一样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