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里,有个星宿派。
师父也不太管弟子们,就让弟子们自己拼命。弱肉强食,不问手段,谁武功高,谁就能当大师兄大师姐。
如此规矩,自然衍生出诡异的情景来:
弟子们彼此不知根底,平时都假装客客气气,服服帖帖,竭力藏身缩首,闷声苦练。藏武功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出其不意。
哪天同门真打起来时,大家当然都趋炎附势随风倒,夸武功高的,骂武功差的;发现局势倒转,立刻集体沉默,准备换边。
按现在流行的话说:弱肉强食,丛林法则。
对待同门,就是这么虚伪且残忍。
对待师父,那是平时谀词不断,歌功颂德。
包不同身处星宿派控制之下,依然忍不住嘲讽,说星宿派逐日修习的,就是拍马屁以立足、吹牛皮以免被排挤,厚脸皮来促成前两项——这番嘲讽,居然得到星宿派门人的首肯,还教导包不同:
拍马屁要细致。比如师父放个屁,自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吸,小声呼,以免嫌弃师父的屁不那么香。
然而这是师父还在得意洋洋之时,自然要捧着说。
丁春秋在全书倒霉过两次。一次是被蛇缠了,于是众弟子集体倒戈,破口大骂;一次是被虚竹打败了,于是众弟子划清界限。投奔新主,宣称要为新主肝脑涂地去了。
大概弱肉强食的丛林圈子,就容易营造出拜高踩低,唯利是图的倾向吧。
星宿派的丁春秋,原本是逍遥派门下。逍遥派嘛,都是神仙中人,培训风格基本是放养。丁春秋的师兄苏星河,门下函谷八友,个个喜欢搞琴棋书画,耽误了练武功。
丁春秋反出逍遥派,便不允许自由放任,大搞内部竞争,追求效率至上,那也是理所当然。事实上也的确有效果:他这内卷的星宿派,至少战斗力就胜过了师兄门下那些散仙们。
星宿海在现今青海省,按说算西域了;但丁春秋在少林寺前,自称曲阜人,生于圣人之邦。所以自己的门派,虽是西边来的,却还是华夏正统——总觉得有点讽刺?
这么个门派,便培养出了我们可爱可畏的小阿紫。
阿紫在星宿派耳濡目染,学了许多套路。用毒耍诈,自不必提。妙在她的思维方式:
在小镜湖乍一登场,阿紫便耍诈装死,暗器使毒,无所不为。她又有极强的控制欲:出场就用渔网,抓住了段正淳的保镖褚万里。
对待亲爹亲妈,她也不那么亲热。段正淳被段延庆逼上绝路时,她还幸灾乐祸。
康敏落魄了,她就乘机虐待:毁容,虫啮,兴致勃勃。
借了萧峰的能耐,阿紫不正当地充任星宿派大师姐,立刻就试图虐杀原任大师兄摘星子。
再后来,更试图毒倒了萧峰,让他听自己的话——终于挨了一掌,险些送命。
似乎阿紫对爱与恨的理解,都来自于控制。
她跟萧峰到了北国,贵为公主,富贵已极,远离中原,却还存心想练她的毒掌。大概她总相信,只要自己变强,一切才能如愿以偿。
她后来追问萧峰,自己哪里不如阿朱,被萧峰回了一句“列国四海,千秋万载,便只一个阿朱。”
——其实萧峰这话,也是鸡同鸭讲。阿紫真未必能理解。
她理解的爱,是强弱,是控制,是获取。只要自己喜欢,便能予取予求。那就是星宿派的规则教给她的。弱肉强食,强者就是可以控制弱者。
丁春秋练功的法子与带徒弟的法子,风格类似:带徒弟,让徒弟们自相残杀,强者出头。练功,就是在鼎里放一堆毒虫,让它们互相竞争,强者出头。
阿紫也是这么练功。当然,出头的毒物,最后都被她吸取成自身的养分了。
大概在星宿派体系下,竞争的胜利者,就是被剥削得最厉害些吧?
她后来对游坦之的精神控制,也很巧妙:
游坦之莫名其妙地,迷恋了阿紫的美貌,阿紫乐得利用这点迷恋。她利用信息不对等,吓唬游坦之,说萧峰要杀他,只有遮了容貌,才能免得萧峰发现。这份哄诱+恐吓,让游坦之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悲剧,被安上了铁头,却还对阿紫心存感激。
这就得说到著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往往伴随有:
——一方挟持另一方;被挟持者感受到挟持者对自己存货的威胁;被挟持者感受到挟持者的略施恩惠;被挟持者与外界隔离,只能接触到挟持者,并觉得逃脱不太可能。
——于是被挟持者会在恐惧不安后,开始配合挟持者。
阿紫追回游坦之,让他不能逃脱;吓唬他说萧峰要杀他,只有自己能救他;欺骗他说安上铁头是为了保护他,还给了游坦之一点恩惠,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如此这般,游坦之心甘情愿地当了阿紫的奴隶,成了阿紫的“铁丑”。
游坦之爱阿紫,被阿紫当做练功的一部分折腾。无巧不巧之间,获得了冰蚕毒。这算是金庸先生对游坦之的一点怜悯(或残忍?)。本来他只是阿紫练功的养料罢了,居然还逃得一条性命。
然而此后,游坦之再怎么努力,名扬天下了,出生入死了,腿打折了,都得不到阿紫的心。甚至舍了眼睛,阿紫也不理会他。
小说的最后,阿紫还听信穆贵妃的话,想用什么神奇药物控制萧峰,这才导致萧峰被擒。
终于雁门关前,萧峰死了。阿紫抱着他的尸身,那句话令人毛骨悚然:
“姊夫,你现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一直到最后,她的爱,还是带着控制的味道。
就像她试图用毒针射萧峰、给萧峰酒里下毒似的,她总想控制住萧峰,不管萧峰爱不爱她。
这份独占欲和控制,恰如她一登场时,裹擒褚万里的透明渔网。
而游坦之前来追她时,她的反应是:我欠你一双眼睛,还你便是。
——游坦之舍了自己的眼睛,所以占着道德优势;阿紫于是自瞎双目,宁可不要眼睛,也不要受游坦之的控制。
则阿紫的一生,都在试图控制与反控制。
大概,这就是丁春秋、阿紫与游坦之的故事:
丁春秋制造了一个弱肉强食的门派,鼓励残忍竞争,尔虞我诈,无所不为。
阿紫在其中耳濡目染学到了套路,回头叛逃了。
但她秉持了这个作风,也不把人当人:把游坦之与毒虫们当做加强自身的养料,以求满足自己的控制欲。
游坦之为阿紫尽心竭力、伏低做小,什么都搭上了,一无所获。
甚至他付出的一切爱,对阿紫而言也只是,“我欠你一双眼睛,还你便是。”
大概,对星宿派那个弱肉强食的规则而言,一切的爱与恨,最后都只能用控制或反控制、压榨与被压榨来体现吧?
而他们最喜欢的形态便是:
“你现在才真的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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