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部的县城,是离当地农民最近的江湖,这里有农村的人情世故,也有都市的摩登繁华。我走过大半个中国,今年正月初二才第一次进我们浮梁县城,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1990年我来过一次,那时刚撤区复县,在一片巨大的荒坡上,孤零零立着几座三层的办公楼,我亲眼看见野山鸡、野兔子乱窜。当时国家在艰难转型,家乡经济困难,我心想:没有五十年,估计连城市影子都冒不出来。
驾车过了景北大桥,导航提示进入县城,怎么与景德镇市区无缝连接在一起了?原来相隔着六公里的泥土路。不一会儿,车窗外闪过“白居易路”,我赶紧停下,在这儿遇到自己千年前的文学导师,这是多么隆重的仪式!白居易的诗歌,浅白通畅,辞质而径,感情真挚,“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我至今不写故弄玄虚和卖弄文笔的文章,就是白居易的谆谆教导。
昌江像母亲的臂弯,把县城紧紧抱在怀里。我沿江边绿道漫步,空气纯净得可以罐装出售,野生篁竹肆意生长,巨大的香樟冠盖如伞,坐树无言,只是微微点头欢迎游子归乡。河岸坡地上,散落着市民开荒种出来的绿油油的菜地,别具田园风情。一座废弃的古瓷窑从茅草里露出半个头,我爬进去看,这里清代典型的“镇窑”结构,立在这里,真是画龙点晴的神来之笔。
这里是景德镇上游,瓷之源头在县的东河、南河流域和乐平,直到明代才完全聚集在现在的景德镇市区,以珠山中路旁的御窑厂为中心,四面铺排开来。一座伟大的名城,居然是以工厂为核心而布局,这在世界城建史上都是绝无仅有。
我驱车沿着昌江边漫行,明丽的朝阳照在平静的江面上,江水绿得发蓝,“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年轻时在这里一定亲眼见证了,晚年回北方洛阳后才能写出如此细腻真切的诗句。
大道边的高楼林立,铺面整齐,造型和色彩典雅大方,没有小县城常见的虚张声势的土豪气、涂脂抹粉的艳俗气,这里像是一位家境富足、满腹经纶的贵族,有一种不事张扬的从容自信。
继续沿着“浮梁大道”飞驰,路宽至少50米,平坦笔直,绿化锦绣,标识清晰,跟深圳比没有落差,深圳的大道多几分繁华,这里多几许悠然。
开车拐进朝阳路,停下来在城中心漫步。这里的路名相当独特:瓷源路、三贤路、红塔路、高岭路、古县衙路……把本县历史和名胜罗列一堂,古韵悠悠。距县政府不远处居然看到了“万达广场”,“希尔顿大酒店”,看来本地消费能力不低,“商人重利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没有钱赚,商人是不会来投资的。这里的住宅小区规模普遍不大,但规划绿化都精工细作,看着养眼,住着舒适。大街小巷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无论购物还是问路,市民都非常温和恳切。
这里既能享受都市的繁华便利,也能拥抱山水田园风情,家乡人民仅用了三十年,就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这里遍布我的同学和朋友,难怪所有人都发自肺腑地为在此安居而自豪。亚里士多德说:幸福就是让灵魂安居在适当位置上。
闲逛中最大的惊喜是不期而遇“天祥茶号”,这是起源于江村乡严台村六百米高山上的王牌茶号,1905年与茅台酒一起荣获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食品类金奖,1950年国务院特选为唯一茶叶类国礼,送给斯大林作为生日寿礼。它是世界三大高香茶代表之一,是“浮红”功夫红茶鼻祖。浮梁茶叶早在唐代就名扬中国,敦煌遗经《茶酒论》中确切记载:浮梁歙州,万国来求。高峰时占据中国茶税八分之三,更不用说唐代白居易的“商人重利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的无意却切实的广告,正像当今“我爱北京天安门”一样,这是客观事实上的理所当然。
古代中国以农为本,是为了生存和稳定,“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才是核心,传统三大王牌出口商品:陶瓷、茶叶,丝绸,浮梁县独占其二,而且产量惊人,又只管默默苦干,从不叽叽歪歪,哪个皇帝能不把这儿当成宝贝呢?古代一千多年的中国,又有哪个县域在经济上可以与这儿相提并论?今天网络大数据如些发达,我查遍史册,没有找到。浮梁县深处内陆僻远之处,却是五品县衙,用苏东坡老爸的话说: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最后一站我决定去古县衙和红塔,那是古代浮梁辉煌灿烂的历史见证,是写在山河大地上的壮丽史诗。
自唐代新平县、新昌县,到唐代天宝元年(742)更名浮梁县至今,千年浮梁古城高大的城墙周长约20余里。因为浮梁自古就是中国的钱袋子,自然难逃兵火洗劫,最近一次浩劫就是清朝末年的太平天国运动,给整个江西和安徽南部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紧接着的抗战、内战、“文革”,七灾八难熬过去,城墙彻底荡然无存。
走过悠长的青石板甬道,镶嵌在大地上的青花瓷板,拼接出浮梁县自东晋326年至1960年的辉煌历史时刻。城门楼和城墙庄重肃穆,不同于无中生有的造假,这是在原地严格按照历史风貌的复原,建筑工艺高超,毫无违和之感。穿过城门洞,红塔迎来而来,依然风骨苍劲,旁边的清代县衙主体修旧如旧,只是增挂了黑底金字楹联,从内容到形式都古韵悠悠。唯一美中不足之处:这些字都是从电脑字库输出的,从书写到制作无可挑剔,却毫无情感和生机,如蜡像美女。每年来此参观的游客过百万,行家必然不少,万不可心存侥幸糊弄之心。在景德镇甚至浮梁县,找到写出这等水准的书法家,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县衙前左右两排是复建的古代办公机构,即“三班六房”,与今天各局的功能无异。古代一般小县,只有县太爷一个光杆司令是吃皇粮的官,其它都是吏,是合同工,吏手下又一大帮跑腿的衙役,是临时工,从几十号人,本能地飞快膨胀到数百数千,给当地百姓带来沉重负担和压迫。像浮梁县实为地市级,会增设县丞(八品)、主簿(九品),辅助县令管理政务。官是流官,三两年就换,对当地实情一无所知,真正办事的是吏,是地头蛇。宋江只是个押司,为领导收发公文、偶尔起草文书的刀笔吏,在当地却黑白通吃,呼风唤雨。他广结朋友,仗义疏财,江湖敬称“及时雨”,他开销巨大,祖上并无横财,主要靠打着政府旗号搞灰色收入。这样的吏、役到每个封建王朝后期都泛滥成灾,是激起民变的重要源头。
我正浮想联翩,衙门里锣鼓喧闹,赶紧进去看,是现场演出县太爷审案,从击鼓鸣怨到堂审结束,一丝不苟,既严肃又生动,很像专业的短话剧。众多游客其乐融融,边录视频边鼓掌叫好,游中找乐,本是旅游的真谛。
穿过小院门,我独自站在红塔下仰望,触摸。它始建于唐代末年,是旁边西塔寺的和尚接力化缘,历经七十多年,到北宋初期961年才骏工,至今巍然耸立。古代江西不仅是实用的儒学繁荣,学霸满地走,进士多如狗,而且是佛教、道教重地。它亲见了苏东坡、黄庭坚和佛印和尚在此谈诗论道,送别了五湖四海的瓷工茶商,见惯了历史的血雨风霜,我从少年转眼变成白头,千年的它却依旧风华正茂。
三十多年前的早春,我带着梦想和浪漫,毅然决然地从小南河出走,这方养育我的故土,不仅给了生命,而且给了我百折不挠勇气,更给了我绝境重生的能力。谨作词一首以记故地:《江城子·游浮梁》:南来归燕喜欲狂,高楼耸,菜花黄,丽日和风,送我进浮梁。韶华不为少年留,鬓己斑,情更长。天远山高叹微茫。古道幽,红塔昂,东坡酬酢,乐天自徜徉。屈子遗韵昌江畔,梦回首,咏华章。
作者简介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