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哪里安放(小说连载十二六|尾声)|陶继亮

陪读时间 2025-01-21 21:01:28

16

“五一”三天小长假,许平哪儿都没去,他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他在恶补因陪母亲去南京两次放化疗而耽误下来的课程,他还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下他的思绪,被母亲折腾得他也没有心思给小花或者晓云写信了。

母亲喜欢小花,这千真万确。如果不是考虑母亲的感受,他也不会过早地恋爱。在他的心目中,那不是恋爱,那是配对。如果讲他爱小花,那只是可怜可怜她吧,她与他在一起的样子让他心疼,让他呵护,甚至让他郁闷。他同晓云,那才是恋爱。她的嫣然一笑,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流淌着满满的爱意,他与她在一起是快乐的,是激情四射的,是热情奔放的,一点压抑都没有。如果当初,他不去赴约,不去那乡村野地与小花见面,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晓云敞开心扉,大大方方表达他的爱,这样多好,这么纯真的爱情!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他的爱都掺了假,只是她俩都被他蒙在鼓里不知道罢了。

许平啊许平,讲一千道一万,你意志不坚定,你考虑问题太多,你情面太软,你在火车上连一个离过婚的女人都同情,都能为她写诗。唉,爱情是一辈子的,婚姻是一辈子的,除非你去游戏,那就另当别论了。

好在你能当机立断。虽然你与小花还没断,但是有机会。你分析得对,大上海多好,她不会回来的。你这个穷家破业的,你母亲现在又成这样了,你的穷家雪上加霜,你与她家已经有了隔阂。这些都是她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也是先生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五月三日,这天,许平去收发室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件,翻着翻着,看到了两封信是寄给他的,一封是小花寄来的,一封是晓云寄来的。他没有立马拆开,他要回到阅览室一个避静的地方拆开仔细品味,然后再着手回信。

小花的信是这么写的:我来上海以后,尤其是最近,我在想我们俩的事,自始至终我是爱你的,但是我得不到你的爱,我很悲痛。你的母亲喜欢我,她一直把我当成儿媳妇看待,可是你没有。如果没有你的母亲从中撮合,我俩也不会走到现在,确实我也配不上你。上次你的信伤透了我的心,确实我也不应该强求你,爱是不能将就的,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好聚好散。听说你母亲病了,我很想念她,我回不去了,代我问候她老人家。许平,祝愿你幸福,找一个真心爱你你也爱她的人。你把我给你的信都烧了吧!

小花

八五年五月一日

晓云的信是这样写的:

车站一别,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你就那么忙吗?你就不能挤出点时间给我写信吗?我还盼望着你过来呢,一起去游凤凰山。凤凰山虽然在我眼前,但你不来陪我,我就不去!我要把一切的一切第一次都献给你……

这个暑假我要去看看你的父母——我的伯父伯母,他们是真的不容易,拉扯你们兄妹三个。伯母身体不好,我很惦念。

爱你,晓云

八五年五月一日

一切都在许平的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两封信都很平淡,都很真实,不虚不假。小花彻底地走了,晓云彻底地来了,这也是他希望的。他要庆祝,庆祝这一天的到来,“五一”国际劳动节,伟大的节日!胜利的节日!

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我的上帝!

许平考虑再三,还是给小花去一封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但是写什么呢,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小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花,不对,叫小芳。这是一首歌。那就用这首歌作最后的礼赞吧!

小花: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会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会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村旁。祝你幸福!

许平

八五年五月三日

紧接着,许平又给晓云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晓云:

来信收到,欣慰。此时我正坐在阅览室的一角给你写信,你仿佛就在我的跟前,我在和你说话。我的周围飘动着你的身影,弥漫着你的气息,满满的都是爱意,我的心醉了,也碎了,彻底地熔化了。这两个多月,我的心真累,不是一般的累,无处安放,一时这儿,一时那儿。你可能会问,为什么呢?母亲病了,是大病,是癌。每月都要去南京放化疗,已放化疗两次了,五月份又要去了,都是我带去的。我真的不想对你说这事,怕你分心,怕你惦记。晓云,七月份一放假,我就带你回家。你的突然出现,那将是多么的美妙奇特啊,像仙女下凡。有这么美丽漂亮的儿媳,母亲就是走了,她也会含笑九泉。唉,不谈这事了。

晓云,我的心已随你而去了。我的心有地方安放了。你在哪,我的心就在哪了。因为有你,我并不孤独;因为有你,我才能前行。

许平

八五年五月三日

五月底,许平又带母亲去放化疗一次。三个月算一个疗程,计算下来,母亲一个疗程结束了。一个疗程下来,母亲明显虚脱,脸色苍白,毛发脱落。按医生的交代,在下一个疗程开始之前,母亲在家好好休养,让气色好起来,再作下一步的安排。许平要求妹妹小月:妈妈的营养要跟上,鸡蛋、鱼、肉每天必须要保证有;家里还有粮食,留下到午季的口粮,余下的全拉到镇上卖掉;钱再不够,到信用社去借,老同学那边没有问题,他不怕我借钱。许平安排完毕,又回学校去了。

晓云知道母亲的病情后,非要请假同许平一起陪母亲去南京。许平没同意。医生也熟悉了,流程也熟悉了,跑来跑去的费神。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暂时还不想让家人知道他与小花彻底地拜拜了,他与晓云彻底地好上了。他要选择适合的时机,这个时机就是七月的暑假,离现在也就一个多月时间。当然,在晓云来到这个家之前,他要慢慢地向全家人释放一个信息,那就是先生乃至他的女儿小花越来越看不起你这个穷家破业的了。看不起,那就拜拜吧。这个信息,明白人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看出,许平母亲得癌症以后,先生的态度变化,那就是不闻不问。左一次化疗右一次化疗,需要用钱啊,那先生的钱呢?在口袋里捂得实实的,也没说许平你拿去给你妈化疗。还有,小花怎么知道许平母亲病了?那还不是先生告诉小花的?小花为什么写信断绝这层关系,难道没有先生的意见?这些信息,这个时候,许平不能讲。讲了对母亲没有好处。他要选择适合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母亲刚刚知道儿子与小花不谈了,晓云立马就出现了,让亲爱的妈妈没有时间伤心。走了一个漂亮的小花,又来了一个天仙女晓云!一个比一个美丽漂亮!要知识有知识!要漂亮有漂亮!

实际上,两家的关系,许平那两个有文化的妹妹早就看出来了蹊跷,只不过是没说出来罢了。

进入七月,给人们的印象就是热。连续几天的高温,使得大大的校园成了一个大蒸笼。一丝风儿也没有,树叶一动不动,被太阳晒得蔫巴拉几。水泥地上弥漫着一层热浪,走在上面,热烘烘的蒸人。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张嘴哈气在地面上蹦跶,人一走近,“呼”地一下飞远了。一切都是静。只有林中的知了在使劲地高声叫着,知了——知了——

只有到了晚上,美丽的校园呼啦一下又冒出好多人来。操场上,打球的打球,踢球的踢球;林间小道,情侣们走过来,又走过去;草地上,男的女的,躺的躺、坐的坐、搂的搂、抱的抱;学生宿舍,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教室图书馆阅览室,灯火辉煌,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夏天的夜晚,好一幅美丽的校园景象。

许平孤零零地走在这条林间小道上。亭亭的树冠筛下缕缕月光,落在道上,斑斑点点。穿过林间小道,眼前就豁然开朗了,前边就是一片有足球场大带有坡度的青青草地,半月高悬,月光如水,静静地泻在这片草地上,如影如幻。一到夜晚,这里就是情侣的世界。远远的,许平找一块地方躺下,仰望星空,他的思绪又飞到亲爱的晓云身边去了。

不知怎的,母亲生病以来,许平特别地依恋晓云,他像小男孩依恋母亲一样依恋晓云,晓云如果现在在他的跟前,他肯定会不由自主地伏在她的怀里痛哭,把长时间的压抑和痛苦全部哭出来,他才会好受。他昨晚做的梦,就是这样的情景,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月光下的坡坡草地,他伏在晓云的怀里哭了。他来这里寻梦!

就在这天夜里,许平还做了梦见母亲的梦:母亲跟随着外公外婆坐上火车,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淮河边落户了;治淮时,母亲和父亲共抬着一筐泥,然后母亲就嫁给父亲,然后就生了他;月子里,母亲不顾自己虚弱的身子下田插秧,为了挣那半个工分,就落下了一身毛病;母亲送他上学,带他去看火车;他带母亲去南京看病,母亲回家吐血了,他哭了……不好!他惊醒了。

他相信梦的解析。离放假还有几天,他要回家,快快回家!同时,他三言两语快速地写了一封信寄给了晓云。

许平匆匆赶到家时,家里大门紧锁着。不好!他赶紧问门旁邻居,邻居说你母亲去镇医院了,你父亲拉去的。于是他一路小跑赶到医院。母亲在吊着水,鼻子、嘴上套着吸氧面罩,长长的导管连着氧气瓶,心电监护仪发出“嘀嘀嘀”的声音。看着全副武装的母亲,许平的心碎了,知道母亲很难渡过这一关了。母亲眼睁睁地看他,说不出话来。大妹在旁边抹着眼泪哭。这时,小妹从外边匆匆地赶进门,一下看见哥哥回来,就扑到他的怀里,哭着说:“我刚从邮局回来,我发电报给你了,没想到你回来了,再迟就见不到妈了。”“妈,我回来了!”妈,你要坚持住!”许平哽咽着,摇晃着母亲。“妹妹,你们看,妈清醒了,嗡嗡地要讲话了。”许平看着妈妈抬起手指指面罩,示意要拿去这个可怕的东西。他心里有数,这可能是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回光返照的时间因人而异,时间不等,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那就看人的造化了。他要抓紧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和妈妈说说心里话。许平来不及叫上护士,一下拿去面罩。母亲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慈祥地看着儿子,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许、许平,我、我可能不行了,临、临走前,我问你,你、你同小花是、是怎么回事?那天,我、我在场上背草回家,离、离多远看见、看见先生娘子了,先生娘子当、当然也看见了我,明明我俩、我俩可以一阵走的,可、可她头一低,急急忙忙岔开了,我、我到嗓子里的话,也、也没喊出来,她、她就这么走开了。还、还有一次,遇到了,当面对直,溜是溜、溜不开了,我就说,他、他表婶,小花什、什么时候回来?你、你知道先生娘子怎么、怎么回击我的?小花是回、回不来了,没有脸回了。我、我说这话怎么讲?她说你、你去问问你那、那个有出息的儿子吧,这门亲事拉倒吧。说完就气、气呼呼走开了。我、我回家对你爸讲,你爸爸也、也是云里雾里的,你妹妹倒、倒好,欢喜得不得了,说这下我哥解脱了。许平,你、你给我说说,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平平静地说:“妈,我们现在确实是不谈了,我一直瞒着你。这事怪我,是我先吹她的,是上个学期写信吹她的。可是她家不同意,她家也把这事瞒下了来,也没对你们说,只是急着要定亲。后来她去上海了,‘五一’给我来信了,说算了吧。”母亲叹口气说:“许平,你、你是不是看、看上别的姑娘了?小花是、是多好的孩子呀!况、况且先生对、对我们也不错,生灾害病的,经、经常麻烦他。”“妈,是的,我又处了一个对象,是高中同学,现在也是大学生,她爸是一个镇的镇长,妈妈是教师。她很喜欢我,也很爱我。妈,你不知道,两年来,我是多么的痛苦,心纠结死了,爱不起来,恨也不起来。妈,你喜欢我,爱我,我也喜欢你,爱你,所以做什么事,我尽量让你满意,让你高兴。你当初提到小花,我就默许了。可是,与小花在一起,没有兴趣,她整天凄凄惨惨戚戚,苦歪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受不了。与小云在一起,对了,她叫王晓云,与她在一起,心情就不一样了,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地谈,高高兴兴地谈,那种感觉是你这代人感觉不到的。你们只知道,什么人都可以在一起生活,过日子,生儿育女。妈,这些事,我一直瞒着你,因为小花那头还没有了断。这下好了。妈,小云也很漂亮,人也懂事,不娇生惯养,她老早就想看你了,说你操劳这个家不容易,吃苦受罪不说,还落下一身毛病。妈,她马上就到,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小妹听哥这么一说,喜笑颜开,一扫病房中那充满悲伤的、沉闷的气氛,说:“哥,你们都在演戏吧?你在演,她家也在演。真真假假,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父亲这时候也开口说话了:“真是儿大不由娘,我们当初也不应该瞎操这个心,都是你妈,让儿子受折磨了。”许平接过话说:“爸,不能这么讲,是儿子让你们操心了,让你们受煎熬了。”母亲说:“我、我是顾虑以后、两、两家怎么相处啊,庄前庄后的,我腿一伸、眼一闭走了,你们呢?”“结过婚都能离,这有什么?”小妹抢着说,“妈,这回是人家吹我们的,你放心,先生还有先生娘子肯定会把话放出去的,人家闺女是大上海的人了,哪能看上老许家的穷小子呢?只是我那送过去的三大件啊,打水漂了。”小妹故意嘟噜着嘴,做个鬼脸色。许平说:“妹妹,不要说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妈妈,你歇歇,也不要讲话了,来,喝点水。”许平转过身就要去给妈妈倒水,这时,妹妹又惊慌地叫出声来:“妈,你不能睡,你不能睡,快、快、快给妈戴上呼吸罩。”许平赶紧转身,看见小妹惊慌失措地拿上吸氧面罩胡乱地对母亲脸上套,也看见了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慢慢地趋于平缓,归于直线,“嘀嘀”声也越来越不规律,也越来越弱。他快步上前,摇晃着母亲两个肩膀,大声地喊:“妈,你要坚持呀,坚持呀,小云马上就到,你看她一眼,看她一眼啊——”

可是,任由许平千喊万喊,左摇右晃,这回母亲像燃烧的蜡烛一样,耗尽了最后的一点油,她走了,像蜡烛一样灭了;她没有一丝痛苦,走了,脸上还沉积着一丝笑容,像蜡烛灯芯开花一样好看;在她慢慢闭上眼的同时,许平还听到了她在喃喃细语,游丝一样注入许平耳朵里:小—花,小—云。许平大喊一声:“妈——,小花走了——,小云来了——,小云,你怎么还没到呀?”

王晓云赶到病房时,母亲刚刚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两个妹妹同时扑倒在晓云的怀里,放声大哭。说“姐,你来迟了一步,就迟一步啊!妈妈等不下去了,她睁眼太累了。”

晓云此时也控制不住了,抽泣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听许平的话,我早来这个家就好了!都怪你,许平!”晓云哭泣着,又嗔怪又心疼地拍打着许平。许平搀扶着几乎歪倒下去的晓云,说:“我们回家吧,一起回家。”

许平母亲的葬礼隆重而又风光。按农村的风俗,请了两班响手。两班响手对吹,喇叭声咽,如泣如诉,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辞灵时,主事手拿账单对着叫喊:“亲戚朋友们,大家注意了,安静,安静,开始辞灵了,我喊到哪个哪个就上来。来,娘舅家的,吴府的人,来了没有?来了。好,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请起——;……下一个,王府上的,王府上的人来了吗?”

此时此刻,一辆黄色的军用吉普车驶过来稳稳地停在许家的院外,司机打开车门,一干部模样的人走下车,神情庄重。王晓云披麻戴孝迎了上去:“爸,喊你了,喊你上来了。”晓云挽着父亲的胳膊,通过两旁站立着的乡亲们的甬道,径直地向灵堂走去。乡亲们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父女俩,一脸的疑惑惊奇,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主事赶忙上前与干部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然后说:“孝子孝孙注意了,王府上的亲戚来了,一鞠躬——,孝子孝孙还礼——,再鞠躬——,孝子孝孙还礼——,三鞠躬——,孝子孝孙还礼——。”

作者简介

陶继亮,笔名水拍岸,安徽省明光市作协会员,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乡镇、市直机关,曾任乡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市水产局副局长、市委组织部选派办主任、市人社局局长、市民宗局局长、市医保局党组书记,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任等。散文、小说散见于《滁州日报》《明光文学》等媒体公众号,散文《孤独的“正塘”》入围第九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入围作品。

0 阅读:0
陪读时间

陪读时间

品味文字之美,静享生活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