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死地

明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陕西兴安车厢峡。

峡谷内大雨滂沱，漫天雨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如泼如倒。山谷中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在雾气之下，衣衫褴褛的人们倒毙在血水和烂泥之中。尸体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庞白得瘆人。

闯王高迎祥抬头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此刻的他任凭雨水打在脸上，神情满是绝望。

自今年正月，明廷任命陈奇瑜为湖广、河南、陕西、山西、四川五省总督以来，陈奇瑜便实施统一调度，针对流窜各省的农民军部署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随后，明军逐步进行收缩，撵着农民军穷追猛打，给予其巨大杀伤。

与此同时，陈奇瑜命陕西巡抚练国事、河南巡抚玄默、湖广巡抚唐晖分守北、东、南三个方向，以防农民军逃窜，而他则与郧阳抚治卢象升合兵一处，由东向西设法将农民军赶入预设的口袋。

面对明军的围追堵截，农民军举步维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迫遁入了车厢峡。谁成想，这车厢峡进来容易出去难，俨然是个四面皆是绝壁的死地。

△车厢峡的大致方位（红框）

当获悉农民军进入峡谷后，当地土兵、山民惊惧不已，纷纷从山上推下巨石、檑木，堵塞了出谷的道路，同时防火攻之，农民军更是无路可逃。

屋漏偏逢连夜雨，被困车厢峡的农民军又遇上连续四十天的大雨，一时间刀枪尽锈、弓矢俱脱。加上粮草耗尽，死亡人数多达一半，超过三万余人。

很显然，农民军已插翅难逃。

而与高迎祥一同被困的还有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等诸多名震天下的农民军首领。这一次，明军可算是有机会将这群经年老寇一锅端了。

覆灭在即，各路首领无不垂头丧气，但其中也有那绞尽脑汁想要活命的，李自成手下谋士顾君恩便站出来向各位首领献出一计。

诈降？众首领狐疑不定，奈何此时已别无他法，一番合计后，大伙遂决意铤而走险，死马当活马医一回。

02 诈降

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明军大营。

这一天，车厢峡外的明军营帐传来一阵骚动，一伙贼寇突然自缚而来，主动向陈奇瑜乞降。

对于农民军的乞降，陈奇瑜喜忧参半。这已经不是贼首们第一次向明军投降了，农民军的狡诈陈奇瑜自然是知道的，谁能担保他们这一次不会降而复叛呢。

陈奇瑜一时也难以定夺，遂询问左右幕僚及麾下部将的意见。但他又岂会料到，身边这群幕僚、部将们早就收了李自成的重金贿赂，于是无一不在劝谏招抚的种种好处。甚至有史料记载，陈奇瑜本人也拿了农民军的贿赂。

除了见钱眼开以外，更关键的是，贼寇一旦彻底剿灭，这些大明的骄兵悍将们又该去吃谁的、喝谁的？

而在陈奇瑜看来，鉴于此前对农民军作战屡战屡胜，他也渐生傲慢轻敌之心，认为贼寇不足虑，大不了招抚不成再行剿灭。

当然，有赞同的便有反对的。

正在军中的河南道御史傅永淳便坚决反对招降农民军，他向陈奇瑜建议道：“让我们先诛灭贼寇再吃早饭，此次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绝好机会啊！”

“眼下对方形势紧迫，我只需招降他们，不发一箭便可成功。”陈奇瑜淡然道。

傅永淳一听，立马急了，继续劝道：“贼寇聚众数十万，就算招抚了，又拿什么来安置他们？况且没有彻底打疼他们，哪能令其彻底洗心革面。只怕天一放晴，贼寇一旦出了栈道往西遁去，那时就算还想剿灭，也难以实现了。”

然而，反对的声音终究只是少数，陈奇瑜招抚之意已决，任傅永淳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

于是乎，双方谈妥招降条件后，车厢峡内幸存的三万余农民军全部出谷投降。而对待这些投降的贼寇，陈奇瑜将他们悉数遣送原籍归农，每一百人安排一名安抚官予以监督护送。同时传令沿途各地官军供应其粮秣，一路放行，不得阻挠。

陈奇瑜自以为流贼已平，为朝廷立下大功，但殊不知李自成等人竟如此不给面子，打脸会来得这么快……

△明代官军

03 再叛

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底，陕西凤翔县。

在安抚官的督促下，投降的农民军踏上了回乡之路，这一日，大队人马途径凤翔县城。

城门口，农民军派人向守城明军喊话，说是已受五省总督陈奇瑜招抚，请求入城借宿。看着这乌泱泱好几万的流民，凤翔军民心里那个怕呦，哪敢放他们进来。宝鸡知县李嘉彦料定其中有诈，遂拒绝道：“城门是万万不敢开的，你们爬上来吧。”

农民军见状，立刻派出身手矫健者三十六人，从城下爬了上去。而守城明军也不含糊，你敢上我就干杀，当即斩杀了全部登城者。

一看碰到硬茬，农民军遂退去，但这口气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的，于是，李自成将自己在凤翔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儿投诉到了陈奇瑜那里。

在陈奇瑜看来，既然已经投降，那就是大明的子民，地方官如此不讲信义，破坏招抚大局，他自然大发雷霆，立刻上疏弹劾涉事官绅，并将他们捉拿严办。

然而，陈奇瑜的爱民之心终究还是错付了。正如御史傅永淳所料，这些农民军没被打残，战力犹在，又岂能甘心归乡坐以待毙。

农民军一出栈道，跳脱了明军的包围圈，便如同龙入大海，虎归山林，再也没了顾忌。随后，农民军将明军参将柳国铭在内的五十余名安抚官悉数斩杀，再次举旗反叛。

到了八月，农民军继续攻城掠地，永寿、麟游等沿途七个州县化为灰烬，城中军民亦惨遭屠戮。关中风云突变，一时间人心惶惶。

捅了这天大的篓子，陈奇瑜也慌了，崇祯的脾气他也是清楚的，他深知，这口黑锅必须先甩出去。

因此，陈奇瑜率先上疏弹劾不久前设伏击杀乞降农民军的陕西巡抚练国事：皇上，责任在练国事，是他破坏抚局在先，逼得农民军降而复叛，撸他！

崇祯大怒，当即将练国事逮捕下狱。

崇祯好忽悠，但大明的科道言官们可都不是吃素的，陈总督，面对疾风吧！

04 算账

崇祯七年（1634年）十月，北京紫禁城。

崇祯的御案上，科道言官和陕西官员的弹章堆成了一摞，纷纷上疏弹劾五省总督陈奇瑜封疆误国，其中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御史傅永淳。

对于贼寇的降而复叛，傅永淳痛心疾首，因此极力弹劾陈奇瑜误国误君，他上奏道：“汉南降贼复叛破城，局势动荡不安，皆因陈奇瑜力主招降而起。说什么贼寇已经洗心革面，不许沿途讯问，因此州县都不敢盘问，也不设防，开门便放贼寇进来，最终剿也不成，抚也不成，这些都是陈奇瑜带来的灾祸。”

曾任御史、现任山西巡抚的吴甡言也上奏道：“招安这些流贼，最应该慎之又慎。这些贼寇狼子野心，势必难以驯服。何况边地贫困荒芜，既没吃又没住，仅仅是免除他们的死罪，他们又岂能甘心就此改变造反的想法啊？”

崇祯怒不可遏，只想掐死陈奇瑜，但他还是选择先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令陈奇瑜亡羊补牢，再给他一次擦屁股的机会。

奈何此时局势已然崩坏，等到陈奇瑜再次征调大军进剿之时，农民军规模已不下二十余万，遍地烽火不息。无论是合兵一处还是分兵出击，短期内陈奇瑜都已无法平息叛乱。

十一月，急不可耐的崇祯最终下诏，将陈奇瑜革职问罪。

然而，车厢峡放虎归山的责任真的只在陈奇瑜一人吗？

答案显然未必。

△崇祯皇帝朱由检

早在陈奇瑜出任五省总督之时，崇祯便交代了自己的核心指导意见：视贼所向，随方剿抚。意思再明确不过，是剿是抚，陈奇瑜你自己看着办。

到了三月，南京右都御史唐世济针对剿寇形势上疏崇祯，给出自己的建议：“流寇分为四类：乱民、驿卒、饥民、难民，应该区别对待，剿抚有别。”

崇祯一看，很有道理，立马将这一精神传达给了剿寇一线的陈奇瑜。陈奇瑜自然要学习领会老板的指导意见，并加以贯彻落实。

至于车厢峡招降、降贼安置方案、凤翔事件处罚等后来的一系列昏招，无一不是崇祯亲自拍板确认的。而崇祯在剿抚之间的举棋不定，恰恰正是这一切苦果的根源所在。

十年后，崇祯国破身死，而昔日封疆误国的陈奇瑜也在顺治五年（1648年）被清廷以蓄发罪处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