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执政的后半段,战火兵戈相较之前有所减弱。然而朝堂却充斥着荒唐与黑暗,畸形的社会生态犹如一个巨大染缸,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
我们先从宦官讲起!
贞元十二年(796年)六月,当红宦官左、右神策军监军窦文场、霍仙鸣荣升护军中尉,左、右神威军监军张尚进、焦希望荣任中护军。
“护军”在唐时指高级军事长官,有些类似于现在的军长。左、右神策与左、右神威四军最高军事首长,全部交由宦官担任!
大唐在任命节度使时,通常比照尚书六部主官,用白麻书写任职命令,以示尊崇。窦文场虽说有权有势,但却从未享受过这一待遇,便在私底下要求宰相用白麻给他下诏。
翰林学士郑絪得知此事,立即奉告德宗:“按照我朝惯例,只有在封王命相时才用白麻,现在却要用来任命一个宦官,不知陛下是只为宠爱文场,还是就此形成制度!”
德宗虽然执拗却并不傻,以他的学识当然知道此事事关礼制,于是找来窦文场,态度和蔼的说:“文场啊,当初在武德与贞观年间,宦官官职最高不过员外、将军、同正而已,五品以上几乎没有。李辅国当政,将此制度破坏。朕用你,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如果再用白麻诏告天下,朝臣一定认为是你逼朕这么做的,对你不利啊!”
德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窦文场只得叩头谢恩离去。
第二天早朝,德宗对着郑絪感叹:“堂堂宰相畏惧宦官,对他们的无理要求竟不敢违逆。这样的事,朕以前不信。听了你的话,才发现的确如此!”
当时的窦文场、霍仙鸣权势滔天,他们不断向各地输出“人才”,不仅藩镇将帅多数出自由他们一手掌控的神策军,就是连朝廷的三省六部,也有不少官员出自两人门下,真可谓“桃李满天下!”
平心而论,德宗时期的宦官虽然势大,却还远没有达到可以左右皇权的地步。他们此时的地位更像德宗豢养的疯狗,替主子咬人而已。因此很难说窦、霍二人向各地藩镇渗透的行为,不是出自德宗授意。
神策军这支曾经远在陇右的精锐边军,在当红宦官的掌握下势力愈发膨胀,既担负着保护天子的职能,还拥有许多机动力量,可以遂行各类作战任务。能不能打仗暂且不论,待遇上却是远超其他藩镇所属各军。
贞元十四年(798年)八月,朝廷根据神策军不断扩充的现实需要,增设了左、右统军。由于禁军戍边赏赐非常优厚,众多边防将领大多请求将所部隶属神策军,统称神策行营。这样下来,神策军兵力猛增至十五万人,跃居各军之首。
贞元十七年(801年)九月,左神策中尉窦文场退休,副使杨志廉接任。不久,孙荣义也取代霍仙鸣接任右神策中尉,与杨志廉同为神策军最高长官,宦官势力更加猖獗。
建中初年,德宗曾授权御史台,在每季终了前巡察京城各司及各军监所,发现有冤假错案、滥用刑法的,及时奏明天子。近几年,随着朝政日益紊乱和神策军的如日中天,御史台不敢再去神策军检查,每次只是发文走个形式而已。
监察御史崔薳对下严历苛责,下属恨他恨的要命,遂设计将他诓入右神策军。崔监察不知是计,在神策军中指手划脚的训斥。他的行为吓坏了一众将士,急忙报告给了德宗。德宗大怒,让人把崔薳抓来,痛打四十大板,流放到了蛮荒之地崖州(今海南)。
由此可见,德宗已将神策军作为自己的私产,绝不允许朝臣染指。只是英明如他,怎会想不到一支失去监管的军队,最终会沦为绑架皇权的工具!
讲完了宦官,再来谈谈吏治!
当初在泾原兵变时,德宗被迫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组建流亡政府。小小的边城比不得国都长安,加之正值战火离乱,德宗过了段缺吃少喝的艰难日子,这让他对没钱花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因此,在平定叛乱重返长安后,他拼命捞钱,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带来安全。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的官员、将帅知道了他的这一爱好,争抢着靠进献财物换取皇帝恩宠,捞个一官半职。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对外声称这些进献来自机动经费和历年节余。其实无非是扣留正常赋税,盘剥压榨百姓,克扣官吏俸禄所得。反正只要大权在握,何愁无财可敛!
他们把这些额外收入大部分归入自己腰包,进献给德宗的不过十分之一二。
在这些地方大佬中,江西观察使李兼每月进献,西川节度使韦皋每天进献,荣膺“送钱之冠”!
后来,常州刺史裴肃,靠着进献荣升浙东观察使,开创了州刺史进献的先河。
贞元十二年(796年)八月,宣歙观察使刘赞病故。幕府判官严绶利用暂时代理留后的机会,将府库所有钱物倾囊进献给了德宗,被德宗征召入朝做了刑部员外郎,开创了幕僚进献的先河。
不要以为上述这些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昏官,无论李兼、裴肃还是严绶,都是当时颇有能力与政声的官员。特别是西川节度使韦皋,更是立下劝降南诏、拖垮吐蕃的丰功伟绩!
这样的能臣干员,在大环境的熏染下都难以逃脱世俗的做法,可见吏治已经腐败到了何种程度!
还有宗室出身的常州刺史李锜,因向德宗身边大红人宫苑使李齐运行贿数十万,得以晋升浙西观察使、诸道盐铁转运使。观察使倒还好说,盐铁转运可是一个令人艳羡的肥差。
李锜掌权后,靠着苛刻盘剥百姓殷勤进奉,受到德宗厚爱。他又花费重金贿赂当朝权贵,编织了一张巨大的权力网,自此开始无所忌惮。
有个叫崔善贞的读书人跑到长安写信举报他,德宗不但不予受理,反将崔善贞戴上刑具送交李锜。
李锜派人事先在路旁挖了个大坑,待崔善贞到后竟生生活埋了他。这一残暴做法,令民众不寒而栗。
另一位宗室出身的官员,司农卿兼京兆尹李实,靠着善于聚敛成为宠臣。他自恃得势,为政苛暴,徇私枉法。他说提谁用谁,只要话一出口,命令即刻就到;相反,谁若敢小小的违逆,一定会遭到贬谪流放。士大夫对他畏惧万分,甚至不敢正眼看他。
贞元十九年(803年),关中地区大旱,京城周边出现了严重饥荒。李实却借机敛财,还欺骗德宗,说什么:“今年虽旱,庄稼却长势喜人!”
有了这句混账话,本来遇到灾情可以免掉的租赋照常缴纳,逼的百姓只能拆屋卖瓦上交税款。有个叫成辅端的戏子作了首歌谣讽刺这种怪象,歌中说:“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硕五米,三间堂屋二千钱。”
李实听到后大怒,以诽谤朝政的罪名,将成辅端活活打死。
监察御史韩愈只因上疏提议,免除京畿百姓今年秋税,得罪了李实,被贬为阳山令。
晚年的德宗,身边聚拢的全是些这样的人物!
所谓人以类聚,由此可知德宗德行如何!即便他学富五车,即便他能言善辩,又有什么用!
最后,再来聊聊宫市!
所谓“宫市”,是指皇宫派人到市场采买所需各类物资,这里的“市”当“买卖”讲。
唐时有制,宫中需要的各类物品,由职能部门到地方询价采购。到了德宗晚年,因嫌程序烦琐,便将这件差事交给了宦官办理。
这些刑余之人哪有什么德行操守,他们拿着宫中开具的文书,在坊间强行购买所需物品,给的钱连成本都不够。时间一长,索性连文书都不要了,经常派出几百名“白望”到坊市查探,看到想要的货物,只说是宫中所需便直接拿走,商户根本不敢过问真假,更别说讨价还价了。
他们用价值百文的货物强买人家上千文的货,把布匹撕成布条充当货币,谁要是收了还需缴纳“门户钱”和“脚价钱”。有的商户满载货物拿到市场售卖,碰到他们只能自认倒霉空手而归。名义上是宫市,实际上就是公然抢劫!
有了这帮奇葩的存在,商户只得把价值较高的货物藏起来,不敢拿到市场上出售。平时,只要一见到宦官们摇摇晃晃从宫中出来,大家都赶紧关门歇业、撤摊走人。
有个进城的农夫,赶着一辆拉满木柴的驴车到坊间卖柴。他住在乡下,不清楚宫市这回事,见到一个宦官走来也没及时躲避。宦官给了他几块破布要买他的柴,农夫接了布,宦官向他索要门户钱。农夫吓坏了,想把手里的破布还他。宦官哪里肯干,让他把驴留下。
农夫嚎啕哀求:“我家里有父母妻子,全靠这点柴火吃饭。你把我的柴拉走,不给钱就算了,还要拉走我的驴,我可怎么活啊!”
宦官不为所动,农夫一怒之下将他痛打了一顿。巡街的衙役将两人带进衙门,好在当官的比较英明,了解清楚情况后,斥退了宦官,赔偿了农夫柴钱。
贞元十三年(797年)十二月,徐州刺史张建封借着入朝奏事的机会,将宫市弊端上报给了德宗。
因张建封是诗人,与爱作诗的德宗私交不错,德宗这才重视起来,把分管宫市的户部侍郎兼度支苏弁叫来了解情况。苏弁早被宦官买通了,忽悠德宗说:“我们的宫市好啊,长安城里那么多的闲人,都是靠着宫市来养活的!”德宗居然信以为真,从此对此类奏章一律不听。
京兆尹吴凑多次上疏指出宫市祸端,吴凑是德宗舅爷,宦官们不敢招惹,便在德宗面前构陷反对宫市的右金吾都知赵洽、田季岩。德宗不问青红皂白,将二人流放到天德军戍边。
在德宗的大力支持下,宫市开展的如火如荼,再无人敢反对,一直持续到顺宗即位。
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太子李诵突然中风,失去了言语能力。
德宗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父子两人感情极深,李诵病重让年事已高的他异常悲痛。
永贞元年(805年)正月初一,众多皇亲国戚到宫中给德宗拜年,只有太子因病无法前来。触景生情的德宗不禁老泪纵横,由此身患重病。
正月二十三日,德宗驾崩,享年六十三岁!
德宗在位二十七年,除去以“周”立国的女皇武则天,在大唐二十一位帝王中排行第三,仅次于玄宗、高宗。
刚刚执政之初的德宗,在朝堂有崔佑甫、杨炎、刘晏这样的治世能臣,在边防有李晟、马燧、浑瑊这样的优秀将领,自身要求还极其严格,不爱钱财,从谏如流,颇有些太宗当年遗风。
泾原兵变之后的德宗,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贪财、猜忌、不听人劝,搞得佞臣当道、藩镇跋扈、宦官专权、朝政紊乱。
这一前一后的鲜明对比,让人不禁想起了前期英明、后期糊涂的玄宗。然而与玄宗相比,他前期英明不足,后期又昏聩有余!
当然,作为一位文采出众、思维敏捷的帝王,他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采纳李泌意见,推行“南连南诏、北接回鹘,西交大食、天竺”的外交战略,彻底孤立了吐蕃,让吐蕃渐趋没落。重用能臣韦皋,稳住了西川局势,重新打通了陆上丝绸之路,为大唐营造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外部环境。
他在长达六年的泾原兵变中,靠着陆贽、李泌的出谋划策,靠着李晟、马燧的拼死力战,虽然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却也给不可一世的河朔藩镇沉重一击,让他们实力大挫,失去了与大唐抗衡的资本。
他重用贪官盘剥百姓,后期又一味姑息藩镇,保持了国家的大体平和,虽有敛财、姑息的骂名,却在客观上充实了国库。
上述做法,为他的孙子宪宗李纯开创“元和中兴”奠定了基础。
属于德宗的时代宣告终结,不论好与坏,终归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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