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冲走得如此突然,让我又一次感到人的脆弱。
每次见石冲都是一脸笑容,似乎恰巧都碰上了他在办喜事,让我埋头书斋笑肌退化的僵尸面孔也会照镜子似地露出笑容。古人声称笑一笑十年少,今人鼓吹每天对着镜子大笑一阵会长寿,看来不能笃信了。
艺术家石冲
石冲比我小十八岁,头发几乎比我还白。四个因素导致发白:遗传,熬夜,大悲,纵欲。石冲没有花边艳闻,没有痛不欲生的经历,也不像我几十年来总是通宵不睡到白天才躺平。他的白发,应当归咎于基因。
石冲是湖北黄石人。黄石籍的画家,在湖北有魏光庆和袁晓舫,在南京的有毛焰。毛焰重技法,魏光庆重观念,袁晓舫重媒介,石冲重细节。石冲是中国超级写实油画的代表人物,成名之作《红墙述事》满是断首残肢,画面血腥,却评上了第八届全国美展金奖,时在1994年,不过画题被评委会改为《综合景观》。但这件作品因为影射历史事件原因,金奖旋即拿下。在包罗万象的百度搜索引擎上,至今很难找到《红墙述事》或《综合景观》。但后来,这件作品在邻国被授予金奖,也算是实至名归。
石冲《综合景观》180 × 165 cm,布面油画,1994年
2000年同殷双喜聊天谈起围棋,他说他已经走不过石冲。我好生奇怪,从来没听说石冲会走围棋。有一次石冲约我到他画室看画,摆出围棋。当时我的棋力,丁方说相当于业余三段。与石冲走棋,他差点杀了我一条龙。询问之下,他说半年来什么事都没干,一直在学棋,可知他做事专注。没有专家指导,即便用半年时间,想达到业余一段都很难。
2010年秋,我到北京出差,参观石冲在高档小区的画室。他用带渣滓的武汉方言说:现在来钱太容易了,多得不知道怎么用,收藏家没等画干就高价拎走。我当时很想对他说:钱多可以养士。养士是中国优秀传统,战国四君子和吕不韦都以养士闻名。在中国当代艺术圈,发了大财的艺术家们,也可以称为暴富手艺人,攀比的无非是赌博、吸毒、泡妞和摆谱,早晨飞到呼和浩特喝鲜奶,傍晚飞到三亚吃海鲜。转念一想,石冲有钱尚未富到富豪的地步,我表达出来又有募捐的嫌疑。石冲说他已经放弃走棋,转而收藏明清官窑瓷器,随即兴冲冲一件件取出清三代官窑作品,声称看了所有的有关书籍,交了数不清的学费,过手了海量的器皿,鉴别水平已超过故宫学者。我说:石冲啊,这些瓷器的价值没有一件比得上你的作品,不是浪费时间吗?石冲沉默片刻说:人总得有项爱好吧。
当年在武汉,我以史家方式写过《尚扬索隐》《〈色情误〉注疏》(魏光庆)《石冲集解》三篇评论。注疏、索隐、集解,都是汉唐史家诠释《史记》的文体。其中,《尚扬索隐》最为轻松;《色情误注疏》最为艳悚;《石冲集解》最为省事,几乎都是摘抄,他却塞了我一大摞钞票。
石冲、尚扬、曾梵志、彭德等人聚会
2014年春,我赴京为侯拙吾办个展,想去看看石冲,看他调进清华美院多年,为什么在画坛没有了大动静。石冲找了家餐厅,请了他的老师尚扬和学弟曾梵志等九头鸟一道聚餐。餐后到石冲画室聊天,里面整整齐齐码了至少两立方米小盒子,有战国玉璧、西汉刚卯,历代印章等等。这堆玩意,无疑是石冲创作不见大动静的证据。
沈勤、邱岸雄、傅中望、石冲等艺术家在西安终南山
2024年夏,西安美术学院组织“终南意象展”,请石冲等十位艺术家到终南山考察,为期五天,我全程陪同导游和吹牛。石冲一路惬意,绝无病容病态。到年底的参展作品,三十帧小画拼为一图,说是画的终南山,整体效果和每帧小画都是一片模糊,浑如新现象学推崇的无中心、无观念的图象,大抵试图消解这个鲜明的主题展之主题,可命名为超级混沌主义油画。
石冲以终南山为题材进行的创作
石冲匆匆走了,却会永远活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