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一个有侠客梦。
所以李白寄托于《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侠客是古代文人的“精神寄托”。
几千年来,中国人尤其是文人对侠客的痴迷,可以说都是来自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从而幻想着仗剑行侠、快意恩仇。
北大教授陈平原说,“千古文人侠客梦。既有入梦时的香甜,也就有梦醒处的苦涩,这点很好理解。我更想指出的是,此梦并非‘来无影,去无踪’,而是深深植根于中国人的历史记忆。”
即,侠客并非文人虚构的人物。
司马迁为中国历史上真实的侠客立传,在《游侠列传》中记叙了朱家、剧孟、郭解等侠义之事。
他们被称为侠客,是因为他们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急人之难”,崇尚道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以及为纾解别人危急而坚持的原则——“己诺必诚,不爱其躯”。
除了侠客,还有刺客。
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记载了五个不同时代的刺客: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等。
这五人,在行为上彼此类似,以个人的暴行对抗强权;在生命选择上有共同之处,奉行“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以及生命选择所带来的结果相同。
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刺客均是如此,在群雄纷争的春秋战国,因他人赏识而倾力报答,甚至不惜英勇献身。虽然刺客的个人暴行并不一定正义,司马迁却对他们赞赏有加。毕竟,刺客重情重义、不畏强权、敢于牺牲的精神可歌可泣。
高渐离,可以看作是刺客与侠客之间的过客,既为报恩又是赴义。
在《刺客列传》中,高渐离是与荆轲关联的人物,类似于田光、盖聂、鲁句践等。相对于盖聂、鲁句践闪现,司马迁却给乐高渐离三次出场机会。
01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史记·刺客列传》
荆轲到了燕国以后,喜欢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以及擅长击筑的流浪歌手高渐离。
以宰狗为业的人没有姓名,暂且名之为“狗屠”。相对于高渐离,“狗屠”或许更荆轲受重视,所以司马迁将其置于前。
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与“狗屠”及高渐离在燕国市场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之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节拍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很快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像身旁没有人一样。
荆轲、“狗屠”、高渐离三人醉酒之后,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司马迁如此记录是否有所暗示呢?
“荆轲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荆轲虽说混迹于酒徒中,可是他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他游历过的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众之人相结交。
通过对比,司马迁无非想说,荆轲既有酒肉朋友,也有至交好友。“狗屠”、高渐离与荆轲之交源于酒肉,而“狗屠”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从后来看高渐离明显并非酒肉之交!
02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史记·刺客列传》
燕太子姬丹及宾客中知道此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
“其事”是指荆轲赴秦刺杀。荆轲刺秦,姬丹门客竟也有知情者,甚至高渐离都知道了。这不仅意味着刺秦没有保密措施,也暗示了刺秦注定失败。
当然,还有一个潜在信息,高渐离能来送行,“狗屠”为何没有出现?这问题很值得琢磨。(前文分析,荆轲上路之前所等或是“狗屠”。)
来到易水岸边,祭拜路神,取道上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节拍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声调,送行的人都流泪哭泣,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声调,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于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没有回头。
高渐离为荆轲送行,而没有陪同赴秦,说明高渐离根本不配作刺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刚出发就料定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此歌究竟是高渐离所唱,还是荆轲所唱?送行人怒目圆睁是惊讶,是愤怒?
03其明年 ,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始皇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史记·刺客列传》
在荆轲刺秦次年,秦王统一了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通辑燕太子姬丹和荆轲的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作工。
相对于高渐离,“狗屠”藏匿够深,至今没有踪迹。
高渐离做工时间长了,觉得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徘徊往来舍不得离开。常自言自语道:“那筑的声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仆人将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庸工懂得音乐,私下评论很有见解。”主人家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在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
高渐离考虑到长久地隐姓埋名,担惊受怕的躲藏下去没有尽头。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囊中拿了出来,改换装束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尊为上宾。
请他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无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轮流宴请他做客,这消息被秦始皇听到。
秦始皇召令进见,认识他的人说:“这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不能轻易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高渐离因为击筑越来越接近秦始皇,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靠近时,举筑砸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并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
高渐离以其个人特长——善击筑(一种乐器)完全可以颐养终老,然而出于对朋友情义,毅然决然举起铅筑扑打秦王。
以乐器行刺客之举,高渐离承担荆轲未竟的刺秦事业,得以美名流传千古。他是刺客中的侠者:以四海为家,自由而热烈,不仰仗于权贵,不为五斗米折腰。
结束语:“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明代曹学佺认为讲义气多半是从事卑贱职业的普通民众,而有知识的人却往往做出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情,从高渐离与“狗屠”来看也不尽然。
刺客、侠客之所以为“客”,在于为义所驱动,而非为“主”所豢养、驱使。他们可以寄身于权贵的门第之下,但“主”与“客”之间是独立自主的去留关系,既非人身依附,也不是雇佣。
刺客与侠客,在本质上是一种侠义精神——为“义”驱动“赴士之厄困”。不同的是:侠客“赴义”,公平正义乃是行动前提;而刺客“报恩”,则不论是非曲直,为某种利益而夺人性命。
无论是刺客“报恩”,还是侠客“赴义”,伦理力量和道德判断始终放在首位,他们不因小恩而害大义。
而高渐离刺秦,是出于对朋友的情义。他既不同于刺客,也不同于侠客,乃是刺客中的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