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农民眼里的1980年代

顺其自然就好 2025-03-04 17:25:23

我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看着眼前这片承包了四十年的土地,记忆像开闸的渠水涌出来。咱不唱高调,就用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扒开黄土说说那个年代的实情。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开始的那几年光景,就像旱天逢了透雨——麦子灌浆了,钱袋鼓起了,娃娃们能上学了。可庄稼人心里都清楚:雨水太急会冲了田垄,日头太毒会晒蔫秧苗。好日子才冒头,乌云就从粮站的方向压过来了。

包产到户头两年,我家六口人分到8亩地。1983年麦收,破天荒打了3200斤粮,交完公粮还剩2800斤。粮缸第一次没见底,中秋节蒸的白面馍能管够,这是生产队时期做梦都不敢想的。(安徽凤阳小岗村档案记载,1984年全国农民人均口粮比1978年增加98斤)

村头老张家1985年花480块钱买了头骡子,这是集体化时期想都不敢想的“大件”,牲口市上农民买牲口的数量比1979年翻了四倍。

1982年冬,我挑着两筐红薯走二十里山路到县城卖,工商所的人没拦着,这在以前叫“投机倒把”。那年全县农贸市场从3个涨到17个,我卖红薯的钱给闺女买了件的确良衬衫。(国家统计局数据:1985年农民家庭经营收入占比从1978年26%升至81%)

村办砖瓦厂1986年招工,我家老二去当烧窑工,每月能拿45块钱工资,顶得上三亩地的收入。到1988年,咱村有十七个年轻人在乡镇企业干活。

1980年公社中学恢复高中部,我家老三成了村里第一个高中生。1985年他考进省农校,通知书送到家那天,我对着祖坟磕了三个响头。(教育部数据:1985年农村考生录取人数是1977年的3.2倍)

村西头王家小子1987年揣着村委会开的证明,跑到深圳工地当泥瓦匠,过年寄回800块钱,把他爹的哮喘病治好了。那年全村外出打工的已有23人。

摸着良心说,承包制让咱端稳了饭碗是真,可后来这碗饭越吃越硌牙也是真。粮囤里堆的是白条,账本上记的是糊涂账,化肥袋里装的像是碎秤砣。改革的风往城里刮得猛,可刮到咱庄稼地就变成了穿堂风——听着呼呼响,身上不暖和。

1988年秋粮收购,粮站给我打的白条到现在还压在箱底。说是每斤小麦0.46元,可等到来年开春去兑钱,粮站会计说:“要么按0.38元现在结,要么继续等”。那年全县打的白条摞起来比粮囤还高。(农业部1989年报告:全国粮食收购资金缺口达68亿元)

1990年卖棉花,乡里强行扣下40%的“生产发展基金”,说是等年底分红,结果年底书记说修路用了。我家五亩棉田少收240块钱,够买三袋化肥的。

1985年我家账本记着:农业税32元,村提留18元,乡统筹24元,教育附加费9元。到1989年变成:农业税41元,村提留35元,乡统筹48元,民兵训练费6元,计划生育统筹费12元。四年间税费涨了快两倍,可粮价才涨了三毛。(湖北监利县档案显示,1989年该县农民负担比1983年增长247%)

最窝火的是“两工”钱,1987年村里修水渠,强扣我家18个义务工,不出工就每个工交5块钱。那年我老伴住院,地里的活都干不完,硬是交了90块钱“以资代劳”。

1984年买袋尿素要24块钱,得卖130斤小麦才够。到1989年尿素涨到38块,可小麦收购价才涨到0.46元,得卖83斤麦子换袋化肥。粮站墙上的标语“支援国家工业化”,原来是要农民勒紧裤腰带支援。(国家计委数据:1979-1989年农资价格上涨174%,粮价仅上涨102%)

1990年我算过细账:一亩小麦产600斤,卖粮得276元,种子化肥农药花掉148元,公粮税费扣掉63元,最后落手里65元,不如去工地搬十天砖。

头五年确实养人,可就像老牛犁地,光使牛不喂料。到80年代末,我家地块越分越小,八亩地变成六块,拖拉机转不过身。隔壁村王老汉说得实在:“单干救得了急,救不了穷”。

上面说定购粮随行就市,可乡干部带着派出所收粮时,市场价八毛的稻谷,定购价硬压到五毛二。1998年我在县档案馆看见1987年红头文件,明明写着“严禁强迫命令”,可那年我们村谁没被干部拍过桌子?

我攒了四十年的卖粮条子,摞起来有两尺高。1983年的条子盖着“超额完成光荣”,1989年的条子印着“爱国粮任务”。翻着这些发黄的纸片,就像摸着土地上的伤疤——改革的好咱记着,可受过的疼也不能忘。

站在地头看晚霞,1980年代就像我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蹬起来比走路快,可链子老掉,车胎还漏气。如今娃娃们说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我往烟锅子里摁着烟丝回他们:“火苗旺的时候,别忘了一地烟灰。”土地最诚实,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八十年代给咱农民种下了希望,也埋下了苦根,这账啊,得掰开了揉碎了算。

如今回头扒拉这些陈年旧账,就像捡麦穗要分清瘪籽和饱粒:包产到户让咱吃饱了是真,可后来层层加码让咱吃累了也不假;进城打工的路子开了是真,可背井离乡的苦楚谁记账?

土地不会说谎,它记得1983年第一茬承包田里的笑声,也记得1989年粮站门前按红手印的眼泪;记得化肥涨价时老汉蹲在供销社门口抽闷烟,也记得打工仔第一回寄钱回家时的鞭炮声。

要我说,八十年代就像咱庄稼人使唤了半辈子的镰刀——刀刃割过荒草开出生路,刀背也压出过满手的血泡。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得让地头的麦子说话,叫场院的石磙作证,把粮缸里的陈谷子新米比着看。改革这本账,光算收成不算成本,那是哄鬼;光盯着窟窿不看进项,那是昧良心。土地教给咱的道理最实在:好年景要念着天时的好,灾年里也得看清人祸的根。

后记:粮站门前的十八道弯

天还没亮透,我套上补丁摞补丁的麻袋,把晒得烫手的麦子装进箩筐。八十里山路,扁担压进肩肉里,汗珠子砸在黄泥路上能冒烟。粮站那青砖门楼看着近,走起来比西天取经还难——过完磅要验湿度,验完湿度筛杂质,筛完杂质还要拿铁钎子捅麻袋,说是查“夹心层”。

验粮员戴着白手套,抓把麦子往嘴里一咬,呸地啐在地上:“二等粮!水分超三个点!”我急得直跺脚:“同志,这麦子晒了三个日头啊!”他指指墙上的铁匣子:“机器测的,还能有假?”后来才听说,那铁匣子底下藏着吸潮棉,测出来的水分永远多一斤。

最磨人的是“返工”:一袋麦子过了三遍风车,筛出来的瘪籽还不够喂鸡,可粮站硬要扣30斤“杂质”。粮库的水泥地晒得烫脚心,我蹲在墙角拿簸箕一遍遍颠麦子,汗湿的褂子结出盐霜。日头偏西时,会计拨着算盘珠子念:“原粮600斤,扣除水分杂质实收542斤。”我攥着白条走出粮站大门,回头望见粮库屋顶的麻雀都在啄食漏下的麦粒——它们倒比农民吃得更饱些。

如今粮站早改成超市了,可当年在验收台前打转的滋味,比扁担压出的茧子还烙得深。那些被扣下的麦子,那些磨破的草鞋,那些在白条背面记的账,都是土地教给咱的另类算数——国家粮仓每添一斤存粮,农民的脊梁就得再弯一寸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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