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拉丁世界的家族政治: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北街老酒 2024-08-08 15:14:41

一个幽灵,家族政治的幽灵,正于法国徘徊。自百年前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至当下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始终流传着一则有关“二百家族”的传说。*

20 世纪 30 年代,由左翼政党组成的人民阵线宣称,两百个庞大的家族牢牢掌控着法国的经济命门,操纵着政治与舆论。法国并非属于人民,而是这些豪门望族的私有领地。 历史学家热拉尔·努瓦利耶认为,“二百家族”或许并非确凿的事实,但也绝非单纯的阴谋论。

二百家族这一说法之所以在法国如此盛行,且至今仍有回响,乃是因为这种神话切实反映了民众对于社会和历史的一种质朴直觉。 在法国乃至整个拉丁欧洲和拉丁美洲的历史长河中,家族政治曾经是一种如同空气般平常,却又无处不在的存在。家族关系编织而成的纽带,将每个人都深深卷入其中。

从小小的村庄到偌大的国家,几乎所有事务,都难以摆脱家族的影响,就连黑社会也是以家族为单元来组织构建的。 无数个西班牙语的“Famighia”和意大利语的“Famighia”,串联起了一张横跨大西洋的犯罪网络。这种文化,甚至跨越了美国和墨西哥的边界。

南美洲的毒枭与北美洲的教父们,都欣然自称为某个黑帮家族的族长,这与通常带有会道门色彩的东亚帮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初次观看《教父》这类电影的观众,常常心生疑惑,黑手党成员之间未必存在血缘关系,为何还会处于同一个家族之中呢?这些家族终日念叨的荣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罗马素有“永恒之城”的绰号,但有些事物远比罗马更为永恒。早在罗马建成之前,它就已然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在罗马帝国兴起之后,它于千年的社会变迁之中,始终屹立不倒。这一恒久的传统,便是地中海宗法制家族。 它的范围不止涵盖西班牙和葡萄牙,还囊括了意大利和法国的部分区域,乃至整个拉丁美洲和亚洲的菲律宾。

虽然大家族在古代社会普遍存在,然而地中海宗法制家族凭借两个显著特点有别于其他的家庭制度。 其一为家系的横向拓展。也就是说,所有子女无论成婚与否,分得多少家产,皆留在长辈身旁,各个支系共同构成一个家族共同体,极少有被驱逐出家门的情况。

与此相反,在英国、德国等国家,传统的日耳曼世系制家族侧重于组织的继承权,其他子女要么孤独终老,要么离家自谋出路,一旦结婚便意味着脱离了家族。 地中海宗法制家族的第二个特点在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受庇护者也归属于家族。在古罗马的社会观念当中,奴隶被视为家族的一份子。

在地中海家族之中,依附庇护制度格外突出,仆人或者说受庇护者,在未脱离依附庇护关系之前,也被视作家族成员。这一点在意大利黑手党当中极为常见。换言之,地中海式家族并非仅仅包含血亲这一条脉络。 除了依附庇护制度之外,地中海式家族还通过其他形式进行拓展与联合。家族联姻有两个主要途径,分别是姻亲和干亲。

姻亲即婚姻,代表着两个家系的联合。这种观念的直观体现,便是地中海国家常见的父姓加母姓传统。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父姓加母姓是通行的规则,西班牙父姓置于母姓之前,葡萄牙父姓则置于母姓之后。 例如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名是加夫列亚,父姓为加西亚,母姓为马尔克斯。倘若不用其全称来称呼他,最为恰当的说法实则是加西亚,或者加西亚马尔克斯,仅称呼马尔克斯按规矩来讲是不合宜的。

在法国,也存在同时使用父姓和母姓的事例。值得留意的是,这种命名习俗,传统上彰显的是两个家族的平等,而非男女两个性别的平等。不管是古罗马,还是后来的西班牙等国家,父权制传统都极为强大,“大男子主义”这一词汇,正是源自西葡语。

在西班牙传统社会当中,嫁妆乃是女方家族荣誉的重要象征,倘若无法为出嫁的女儿提供一份体面的嫁妆,女方家族的声望和权力将会遭受严重损害。 除了姻亲以外,家族联合的另一个主要渠道是干亲,也就是天主教国家的教父教子关系。干亲不如血亲和姻亲稳固,但更为灵活,既能够建立类似于姻亲的对等联盟,也能够构建依附庇护的主从关系,因而在地中海式家族当中极为普遍。

此外,地中海式家族的一个重要理念是荣誉。荣誉涵盖血脉、道德、财富、声望等多个层面,它既属于家族成员个体,也归属于整个家族。在传统地中海社会,荣誉是引发家族竞争、冲突或合作的关键因素,在人们眼中,其往往比政治经济利益更为重要。

通过依附庇护制度,以及血亲、姻亲和干亲这三种亲缘关系,围绕着荣誉和现实利益,家族网络覆盖了整个传统地中海式社会。这个网络错综复杂,以形形色色的宗法关系为根基,一面看似温情脉脉,另一面却又充斥着仇恨与冲突。 这样的家族网络,曾经长期主宰着地中海式社会的政治生活。当现代化的冲击来临之时,它并未瓦解,而是确立了新的适应与生存之道。

请问在罗马帝国之后,意大利王国之前的漫长千年之中,谁主宰着罗马城?略懂常识的人会回答罗马教皇,而更懂行的人,则会回答奥尔西尼和科隆纳等大家族。 在法兰克人丕平和查理曼将罗马涅的土地献给教皇之后,为教皇代管各个城市和乡村的,一直是意大利的本土家族。

在罗马城之外,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奥尔西尼和科隆纳。这些家族以城外的农村土地作为权力基石,在城中修筑塔楼,宣示霸权。家族成员担任议员、商人、雇佣兵队长,甚至是枢机和教皇。 意大利众多古城都留存着古代的塔楼,这些塔楼皆是由城中的大家族所修建,用于监控家族的领地。文艺复兴时期,一些城市规定城里塔楼的高度不得高于市政厅,正是因为市政府欲通过这种方式强调自己凌驾于所有地头蛇之上。

在教宗国领地之外的意大利各地,无论是那不勒斯王国,还是北方的那些共和国,大家族才是各个国家真正的主宰者。 从亚平宁半岛越过蒂勒尼安海,便抵达了撒丁岛和科西嘉岛。在教士和旅行者的眼中,这些地方仿佛是化外之境。当地山民贫困且愚昧,却像苏格兰高地人一般,以士族之名终日械斗。 至于西西里、法国南部、伊比利亚半岛,家族纷争没有这般激烈。在这些区域,绅士之间的决斗算是通行的规则。

在大西洋的彼岸,南欧天主教徒们复制出了一个新的地中海世界。 1534 年,面对法国人的威胁,葡萄牙国王决定在巴西建立封地制度,将 15 个都督辖区分给了 13 位葡萄牙贵族,又在 1549 年,派出王室总管协调殖民地各方利益。

殖民地巴西,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家族封地的基础之上,而家族网络,也成为了殖民地社会的基本特征。 每个地区都拥有自己声名显赫的家族,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圣保罗的卡马哥家族和皮雷斯家族。这两个家族在 17 世纪时常因荣誉而产生冲突,他们是圣保罗的实际统治者,而葡萄牙国王的权力,仅仅停留在名义层面。

1640 年西葡分裂之时,西班牙人察觉到了圣保罗的实际独立状态,试图将这座城市拐走。所幸当地两大家族对此毫无兴趣,选择留在了葡萄牙帝国。 西属美洲的景象与葡属巴西如出一辙,家族在那里虽无合法地位,却同样握有实权。西班牙国王严禁美洲出现封建主,始终依靠官僚进行统治。

然而由于捐官制度的广泛存在,官僚系统与家族也变得紧密相连。 西班牙与法国一样,依靠售卖官职来挽救财政。在财政紧张的 1650 年左右,西班牙据称有 3 万名居安官,竟是同期法国的两倍。西班牙本土和美洲的议会与法庭当中,因此充斥着家族化官僚,公职和特权变成了承袭之物。

在 15 至 19 世纪,现代官僚机构的兴起与传统家族政治形成了根本的矛盾。马克思韦伯所提出的科层制官僚结构,其基本特征在于非人格化和制度化。然而传统家族政治,却是建立在任人唯亲和宗法关系的基础之上。 但家族政治与官僚政治的矛盾,并未致使家族覆灭。家族们一方面试图钻进官僚的体系之中,另一方面试图将实际权力紧握在手。殖民地后期的巴西政府,一直试图将家族纳入政府管理,结果却是政府被家族所掌控。就这样,传统权威与法理权威,官僚组织和宗法组织,相互镶嵌融合,伴随拉丁国家步入了现代社会。

1953 年,拉蒙·麦格塞塞在竞选期间,走访了成百上千个村庄。作为回报,农民们用选票将他推上了菲律宾总统的宝座。麦克塞塞的当选,在冷战时期的资本主义阵营,引发了一阵波澜。 菲律宾,被西方阵营视作亚洲的模范共和国,但其家族政治却声名狼藉,怎么看都与民主的称号不相符。在西班牙殖民统治期间,西班牙人纵容本地大家族肆意蔓延生长,掌控基层权力。

到了美国殖民时代,菲律宾的家族政治已然成型,并且根深蒂固。 麦克塞塞竟然能够在家族政治的重围中脱颖而出,成功当选总统,简直堪称奇迹。然而此后半个多世纪的事实表明,人们还是高兴得太早。在麦克塞塞之后,大家族们很快又重新掌握了主导权。 数十年来,权力在马科斯家族、阿基诺家族、许环哥家族等政治家族之间流转,而菲律宾在经济方面,也被韩国、新加坡等曾经不如自己的国家大幅超越。

除了菲律宾,19 世纪以来,地中海氏家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各个拉丁共和国,都保持着长期的影响。 1816 年,在新独立的智利共和国,圣地亚哥河谷的大多数土地被三十个家族所控制。1880 年,阿根廷征服巴塔哥尼亚之后,新开发的土地,几乎全部落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八个大家族手中,后来,才逐渐分散到 20 世纪初的两百个家族手中。

1970 年代的萨尔瓦多共和国,有着公认的十四个家族。同一时期的危地马拉有五个大家族,洪都拉斯则有七个大家族。20 世纪巴拿马政要的名字中,有一连串重复的父姓和母姓,显示出了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关系。 从理论角度而言,现代民主观念与家族政治格格不入,哪怕只是一个小村庄的政治被当地家族所控制,也是不道德的。

然而从现实情况来看,大家族在地方乃至国家政治当中,掌握着众多实际权力,任何政治运作都难以绕开他们的影响。 在广义的地中海世界当中,许多宗法组织依旧维持着传统权力,充当非制度化的政治单元,行使地方治理的职能。在现代政治制度当中,他们处于灰色地带,也正是从这个灰色地带,衍生出了一些家族化的黑帮。

南意大利最为著名的黑帮组织,例如卡莫拉、光明会、黑手党,都拥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他们建立在 19 世纪乃至更为古老的地方宗法组织之上,秉持着一系列地中海式家族传统,例如高度重视荣誉、强调依附庇护关系等等。 墨西哥黑帮,不像意大利人那般注重规矩,他们的家族对外部人员更为开放,行动也更为暴力。

例如,墨西哥近年来最为活跃且血腥的帮派之一,其名字就叫做米却肯家族。 在更高的层面上,家族政治依然是拉丁美洲许多城市的底色。比如直至今日,巴西东北宫、马拉尼扬、巴伊亚等州的选举,依旧受到当地传统政治家族的操纵。大家族能够利用庇护关系收集选票,还会在彼此之间交换权位。

随着 20 世纪以来政治的现代化,大家族在拉丁美洲各国的中央一级政治上已经相对式微,但家族政治的影响仍然显著存在。 例如,19 至 20 世纪乌拉圭著名的巴特勒家族,到 21 世纪仍在持续产生总统。智利的阿连德家族,也是个知名的政治贵族家庭。现代的洪都拉斯,依然存在所谓十大家族的说法,据说他们掌控着全国生产总值的 46%。

在南宋词人陈亮写下这首词时,中国历史上的门阀政治时代,实际上已经结束。然而对于宋人来说,“门户私计”这四个字,依旧有着令人悲怆的警示意义。 时间又过去了 800 年,这首宋词再度引得一位老者落泪。千百年匆匆而过,但人类历史上的许多基本要素,却并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1 阅读:102

北街老酒

简介:简简单单的小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