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忘川河畔有个熬汤的孟婆。
一碗孟婆汤，了断凡尘缘。
我曾扬言我的孟婆汤可斩断芸芸众生的一切前尘过往。
直到阎王历完劫回地府，带回来一个倾国倾城的夫人。
我才知道。
原来即便孟婆汤可渡众生，却还是渡不了孟婆自己。
1.
阎王大婚那天，三界齐聚。
沈昭昭一袭凤冠霞帔，艳色绝世。
她与萧明轩携着手，踏过了九十九道天梯，承过天道的祝福。
九重天的神坛上，沈昭昭与萧明轩并肩而立。
两人叩拜天地，结为眷侣。
所有人都在称赞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同样的，这场婚宴也举办得十分盛大。
七十二只彩鹊绕空送吉，漫天的五色祥云点缀整个神境。
就连早已隐退的菩提神尊，也受邀赴宴。
足见萧明轩对这场婚事的重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落在这对璧人身上。
这时，不知谁人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不大，却足够清晰。
“奇怪，昔日那个爱跟在阎王身后的丫头呢？今日阎王大喜，她怎么没来？”
有人问：“哪个丫头？”
“就那位孟婆啊，熬汤最苦却顶有效那个。”
有人叹气：“唉，她啊……她早就投胎去啦。”
闻者讶异。
“为何好端端的小仙不当，要去经历人间疾苦？”
那人摇头轻叹。
“谁知道呢？许是这孟婆的执念得解，不再留念了吧……”
神坛上，两人的话不意外地落入沈昭昭的耳中。
她侧头忘向萧明轩，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
萧明轩眸光微滞，而后似乎是察觉到了沈昭昭投来的目光。
他很快朝她轻轻一笑，复而十指相扣。
神仙眷侣，果然羡煞旁人。
众人回神，场面再次热闹起来，全然将方才的谈话抛之脑后。
也没有人注意，此刻正藏匿九龙盘柱背后奄奄一息就快要魂飞魄散的我。
怎么会不来呢？
那可是我爱了千万年的人啊。
2.
初识萧明轩时，他还是凡间的一位少年将军。
我出生寒微。
六岁时，家里因揭不开锅，爹娘忍痛将我卖到了将军府。
从此，我成了萧明轩的小丫鬟。
虽是丫鬟，可府中人人都羡慕我。
因为萧明轩的贴身丫鬟，从不做粗累的活计。
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几乎事事亲为。
而我每日只需提醒小厨房按时为少爷准备膳食，再伴侍左右即可。
从前在家时爹娘虽疼我，但贫苦人家的孩子不论再怎么受宠也是要做苦累活的。
爹娘白天要去外面挣钱，我就得在家照顾弟弟妹妹，劈柴做饭，干不完的农活。
来了萧家，萧明轩从不使唤我。
他总是给我一种，并不将我当作丫鬟的错觉。
萧明轩会教我读书识字，甚至教我豪门贵胄的小姐才学的琴棋书画。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将夫人命小厨房给他做的点心分给我。
连他身边的贴身小厮都吃醋，抱怨我比他更受宠。
每每这时，萧明轩都只是笑着，从来不置可否。
他总说，我太瘦了，该多吃些。
我看着镜子里肌黄面瘦的自己，懦懦地接过点心，尽量得体地往嘴里送。
清甜的软糯在嘴中化开，让人上瘾，我不自觉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萧明轩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替我抚掉嘴边的残渍，笑容宠溺。
“安衾慢些吃，不够公子还有。”
心事被戳破。
我一顿，察觉到了萧明轩戏谑的语调，蓦然红了耳根。
萧明轩总是这样，总喜欢逗我。
3.
萧明轩十六岁那年，南阳动乱，和远将军奉命安定南阳。
作为和远将军之子，萧明轩自然被安排在了随行之列。
出征那天，少年一身戎装稳坐于高头骏马之上，气势初显，威风凛凛。
我站定在石阶上，仰头望向马背上那似乎遥不可及的俊朗少年。
他勒住马绳，烈马在他身下甩尾停步。
萧明轩俯身，与我只咫尺的距离，几乎能感知对方的呼吸深浅。
他看向我，双眸如墨，声音清冽带着魅惑。
“安衾怀里揣了什么？”
我捂紧了手中的物件，耳廓染上薄红。
一方红锦浅浅露出了一角。
萧明轩笑着，语调轻挑。
“是那日背着我偷偷绣的护身符吗？”
心事被戳破，我羞涩地涨红了脸。
于是大着胆子将手里精致的护身符递到了萧明轩眼前。
“愿能保佑公子，凯旋归来。”
他接过，摸索着上面的一针一线，而后妥帖放在衣里胸口处靠近心脏的位置。
“会的。”
他贴近我，呼吸喷洒在耳廓，微痒。
“安衾，等我回来。”
我是萧明轩的丫鬟，他说的话，我自然是要听的。
于是我日复一日的等，从白天到黑夜，就守在他的院子里，等了足足一年半。
终于，京中收到了喜讯。
大军回京那日，将军府终于重新热闹起来。
萧明轩退敌有功，攒了功勋，升官封赏不断，前途已是不必言说。
再加上他这张俊逸绝世的脸，一时间，前来说亲的媒婆几乎快将将军府的门槛踏破。
府中人人都在盼着萧明轩的好消息。
偏偏萧明轩在我跟前只字不提。
不仅如此，自从他回来后，似乎总闷闷不乐的，还下令让我不再随侍左右。
我不信，才短短一年半，我和萧明轩就疏离了。
心中憋闷，终在一日我忍不住问出口。
“公子可是厌了我？”
萧明轩执笔的动作一滞，而后苦涩地笑起来。
他看着我，眼底盛着无奈和痛楚。
“安衾，我要成婚了……”
4.
萧明轩的婚期定在元宵节，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殊不知元宵节也是我的生辰，如今也成了萧明轩的大喜之日。
大家都说圣上定了个万民庆贺的好日子。
曾经萧明轩也说我生得好，可如今我却觉得我的生辰糟透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一定不会愿意出生在这一天。
以前我生辰时萧明轩总会悄悄带我去逛集市给我买钗环首饰，带我吃路边摊食。
可今天萧明轩太忙了。
忙着娶公主，忙着应酬，忙着春宵一刻值千金。
最后也忙得将带我逛集市这件事抛之脑后。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热闹的街道走着。
曾经百看不厌的杂技表演和精致吃食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兴味索然。
江边寒风入骨，心，冷得透彻。
雨落下来了，砸在脸上，疼得我眼泪直掉。
我全身湿透地回到院子里，浑身发寒，身子不停地打颤。
新房已经熄灯了，只有挂在房檐上的红灯笼还亮着光。
而我的寝居处黑压压的一片，格格不入。
我捂着烛火，借着光进门，而后落锁。
突然间，腰间被一双大手搂住，我几乎快要尖叫出声。
“安衾，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从嗓子眼瞬间落地。
是萧明轩。
他就这么抱着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身上还穿着喜服，一身酒味。
萧明轩大抵是醉得厉害了。
但我受了雨，脑子热的厉害，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所以，在他的吻落下来时，我没有推开。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也没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们就这样借着不清醒，彻底不清醒了下去。
5.
乘着天还没亮，我悄悄走了，离开了将军府。
没有告诉萧明轩，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出意外，萧明轩第二天醒来，会被人以为是喝糊涂了走错了房间。
幸运的是，这个婢女失踪了。
萧明轩没有让公主难堪，也保住了将军府的名誉。
大厉三十八年，北地战起，萧将军领命出征。
此时的萧明轩已经二十八岁了。
他的五官变得深邃，轮廓清晰，眉宇间流露出沉稳和自信，全然看不出青涩的影子。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他，也没想到再见面会是以人质的身份站在他眼前。
他漆黑的眼眸望向我，如一潭深水让人无处喘息。
匈奴的刀刃就挨在我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红的口子。
“萧明轩，杀了他，别管我。”
萧明轩红着眼，无动于衷。
我朝他吼。
“杀了他！别管我！”
他的眼底彻底变得猩红，连手中的长剑都在剧烈颤抖。
霎时，一只箭笔直地从我身后射出，在萧明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
箭头击穿他的腹部，汩汩鲜血直流。
萧明轩猛然失了力，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萧明轩！”我大声喊他，试图让他清醒。
凶奴使力勒紧我的脖颈，得意地笑了。
“不是说中原的萧将军骁勇善战吗，看来也不过如此。”
“今天我就替兄弟们摘下你的脑袋。”
他架着我，一步步走到萧明轩面前。
“萧将军是条英雄汉，如今美人身前死，萧将军该安心去了！”
说着他长刀一挥，逼向萧明轩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挣开了男人的手，纵身挡在萧明轩身前。
刀挥下，劈开了我的胸口。
血，喷出来了。
是刺目的鲜红。
溅了凶奴一脸，撒了萧明轩满身。
疼痛窜涌至四肢百骸。
“安衾！”
我听见萧明轩嘶哑的吼。
霎时，模糊视线中，我看到凶奴瞪大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腹部。
此时，他腹部在源源不断的淌血，是剧烈的鲜红。
而那把剑，握在萧明轩手中。
他的双眸猩红，如嗜血的魔。
匈奴必死无疑了。
我松了口气，终于失力滑落到地上，剧烈的疼痛使我全身抽搐不止。
血，流了好多，我好疼。
我听见耳边的传来萧明轩的嘶哑的哭喊。
他将我搂在怀里，紧紧拥住，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安衾！安衾……”
我想抬手替他拂去脸上的泪，抱抱他，让他别哭，别难受。
可我实在是没力气了。
后来，我的身体逐渐冷却了。
最后，在萧明轩怀里，变成了一捧轻飘飘的骨灰。
我的魂魄在凡间荡了七日。
听人说少将军的夫人疯了。
只因少将军从北地带回来一盒骨灰。
他终日抱着盒子不撒手。
他说，那盒子里睡着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6.
奈何桥上，我喝下第三碗孟婆汤。
在对面和蔼的夫人问我第三遍叫什么名字时，我神色自若，再一次重复了答案。
“安衾。”
夫人先是神色肃然，而后突然就笑了。
她激动地唤来黑白无常。
“来了，来了，终于有人替我的班了，老娘早就干腻了。”
“老白老黑，快给我安排投胎，以后我的职位就由这小姑娘来替了。”
就这样，我被夫人拉过去，站在孟婆台前，接过了汤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每一任的孟婆都是执念难以化解的人，这样的人千万年难得一遇。
若是执念得解，便可投胎转世，若是无解，最后只能承受天道灰飞烟灭。
就这样，我接替了老孟婆的位置，成了这地府的新任孟婆。
我在这里苦苦等待，终于在一日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萧明轩。
他站在奈何桥头，看着我，眼眸深黑，像是幽暗无边的深潭水。
却并不是我想象中白发苍苍、衰老苍颓的样子。
而是一身黑色长袍锦缎，高冠束发，气势逼人。
比活着的时候更要凌厉俊朗。
萧明轩走到我面前。
原本和我闲聊的白无常陡然一惊。
“阎王怎么提前历劫回来了？”
我眼神全然落在萧明轩的身上，手上握着汤勺的手却不自觉颤抖的厉害。
原来……萧明轩竟是阎王啊。
萧明轩见到我，脸色瞬间变得凌厉阴沉。
“谁让你们把她留在这儿的？孟婆呢？”
白无常脖子一梗，怯怯地指了指我。
“她……她就是新孟婆。”
萧明轩的眼神变得晦暗，让人读不出情绪。
他在打量我。
不知为何，我的心猛然揪紧，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片刻后，萧明轩缓和了脸色。
他的唇角轻勾，温柔却疏离。
“小孟婆，你叫什么名字？”
心顿时跌入谷底，一瞬间，我的大脑空白，千言万语全被乱了序。
萧明轩的话好似千斤巨石，陡然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呼吸艰难。
他眼神怪异地打量我，带着不解和陌生。
我的手脚都凉透了，声音哽咽，眼泪失控。
“我叫……安衾。”
你说，愿我此生安然无忧，衾食无虑。
这是你当初给我起的名字。
萧明轩，你全忘了吗？
7.
我才知道。
原来神仙是要历劫的。
而我，不过只是萧明轩的情劫。
神魂归位，高高在上的尊神就会将凡尘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被困在原地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我仍旧守在奈何桥上，千年不曾转世轮回。
萧明轩平日总是很忙，忙着审讯，忙着处理地府的事务。
他还是同在凡间时一样，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将领。
我也很忙，忙着熬汤，忙着劝亡魂放弃凡尘羁绊转世投胎。
但是偶尔得空时，我会偷偷跑到阎王殿前，躲在门后悄悄地看一眼。
不过也只是远远看一眼。
因为我知道，萧明轩再也不会让我进去，也不会再递给我点心了。
他是阎王。
而阎王永远也不会再成为我的小公子。
日子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百年。
白无常告诉我阎王又要去历劫了。
听到这消息时，我的心底倏然亮起了一束光。
我有些跃跃欲试。
“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不行”
白无常拒绝得果断。
“先不说你无法投胎转世，就看你熬汤这味道，这么苦，怕是连这地府也出不去。”
听这话，雀跃的心一下就跌了回去。
我看着锅里黑呼呼的浓汤，心里不是滋味。
孟婆的汤只有孟婆能熬得出，也象征着孟婆与地府的羁绊。
羁绊越深，执念越重，汤味也越浓。
而我的汤，已经浓得发苦了。
8.
萧明轩走的那天，来我这儿要了一碗孟婆汤。
别人都嫌我的汤苦，常是喝了一半就会倒掉。
虽然不会影响功效，但看着地上满地的汤汤水水，我难免情绪低落。
所以那天，我刻意只给萧明轩盛了半碗。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而后自己拿过汤勺蓄满。
不等我拦下，萧明轩已经一股脑将孟婆汤仰头干了。
我收回停在半路的手，垂眸不敢看他的眼睛。
“对不起，我的汤……太苦了。”
萧明轩的眼神闪过难明的情绪，微微黯淡。
他嗯了一声，说：“真的好苦。”
他将手搭在我的发上，掌心的温热传递向我。
“小孟婆，真希望下次回来，你的汤能甜一些。”
眼底像是被灌了醋，一阵阵地酸涩。
我使劲眨眼，试图收住眼中的晶莹。
我不敢看他，更没有底气回答。
因为我想，或许我要让萧明轩失望了。
只要有他在。
我的孟婆汤应该永远也不会甜了吧。
9.
我从没有想过，萧明轩再回来时会带回来一个女人。
那女子叫做沈昭昭。
萧明轩说，那是他的爱人。
他说这话时就站在奈何桥头，如千年前我在这里初见他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萧明轩的眼里满是柔情，没有疏离。
可那份柔情只对着沈昭昭一人，便再容不下旁人。
他搂着沈昭昭，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每一步像是一把刀，刀刀精准地剜在我的心上。
他向沈昭昭介绍我。
“这位是孟婆，本名叫……”
萧明轩歉意地看向我。
“小孟婆，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刻，我的双脚像是被定住，心如刀绞，仿佛在心头捅了无数到鲜血淋漓地血口。
画面与千年前重叠。
我的声音是出奇得哽咽嘶哑。
我开始大喊，彻底绷不住情绪。
“安衾，我叫安衾！”
我的声音不自觉得变大，很急，又像是要抓住什么，一遍遍重复着。
“萧明轩，我叫安衾！”
眼泪珠串般落下。
一旁地黑白无常都愣住了。
连沈昭昭也愕然地看着我。
这时，白无常突然站出来将我拉远。
“阎王恕罪，孟婆最近受了病，药王说她这段时间精神状态可能不太稳定，还望阎王和夫人不要怪罪。”
闻言，萧明轩搂过沈昭昭，轻笑。
“无碍，既然孟婆今日身体抱恙，那这几日就不用守在奈何桥了，好好休息几日吧。”
待萧明轩和沈昭昭走后，白无常才长舒一口气。
他忍不住跺脚。
“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平日不是挺稳得住吗？”
白无常是知道我和萧明轩的往事的，当初也是他劝我身份有别，不要执着前尘。
可如今别人都做了，为什么偏要我放手呢？
“不是说神仙归位会忘记历劫的过往吗？那萧明轩怎么还会记得？”
白无常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傻丫头，那位不是凡人，是阎王早就定亲的夫人……”
沈昭昭是神女，是天帝的女儿。也是天帝亲自给阎王定下的妻，他们是指腹为婚。
从白无常口中，我才知道这次历劫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培养感情罢了。
上一世，若不是沈昭昭要历自己的飞升劫，那陪着萧明轩一同历劫的人本该是她的。
原来如此。
所以，就因为情劫换成了我，萧明轩才会提前回来吗？
爱沈昭昭的本能竟然能让他违背天道，提前结束劫期。
原来，不爱真的会这么反感。
所以，忘了我，对萧明轩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