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老人过了八十大寿,必须建一座衣冠冢。
说是能骗过阎王爷,让活人再偷几年阳寿。
我干了五年送葬人,抬过十几口棺材,每次都能听见指甲疯狂挠棺材板的声音。
吱呀——刺啦——
可当我问同行的抬棺人,他们总像聋了一样,满脸麻木:
「哪儿有什么声音?你魔怔了吧。」
1
那个声音又来了。
吱呀——刺啦——
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混在棺材声里的刺啦声,一下又一下。
棺材里的抓挠声越来越急,夹杂着微弱的呜咽。
我死死攥着腰间的桃木断剑,指节发白。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以前的声音没这么大,也没这么……清晰。
我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后颈的汗珠滚进丧服领口。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在往我脖子吹气,瞬间浑身鸡皮疙瘩炸了起来。
「阿城,腿脚利索点。」
村长枯树皮似的脸贴在我耳边,咧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
身前的八个壮汉抬着黑漆棺材。
山路崎岖,棺材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快点走!」村长在后面催促,「赶在午时前下葬,误了时辰可不好。」
突然,一声巨响。
棺材的一角重重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木板裂开了一道缝。
「停下!」我大喊,「棺材裂了!」
「快点走!不许停!」村长着急地催促,「快走!」
抬棺的汉子们越走越快。棺材随着他们的步伐剧烈晃动,那道裂缝越来越大。
「砰!」
一块木板掉了下来。
我看见了。
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在空中胡乱抓着。
枯瘦的手腕上还戴着翠绿的玉镯,是林奶奶戴了六十年的那只。
「是活人!是林奶奶!」我冲上去想拦住他们,「快停下!」
村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混账!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被迷了心智!」
我再定眼瞧去。
纸人胳膊上的玉镯突然「咔」地裂开,露出内侧刻着的生辰——那是我小妹的八字。
2
村长硬把纸人塞回棺材,指甲缝里带着黑泥。
我盯着那纸人,总觉得它的眼睛在看着我。
钉死棺盖的瞬间,我似乎看见纸人的脚趾动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
「起棺——」
棺材被抬起时,我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刮擦声。送葬的队伍开始移动,纸钱在空中飘散。
我走在队伍后面,手心全是汗。
我看到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吗?
为什么明明躲命的是林奶奶,下葬的却是妹妹的生辰八字?
「妹妹去哪儿了?」我心中一阵发慌。
队伍走到半路,棺材突然晃动了一下。抬棺的人差点脱手,村长厉声喝道:「稳住!」
我加快脚步,想靠近棺材,却被村长拦住。「别添乱!」他的眼神冷得吓人。
终于到了坟地,棺材被缓缓放入土中。我站在一旁,心跳如鼓。
「仪式结束,都回去吧。」村长挥了挥手,人群开始散去。「阿城,你留下。」
坟地空空荡荡,只有村长和我,还有胡乱洒在坟头的黄色纸钱。
「阿城,你是压棺人,最容易被阴气所惑。
「切记,别听,别看,别想。」
我胡乱地点着头,此时的心绪都在回家找妹妹上,丝毫听不见村长说的话。
我转身离开坟地,快步朝家走去。
3
「爹!小妹呢?」
冲回家时,阿爹正蹲在灶台边抽烟。
他抖了抖烟灰,烟锅在青砖上敲出三短一长。
这个动作让我浑身一颤。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去世的爷爷。
暴毙的前一晚,爷爷也是这样蹲在灶台边,用烟锅敲击地面。
哒、哒、哒——哒。
节奏分毫不差。
「幺妹啊,去宗祠了。」
阿爹的声音沙哑,蒙着白翳的瞳孔死死地盯着我。
「我去找小妹。」
「快…些…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转身离开,背后传来烟锅敲击地面的声音,依然是三短一长。
我不敢回头,快步朝宗祠走去。
祠堂门虚掩着。妹妹跪坐在母亲遗像前,脊背僵直。
「小妹!」她没有反应。
「小妹?」我轻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碰她的肩膀,触感冰凉。
她缓缓转头,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声。
供桌的白蜡突然爆出一团火星。
墙上,我的影子被拉得扭曲,而她身侧空空荡荡。
「哥……」她嘴唇翕动,声音却从供桌后的遗像传来,「别信活人……」
我猛地后退,撞翻了供桌上的香炉。
「别信活人!」她努力开合嘴唇,和阿娘的声音奇异地重合。
我的头开始阵阵发昏。
离开这里!我要快点离开这里!
「别听!别看!别想!」
村长的话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向祠堂大门的方向冲去。
「哥!!别信活人!!!」
身后凄厉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惨叫。
4
我猛地睁眼,冷汗顺着脊椎滑下。
妹妹就蹲在床沿,伸手要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后缩,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香灰。
「转过去,」我盯着她的后颈,「让我看看脖子。」
她翻了个白眼:「哥,你压棺压傻了?」
但她仍然听话地转过身去。
脖颈光滑无瑕。
厨房传来剁骨声,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笃、笃、笃……」
一阵由远及近的敲地声渐渐与剁骨声形成诡异的合鸣。
张瘸子的木拐杖戳在门槛上,袖口滑出半截黄符,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
「安神符,喝。」
妹妹端来温水,杯底沉着黑色渣滓。
我假装抿了一口,舌尖尝到一股苦涩味。
张叔又叫张瘸子,是我们村的外来户,据说当年在龙虎山学过道术,是个有本事的。
不知道在外面怎么惹了祸事,被打断了腿,只好躲到了我们这个山沟沟里。
村子里没有医生,出行也不方便。
自从张瘸子来了以后,村子里的人只要有一点头疼脑热,就会上门去求符水。
我实在喝不下符水,就放弃了。
我也不知道该跟张叔说些什么,疯狂给小妹使眼色。
「多亏张叔路过祠堂,要不然我一个人可背不动你。哥,你该减肥了!」
这死丫头,可真会给自己的哥搭台子!
我尴尬地朝张叔笑了笑。
张叔看我已然无事,叮嘱了我几句,便准备离开。
我挣扎着起身要送他。
「你躺着,我自己就成。」
拉扯间,他的手擦过我的掌心,塞进一个纸团给我。
我神色如常地让小妹出去送一送张叔。
等到屋内除了我再无他人,我摊开掌心的纸团,泛黄的草纸上,歪歪斜斜的字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小心,她是死人。子时来祠堂。」
她是谁?
是说小妹吗?
如果小妹已经死了,那正在跟我说话的是谁?
难不成是林奶奶?
难道小妹是给林奶奶替了命?
这些猜想让我无来由地浑身打战。
小妹说不能信活人,张瘸子这个活人却说小妹是死人。
手中的纸团已经皱得不成样,可我仍不能松开。
我必须去祠堂,去寻个答案。
厨房剁骨声停了。
我抬头,小妹那黑漆漆的眼珠紧贴着门缝,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怎么了?」
我努力让僵硬的脸看上去像平日里一样。
妹妹咧开嘴朝着我笑,「爹让我叫你吃饭。」
5
我攥着纸团往祠堂跑时,一路上裤脚都在滴水。
借着月光低头看,裤管内侧沾着暗红色碎末——像是剁骨时溅到的筋膜组织。
推开紧闭的祠堂大门,张瘸子手里攥着半截子残香将断未断,显然他已经等我许久。
「张叔……」
他转头看向我,看清他的面庞后,我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他那双本该浑浊的老眼此刻竟没了瞳孔,只剩下一团白雾。
我转身想跑。
突然,他扣住我的手腕。
「阴气缠身……」
随后将我压到供桌前。
「你真以为当压棺人是什么好事?」
他捏着三炷断香,随即点燃,将混了朱砂的香灰抹在我的手腕上。
我眼睁睁看着尸斑从腕部逐渐上爬,直到我整个左臂都变成了黑紫色。
「你都快要成活尸了。」
我双腿一软,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张瘸子的衣袖,惊慌地向他求救。
「叔!张叔!我这是怎么了?!救救我!救救我啊!」
而张瘸子只是直勾勾地看向我的额头。
他在我眉心一敲,开口道:
「中元子时,虽阴阳相冲,但同样也阴阳相和,可不被阴气相冲。
「你本就是命定的压棺人。」
中元……子时?这不是我的生辰吗!
难怪之前爷爷老说我是天生的压棺人,可任我怎么问他,他都不告诉我缘由。
既然我可以不被阴气相冲的话,又怎么会被阴气迷了眼?
「可惜……」
张瘸子的话语稍作停顿。
「可惜你小妹五年前就已死。
「你与那鬼东西同吃同住五年有余……体内阴气早就……」
张瘸子的话让我心中一颤。
确实,小妹五年前失踪过一段时间,本来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她的离世。
可几个月后,她就那么嫩生生地站在家门口,衣着整齐地看向我。
脆生生的童音,对着我喊……
「哥——」
对!就是这个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炸响。
我惊恐地抬起头,一把断剑穿过张瘸子的喉头,黑血喷溅在我的脸上。
「嗬嗬——我……」张瘸子还在竭力地挣扎,想对我说些什么,「……家……」
「哥!」小妹瓷白的脸从张瘸子消瘦的肩头探出。
她面无表情地将桃木断剑抽出,再也没有支撑的张瘸子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溅起满地香灰。
「哥,你信他?」
「哥!你信他说我死了?」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尖利。
「你回答我啊!
「你是不是信这个死道士!」
面前的小妹步步紧逼。
她就站在离我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强迫我与她对视。
看着我躲闪的眼神,她知道了我的想法。
「哥哥……我是你妹妹啊!」她的声音带上了微弱的颤音。
我的心也因为她的难过而发胀。
我清楚,对小妹而言,现在她唯一的亲人只有我了。
她最痛苦的就是我对她的不信任。
阿娘在小妹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小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
找回来的小妹不吃不喝,只会缠着我叫哥。
而阿爹这个老实的汉子,每天只知道跟在爷爷后面,不见踪影。
是我既当爹又当妈地带她到了现在。
我满脸纠结地看着小妹。
「哥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今天送葬的时候,我看到林奶奶的替身纸人用的是你的八字。」
「哥,你跟我来。」
小妹也不说话,只是一股脑地拽着我往外走。
刚跨出大门,我鬼使神差地向身后望去,张瘸子身下的影子正随着烛光一晃一晃。
6
祠堂的后山,一个个惨白的纸人垂挂在槐树枝的枝丫间。
小妹撒开我的胳膊,伸手扯落离她最近的纸人,纸人的断裂处隐隐露出鲜红的字迹。
「哥你看!」
她用断剑划破纸人肚腹的刹那,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我看到了……我的生辰八字?
「哥,林奶奶的八字是我换的,因为他们原本用的你的。」
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满脸着急。
「你以为躲命是什么好东西吗!
「躲命术每用一次,命灯就短三寸。他们的躲命就是在吸你的阳寿!
「阿爷说你是命定的压棺人,可哪儿有什么命定不命定!他们要的根本不是压棺人,是要用你的阳寿填全村人的生死簿!」
小妹一只手死死捏着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指向那些纸人。
「这里的十三个纸人,就是你这五年间送葬的那十三口棺材!」
小妹的话让我不敢相信,我需要求证。
我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断剑,将所有的纸人一个个地撕碎。
满地的纸人残肢,满地的中元子时。
小妹说的都是真的。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
可我心里还有两个问题急需得到答案。
「那刚刚张瘸子让我看到的尸斑是怎么回事?」
「阴气化斑,阳火将熄。他只不过是将你体内的所有阴气都汇聚到你的胳膊上了。」
「那我送葬时听到的抓挠声呢?」
「什么抓挠声?」小妹满脸疑惑,似乎真的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这不重要。」她现在所有的心神都放在劝我逃离这件事情上。
「哥,整个村子里都没有好人。那个死道士就是帮凶!」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眼睛里开始聚集泪水,「哥,我们……逃吧。」
我揉了揉小妹绑着麻花辫的脑袋,没有说话。
她就这么一直看着我,期待着我能够同意她这个提议。
她每次想吃糖葫芦,就会这么赖着我,直到我同意。
可是这次不一样。过了良久,我才回了句:「可以,先回吧。」
回去的路上,小妹很开心,嘴里还哼着小调。
「七月半,新嫁娘……」这是我们从小就听阿娘哼的童谣。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样子,我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祠堂了?」
「那当然是因为我鼻子超灵的!」
灵?我想到了来时的路上,我那滴着血水的裤脚。
看来,那不是意外。
月光的拉扯下,我的影子渐渐和小妹的影子重合。
小妹的脚下,她的影子披散着头发。
小妹和张瘸子,谁是活人?谁是死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该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