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鸿儒,他创立的“甘泉学派”,与王阳明的“阳明学”并称为“王湛之学”。二人互道心声“三十年来未见其人”,《明史》云:“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湛氏书院遍及大半个中国,门人弟子4000余人。
然而,湛若水不像王阳明对道家(他把道教当作道家)那么宽容,标题中之所以说“境界”,是就其“门户之见”的心胸而言的,若把道家当作“异端”思想来理解,那么,湛若水的理解就是“正确”的。

正如司马迁感慨的那样:“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难道做学术就得是这样的情形吗?
撷取湛若水对老子关于“圣智”“仁义”的批评,通过与其他大儒“老子注”的比较,来看湛若水的门户之见有多深!
《道德经》18章说:大道废,有仁义。知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湛若水的版本,下同)。
湛若水解释说:仁义忠孝根于人心之本然,天理之当然,天下古今之所共由,即大道也,岂舍此而别有所谓大道耶?
湛若水把仁义忠孝等同于“大道”,认为天下万物莫不由此而出。认为舍弃了仁义之道,难道还有别的大道吗?
这是湛若水根本不顾及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思想,老子所说的大道,乃是超越人为制定的仁义道德规范的“自然之道”,这才是永恒不易的万物之根本,而“仁义礼”属于逐渐下滑的末端。当“道治”这个根本被放弃的时候,才会退而求其次,相继实行“德治”“仁治”“礼治”。

但在老子的“道治”思想下,实行“礼治”,则意味着社会已经到了“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的严峻程度。这是老子一以贯之的“道治思想”。
要说“辟老”名家,朱熹比湛若水要出名得多,但他不像湛若水那样辟老没底线,基本的事实他还是要顾及的,他说:“他曾为柱下史,故礼自是理会得,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礼运》中‘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等语,便自有这个意思。”
另一个“辟老”大佬王夫之,把老子定位为“不公、不经、不祥”三者兼而有之的“邪说”,但他对老子思想的解读,尚能基本遵循文本,他引用王安石、李息斋的老子注说:“道隐于无形……此其所以每降而愈下也”。
就是说,从“道”开始,往下到“仁义礼”是一个每下愈况的过程。
通过比较可见,湛若水注解老子,是站在“仁义就是大道”的预设立场上而言的,因此他不会承认在仁义之道之上,还有一个非人为的自然之道。

19章绝圣弃智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湛若水解释说:圣智仁义孝慈,乃人之心而人之所以为人者,反欲弃绝之,是自绝其生理矣,何耶?又可与巧利拟伦耶?
他的意思依然是站在“儒道之外没有道”的立场上,认为圣智仁义孝慈是人的大本,若连这个都绝弃了,是连性命都不要了。何况人性之本怎么能跟“巧利”这个大本之外的“欲望”联系在一起呢?
而老子要绝弃的是神化的事物和权谋之术,是人为制造的道德规范,是智巧贪欲。没有这些人为强调和操控的道德规范,民自然会归之于孝慈,社会自然平和而没有涉险犯科的盗贼。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各归之于自然之道,则孝慈之德自在其中也。
南宋最后一位大儒林希逸说:‘’吾夫子尝问礼于聃”,老子之言“皆不畔于吾书”,并引朱文公(朱熹)之言曰“然则前辈诸儒亦未尝不与之”,“而吾儒又指以异端”。
林希逸认为:我先师夫子问礼于老子,可见夫子对老子之态度,他的书也跟我儒没什么冲突,朱熹认为前辈诸儒也并不排斥老子。但是后儒一味跟风,指责老子为异端。

林希逸的评价还是很公允的,他对这“三绝三弃”的理解是:
“圣知之名出,而后天下之害生,不若绝之弃之,而天下自利。仁义之名出,而后有孝不孝、慈不慈分别之论,不若绝而去之,与道相忘,则人皆归于孝慈之中,而无所分别也。巧利作而后盗贼起,不若绝而弃之,即所谓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也。
圣知、仁义、巧利三者,皆世道日趋于文,故有此名。”文字比较直白,相信都能看明白。
湛若水对20章“绝学无忧”的解读: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湛若水:纔学便乐,纔不学便忧,老子反云云,可谓不顾误了后人矣。岂不可畏?岂不荒远?善恶之极,有如天渊,而谓唯阿之间已耶?
湛若水是以孔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来评判老子的,所以他认为“学习”才有乐趣,不学就没有乐趣,并说老子反其道而为之真是误人匪浅,如此说法岂不可怕?善恶之间,如同天渊之别,怎么能说顺从与苛责没什么区别呢?

但理学大家林希逸说得好:老子“此等字义不可与儒书同”,“学”谓“俗学”。大儒陆希声《老子真经传》说:圣人之学所以为道,道胜则世治;俗人之学所以为利,利胜则世乱。老子恶“俗学”乱世,因谓绝之则无忧。
事实上,从韩非子以来,多数学者都将“学”理解为“俗学”,他说圣人学道,俗人学“说教”,所以说“圣人学不学”。河上公说:学谓政教礼乐之学也。
所谓“唯与诃”,“美与恶”,表达的是情态,前者是应对的态度,即恭顺与轻慢,实则同出于一口。后者表达的是好恶,与“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是一个意思。
称许跟讨厌其实完全出于个人情绪,并不代表“唯与诃”,“美与恶”的对象真的如此,你讨厌的可是正好是别人所喜爱的。老子之道混而为一,没有尊卑上下、内外阴阳,不像湛若水那样,非要把事物分出个高低、善恶来。
他对这面一段话的理解,很简单: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若海,漂兮若无所止,众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
他说:圣人与人物同春,又何暇较较云云?
他认为:圣人与万物一体,哪分彼此?而老子所云,正是圣人与世俗是大不同的,并且“荒兮其未央”,悬殊太大了!
王弼对此一章总结说:叹与俗相反之远也,世人有欲有为,迷于美进,惑于荣利,欲进心竞,圣人心无所别析,意无所美恶,闷闷昏昏,若无所识,故曰“欲独异于人”。
庄子云“独与天下精神往来”,即此。
他解释“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说:曾子回车於胜母之庐,而可以食母为言耶?亦忍闻矣!
老子以母喻道,所谓“贵食母”,就是圣人独以道为贵。

而湛若水是把喻体当本体,以为“贵母”就违背了曾子耻于“胜母”之虚饰,不仅不以之为耻,反以“贵母”说事,真是有伤圣道,不堪闻也!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云:“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王充《论衡.问孔》:“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曾子不入胜母之闾,避恶去污,不以义耻辱名也。”
所谓“胜母”,是后人避讳恶名的意思。
但老子“贵食母”是以母为贵,恰与“胜母”之意相反,何况这只是一个比喻?
正如朱熹所说:老子做许多言语,如何无可取?即便是佛陀,亦有可取指出,“但归宿门户都错了”,不是我门户的,大体上都是错的。
如此这般的排斥别家学说,这才是宋明理学既学道学佛,同时也辟老、贬佛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