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正姨娘》
娘亲擅长挡灾渡厄,却从不渡我于苦难。
临死的时候,才愿意让我近身。
她递给我一本手札,问我有没有忘记她教过的字符。
笑着提醒我即便以后身体康健,也要装作病弱。
至死,眼神涣散,还在喃喃:
「千万,不要成为下一个我。」
娘亲一死,我就被赶出思棠苑,住进偏院。
我爹扶正了姨娘,把我的婚约换给了庶妹。
1
我娘天生康健,还可为人挡灾渡厄。
而我生来病弱。
我成为不了她。
本来我是这么想的,但在偏院住了几天,我的病气突然散了。
这时,传来苏南枝要重修思棠苑的消息。
偏院破败,萧瑟无人。
不比思棠苑,被一簇簇棠花占满了。
娘亲死后,苏南枝跟爹撒娇,说她喜欢我的思棠苑。
我爹大手一挥,让我收拾收拾。
「她是你妹妹,也是苏府嫡女,你要让着她。」
我没有反抗我爹。
院子我可以不要,但里面那株最大的棠花树我想要。
它跟我一般大。
是我出生时,我爹刨土,我娘栽种的。
2
去到思棠苑时,里面尘土飞扬。
满院子的棠花树,一株株被挖出来。
漫天粉白的花瓣混着尘灰,旋起又落地,被踩成土色,陷进尘泥。
我走进去,局促地冲挖树的仆人笑了笑。
问他:「这些树都不要了吗?」
「小姐说拿去砍了,当柴火。」
他说的小姐,自然不是指我。
我阖了阖眼,轻声问:「既不要,可否给我一株?」
仆人为难,「老爷吩咐我们,万事听小姐的。」
我只得转头去寻我爹。
3
我爹正陪着舒青荷和苏南枝在青荷苑品茗。
见我去了,他们齐齐皱起了眉头。
我好脾气地试探我爹:「爹,偏院很好,只是缺了生机。」
他扫视了一眼我的脸,并不接我的话。
反问我:「你去了偏院,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我心里一惊,沉下心来微微一笑。
「可能是因为女儿有些生气,上了脸,倒是让爹看了笑话。」
我爹似信非信,并不关心我为何生气。
但苏南枝不一样。
她嗤了一声,「姐姐可是因我抢了你的思棠苑生气?」
她也知道是抢。
我懒得理她,又问了一次我爹。
「爹,我只是想要一株海棠。」
我想赌一把,他能将曾经的点滴父女情分放在心上。
我爹端起瓷杯,呷了一口茶。
「这点事值得生气?你该学学你娘,她生性能忍。」
他摆了摆手,随口道:
「思棠苑现在是南枝的,想要什么,跟她商量。」
这是要不到了。
苏南枝站起来,睨了我一眼。
「我倒要看看,姐姐要的是哪一株。」
回到思棠苑,我随手指了一株病歪歪的棠花树。
苏南枝轻轻笑了,「这树倒是跟你挺像,难怪你想要。」
她指着哪一株树,命下人当场砍得七零八碎。
又燃了火,烧成灰。
熏得整个院子的香气都被压住。
就连粉白的色彩,都变得浑浊。
苏南枝嫌弃地咳嗽了几声,摊手。
「哎呀,姐姐,你看看这一院子下人,都笨手笨脚的不会办事。
「你都说你想要了,他们居然就这么烧了,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吧!要不要妹妹帮你处罚他们?」
下人们闻言瑟瑟发抖。
我无话可说。
低眉抬脚,跟着急匆匆搬着花树的下人,一同离开了思棠苑。
离开时,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题字。
曾经不太好看的「思棠苑」已经没了,换成了瘦金体的「梅香榭」。
4
趁下人没注意,我悄悄折了几根花枝。
遥远的记忆里,娘亲握着我的手教过我一句话:无心插柳柳成荫。
希望棠花也可以。
我将院子里不起眼的角落,翻了土,插了枝。
偶尔会自己出门,去买些菜籽花籽,种了满院子。
苏府没人管我,反倒落个自在。
娘亲死后,我的身子强了不少。
但我连喜悦都不敢有。
夜里苏府灯都灭了,我要钻狗洞出门,前往山里。
采药草,日日煎服。
我从小就在喝汤药,院子里的药味飘满苏府,也不会有人怀疑。
我爹偶尔会来看看我。
犹如慈父,凝眉问我:「养了十六年,也没谁苛待你,怎么这身子就是养不好?
「你娘以前不这样。
「你怎么半分没有继承她的体质。」
我垂眼,重重咳嗽两声,喉间血腥味浓重。
唇边溢出血色,却还要朝亲爹告饶。
「是女儿辜负了爹的期待,但我生来如此,想来是随了爹,又没有好运气能遇见我娘这般在乎你的人,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爹神色变换,最后拂袖冷哼,怫然离去。
「哼,养了个没用的东西,我能期待些什么?!
「阴阳怪气的性格,半点不讨喜!」
我不敢讨喜。
我娘那么讨喜,还不是死得凄惨。
5
我的婚约转移到苏南枝身上后,推迟了几年。
我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
这些年,不是没有媒人来求亲。
但被舒青荷压下了。
她说堂堂苏府嫡女还没出阁,我一个野种凭什么先嫁。
听到这种黑白颠倒的言论,我连生气的想法都没有。
舒青荷是姑苏城一个官家的庶女。
出生算不得很好。
但又比我娘的出身好太多。
我娘是山里出来的,无亲无故。
也没见过世面。
一出来就遭了难,差点被山贼辱了贞洁。
是我爹救了她。
彼时我爹是个只晓得读死书的愣头青。
面对我娘濡慕的目光,没忍住,私定了终生。
和我娘成亲后,教她认字读书。
后来有了我。
日子是越来越好的。
直到我爹去参加科考,染了疫病回来,只剩一口气。
远远的,就让我娘和我不要靠近。
他说:「临死前,想再看看我的妻女。」
我娘感动极了,用一晚上就治好了他。
换她卧床休息了半月。
期间我爹落第的消息也传回来了。
那之后,我爹和我娘都变了。
我和娘被分开。
我爹结交的人越来越多。
即便仕途没了,我爹也越来越有本事。
苏家变成了苏府,院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我娘原本很好的身子,越来越差,也不愿见我。
我不明所以,懵懂长大。
哭过闹过也求过,还是没人来爱我。
现在大了,反而没了计较。
主母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无人可嫁,我便院内种草植花。
两年前插的花枝长高了些许,只是还未到开花的时候。
春天闻不到花香。
到了冬天,整个苏府,反而飘满了清冷的梅香。
闻到那种扑鼻香,我总是凝着眉,燃起火,熬那些苦得发麻的药草。
6
熬到苏南枝及笄,熬到她要出阁。
我在她怜悯的眼神中,被舒青荷指着。
「成天半死不活的,也别指望嫁出去祸害好儿郎了。
「去给南枝当陪嫁,好歹是你妹妹,可以照拂你一二。」
这般荒谬的提议。
我爹连眉头都没皱,同意了。
「也好,季家家大业大,季二少爷虽还年轻,但季大少爷妻妾成群却并无儿女,日后说不准谁继承季府。南枝一个人在季宅,多少让人忧心,苏棠去帮衬帮衬,以后他成了季府主母,你也能跟着享福。」
这话说出来,没一个人会信。
我抬起脸,苍白消瘦,苦笑无奈。
「爹,你看我能活几年?如何帮衬?」
我爹凝眉,像是在看茅坑里的石头。
没用,还臭。
「帮衬不了,就好好伺候你妹妹。
「若是南枝出了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我安静点头,接受现实。
良久,他们要走了。
我爹跟我擦肩而过。
我轻声问他:「爹,你可曾把我当过你的亲生骨肉?」
他的脚步顿了顿,指责我。
「你以为你前二十几年的好日子是谁给的?」
我笑了笑,反问:「不是我娘给的吗?」
我几乎泣血,语调却依然轻细:「是我娘,用自己的痛苦,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点一滴换来的,不是吗?」
我爹骤然暴怒,回身一耳光将我打倒在地。
「胡说八道!没有我,你娘能有什么用?
「分明有那样好的体质,却瞒了我几年,不该为苏府的繁荣出一份力吗?她都没怨,你怨什么?
「要不是她的欺瞒,我苏府早就发扬光大了!」
最后,他又如同施恩般说:「你该庆幸你是个病秧子。」
他振袖,带着妻女离开,把我丢下,宛如尘埃。
我捂着震痛的脸,眼泪滑落。
世人都说,渡厄女,没有病弱之人。
除非,渡了他人的灾殃病痛。
我娘渡了十几年,早亡。
我一直这般虚弱,在我爹看来,我不可能是渡厄女。
6
苏南枝出嫁时,阵仗很大。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我打扮朴素,随轿行。
季二少爷器宇轩昂,身着大红衣裳,高高坐在马背上。
我只在幼时见过他一面。
但他不认识我。
我垂首低眉,他接亲走人。
没有任何眼神交汇。
我没能去前堂,被直接打发进院子,等新娘进洞房。
苏南枝让我守夜。
很幼稚,但我只能照做。
月亮高悬,暧昧声起。
我平静如水,却耐不住更深露重,低低咳嗽。
咳着咳着,手心里又沾了血。
最近药下得猛了些,还以为这样就能留在苏府。
可惜了。
我叹了一口气,掏出帕子,一点点擦掉手上的血迹。
房内声响不知何时熄了,房门无声开启。
等我抬头时,就看到季二少爷低头看着我。
凝着黑浓的眉宇。
「苏家都这么对待下人?」
我不明所以,下意识问:「什么?」
「身子这么差,为何要守夜?」
他的问题,大有一股天真的味道。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房内就响起了苏南枝的声音。
「落棠,备水。」
落棠,是苏南枝给我起的丫鬟名。
我只好看着季二少爷,示意他放我走。
他不放,重新叫了人。
又问我:「你也叫棠,那你认识苏府大小姐苏棠吗?」
7
当时他去参军了,并未见过我。
听闻他很骁勇,在边疆被称为小将军。
季夫人眼看季大少爷成婚数年,未得一儿半女。
小将军的名头说不要就不要。
把季二少爷喊了回来。
他回来没多久,就被催着娶了亲。
成婚当日,才知道新娘子叫苏南枝。
我怔愣许久,大觉荒唐。
摇头,又咳嗽了一声。
捂着嘴间湿热的气息,轻轻摇头。
没说认不认识苏棠。
季二少爷歪头,似有很多问题。
但终究只问了一个。
「你是苏府的丫鬟,应当清楚。前苏夫人当真与人私通?我娘说她坏了名声,才换了那桩婚事。」
我的脑子像是被雷轰了一般,骤然发白。
旋即又气得发抖。
袖子里的手攥得死紧,指甲嵌进肉里。
苏连山,舒青荷。
当真是狠心。
活着不给我娘留活路。
死了还要给她扣一顶帽子。
难怪我爹那么快就心安理得地扶正了舒青荷,也没人嚼他口舌。
我抬头,面色惨白,唇瓣被血染红,怯怯地看了一眼季二少爷。
下一瞬,失去意识,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昏睡时,耳边有争吵声。
一个质问:「我们的新婚之夜,你为什么关心一个丫鬟?」
一个不解:「她都病成那个样子了,你为何非要她伺候?」
「我娘夸你温和宽厚,与人为善,在我看来,并非如此。」
苏南枝顿时哑然。
竭力找补。
「我只是吃味,没有哪个新娘子能冷静看着夫君关心别的女人。
「阿池,你以后只关心我,好不好?」
季池声音平淡,「你若把人当人看,我自然没有关心别人的机会。」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不欢而散。
8
我昏睡了两天。
醒来后,苏南枝把我丢到了废院里。
看我醒了,吩咐丫鬟对我拳打脚踢。
专门打肚子和后腰。
「跟你娘一样贱,看见一个男人就要勾引。
「没脸没皮,难怪老天爷给你一副要死不活的身子。」
我趴在地上,沉静提议:「这么讨厌看到我,不如让我回苏府自生自灭吧。」
她冷冷地笑,说:「你想得美,我要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折磨。」
我很疑惑,我从未主动招惹过她。
苏南枝蹲下身,捏着我的下巴,力道极重。
「从小开始,我看到你这张脸就讨厌。
「我娘也是,恨死你这张跟你娘一样的脸了。
「继承体质不好吗,怎么偏偏只继承了这狐媚脸?
「为了不让我娘糟心,我只能多受点委屈。」
说完,她甩开我,站起来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自己的手。
转身袅娜离去。
只余一句「脏死了」在空中飘荡散去。
我仰躺望天,无声喃喃:「你们才是。」
「脏死了。」
她们母女同心,同仇敌忾。
踩在我娘和我的脊梁上,一寸寸爬上去,然后骂我们脏。
9
我不能出现在季府前院各个水榭庭院。
无奈之下,我捡起老本行。
这个废院虽破旧,但比苏府的偏院还要大些。
我受了伤,动作慢。
光翻土,就翻了三天。
第四天,我从摇摇欲坠的后门出去,采了药,买了籽。
边熬药,边种菜。
深夜虫鸣时,抬头看星月。
再回神,我的药锅被一脚踹翻了。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我说季府怎么一整天都有股难闻的味道,原来是这里藏着一只小老鼠。」
我猛得回头,月色下,一位气质阴柔长相艳丽的男子抱臂垂着眼皮看我。
我起身行礼,「大少爷,安。」
他掀起眼皮,轻笑。
「认识我?」
季大少爷果然如传闻一般,轻浮招摇。
我垂头,不敢多看。
「没有下人会认不出主子。」
他似是觉得好笑,笑声渐大。
「既是下人,不去伺候主子,在这里藏着作甚?」
我抿唇,「惩罚,奴婢不能随意出现在人前。」
他眼尾微翘,恍然大悟般:「哦,见不得光的老鼠?」
我无言以对。
他耸肩,指着药锅命令我:「别再熬那该死的药了,难闻至极。」
我没回答。
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大摇大摆踹掉本就摇摇欲坠的后门,潇洒离去。
微凉的夜风穿过门洞,吹得我止不住地咳嗽。
刚喝了药,正虚弱。
我重新坐在小凳上,闭眼沉思。
10
季大少爷未成婚之前,声名很盛。
他把控了季府大半的产业,让整个姑苏都繁荣起来。
只有一点不好。
成婚多年,三妻四妾,却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最初,坊间流传他的妻子是不下蛋的母鸡。
这个妻为了生下孩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药调理身子。
正方偏方都试了。
她忧思成疾,又被药摧残了身子,死得萧索。
没多久,季夫人又给季大少爷相看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第二个妻也生不了。
坊间说季府真倒霉,娶的都是没用的女人。
这个妻子气性大,偷偷跟情郎私会,被发现了。
她被休了。
没多久,就怀上了那情郎的孩子。
还带着人,特意路过季府,敲锣打鼓庆祝。
坊间又流传说季家虽然福大,但老天爷还是公平,要让季家断后。
季夫人不信,给季大少爷抬了一个接一个的妾室。
都是徒劳。
这两年,季大少爷是个阉人的传闻甚嚣尘上。
连我爹都知道了。
他很是可惜,当着我的面说:「要是你娘还活着,我就是季家的恩人了。」
又说:「不过也好,这样南枝嫁给季二少爷,诞下季家长孙,以后季家都是她的。」
恶心至极,贪婪至极。
舒青荷和苏南枝都在笑。
而我,熬了一整夜的药。
11
被季大少爷警告后,我没听。
第二天,继续熬药。
他没来。
我也不在意。
小青菜出苗时,季大少爷又来了。
眉头紧蹙,生气地踹翻了我的药锅。
药汤撒了一地,有几滴落到我身上,转瞬就留下深红的痕迹。
我长得白,痕迹很明显。
我抖了一下,低眉顺目。
给他行礼:「大少爷,安。」
他揉了揉眉间,薄唇紧抿,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红印子。
「认得主子,不听主子的话?」
我惶恐下跪,细白的指尖止不住颤抖。
「大少爷恕罪,我身子骨差,不喝药会死的。」
他看了一眼我没有血色的指尖。
蹲下身,抬起我的脸。
左右看了看。
轻啧一声:「当真像死人脸。」
思索片刻,他问我:「必须得每天喝?」
我咬唇,不敢点头,只能摇头。
「能吊着命就行。」
他看一眼我的嘴唇,站起来,摩挲了一下指尖。
大发慈悲道:「我不在的时候熬。」
我怔忪,不解抬头:「我不知晓大少爷何时不在。」
他轻缓离去,衣摆随风飘动。
「会知道的。」
临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眼院子。
笑得意味不明,「你这院子,倒是生机勃勃。」
12
那之后的三个月里,每次季大少爷出门前,都会先来一趟后院。
跟我说他要出门,几时回来。
三个月过去,他沉默了。
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
「别人喝药养身子长血色,你怎么越喝越苍白?」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着满院葱郁的青菜若有所思。
默默走了。
当晚,他丢给我一个叫花鸡。
「吃胖点,浑身骨头,难看。」
我垂着眼皮,盯着叫花鸡看了好久。
再抬头,眼尾飞红,含情脉脉。
轻声道:「谢谢大少爷。」
他嫌我没出息,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
「故意作这副惹人怜的样子,给谁看呢?」
我往后退,捂着额头,浑身血色都往脸上涌。
不敢看他。
季大少爷笑得轻浮,「跑什么?我不动你。」
「我也不想再害人了。」
今夜有风,乌云遮月。
季大少爷似乎有了闲聊的心思,赶走我,占了我的矮凳。
「这么久了,都没人使唤你,怎么不偷偷跑掉?」
「这里一个人都看不到,不寂寞么?」
我眨了眨眼,小声反驳:「大少爷不是人么?」
他怔了怔,失笑。
很漂亮,叫我挪不开眼。
他笑出了泪花儿,擦去的功夫,又变了脸。
恶狠狠地看着我:「臭丫头,别招我。」
我肉眼可见地失望,难过点头。
「你是谁的丫鬟?」
终于对我好奇了。
我抿唇。
「二少夫人的陪嫁丫鬟。」
他冷了声音,「陪嫁丫鬟?」
「季池动了你?」
我摇头。
他不解:「那为什么你会受这种罚?」
我难堪地看他一眼,如实回答。
「就这点事?」
「也是,真动了你估计活不了。」
「最近她有喜了,很威风。」
「她的贴身丫鬟朝季池抛了个媚眼,被她打杀了。」
他笑得发抖,「那丫鬟也是蠢,抛媚眼给瞎子看,还丢了命。」
他在笑别人。
我却觉得他在暗示我。
浑身如同蚂蚁在爬,难受如针扎。
季大少爷站起来,拂了拂衣袖,朝门外走去。
又回头,说:「季川,我的名字。」
说完,他转回脑袋,留给我一个背影。
「下次我过来,告诉我你的名字。」
13
没有下次了。
第二天,苏南枝寻了过来。
像是突然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看到我在拔菜,面带惊讶。
「臭虫,当真在哪里都能活。」
她扶着还未显怀的肚子,深怕我不知道她有喜。
我面无表情,也不行礼。
没有姐姐给妹妹行礼的道理。
「妹妹,仔细你的身子,来这破落地不好。」
苏南枝见不得我这副虽然听话,但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脸色沉冷。
「你以为我想来?我看见你就烦!」
说着,又得意地笑了。
哼哼道:「我肚子里怀的,可是季府的长孙。」
「我给你个机会,贴身伺候我。」
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
我浅笑一声,「不怕我害你?」
她自信满满,「笑话,我若是出了事,你也得死。」
「如今季府上下都把我捧在手心里,我会怕你?」
我点头。
「可你若是没保住孩子,必然会怪我,我会很冤?」
苏南枝扇了我一巴掌,「你这张嘴,真欠打。」
「我会为了你这条贱命,算计我的孩子?」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我捂着脸,转头看着门外的人。
像是找到了庇佑。
「大少爷,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苏南枝扭头,微怔。
季川眼神阴翳,远远地盯着我。
良久,他扫向苏南枝,冷淡得很。
「弟妹当真威风。」
「有了身子,还这般下力气。」
「还是小心些为好。」
「再死一个丫鬟,外面会说我们季府吃人呢。」
说完,他转身欲走。
苏南枝好奇,问他:「大哥怎会来这里?」
季川轻笑回头,轻浮道:「弟妹操心自己丈夫的行踪不够,还要操心我的?」
「我倒是挺乐意的,毕竟,我还没领教过泼妇的深浅。」
他这样随意的样子,倒叫苏南枝打了一个冷战。
她难堪地红了脸,不敢再问。
等季川走后,她犹疑地盯了我半晌。
「你勾引他了?」
她的心里,大概只有这些事吧。
虽也没错。
我又笑,「你真矛盾,一会儿觉得我卑贱,一会儿又认为我谁都能勾引。」
「这么担心,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
「不然,我真担心自己会『勾引』别人。」
她咬牙切齿,「你倒是自信,卑贱的臭虫而已。」
偏要把我带回她的院子。
进去前,硕大的「梅香榭」映入眼帘。
14
进去了没多久,季池急匆匆过来。
还没看到人,声音就过来了。
「苏南枝!你去废院挑事了?」
「我真的求求你了,都有身子的人了,能不能老实一点?」
「不要到处耍威风了。」
一连串的责备,把苏南枝说得额角青筋暴起。
手一挥,贵重的花瓶就落了地,碎成片。
她委屈地红了眼。
「就知道指责我。」
「我只是去接丫鬟回来,何来挑事?」
她扫了一圈跟着的小丫鬟,恨恨的。
「你听谁说的,我要撕烂她的嘴!」
季池进门,看到我,顿了顿。
「我哥说的,还能有假?」
「你问他的行踪作甚?」
「季府容不下多事妇人,你几时能听进去?」
苏南枝气得发抖,歇斯底里。
「你多关心我一些,主动说你的事,我又怎会多事?」
「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我,我能不怨?」
「我都怀了你的孩子,你还这样,像话吗?!」
季池从前是在军营里过的,接触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应付不来后宅的女人。
被苏南枝的尖叫声喊得恨不得自戳双耳。
他忍了又忍,最后指我,质问:「先前不是说放她走了?又骗人?」
苏南枝停止了尖叫,眼神闪躲。
「她偷摸躲在后院,我见她可怜,把她接回来了。」
季池凝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信任。
「你有这么好心?」
眼见苏南枝又要发疯,季池抬手下压。
「好好好,就当是这样。」
「接回来就接回来吧,下人也是人,你别隔三差五发疯拿他们出气。」
他呼出一口气,抬脚就要走。
「好好养胎,我走了。」
「对了,你管管我就算了,少管我大哥。」
我差点笑出来,埋着头,肩膀微颤。
季川是故意跟季池告状的,为了找苏南枝的不痛快。
苏南枝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摔了一个遍。
盯着我,突兀地笑了。
「你把鞋脱了,再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笑不出来了。
花瓶碎片扎烂了我的脚,鲜红的血染脏了地。
无人在意。
15
我花了半夜,挑出脚底的碎片。
苏南枝似寻到了乐趣,什么事都要使唤我。
其他丫鬟都闲着,她看不见。
偏爱看我一瘸一拐地伺候她。
忙得我几天没有喝药。
感受到自己逐渐有力的脉搏,我在心底叹气。
还好没吃药,不然真的会被磋磨死。
但也不能不吃。
到了晚上,我悄悄打开了梅香榭的门。
走了没几步,身后幽幽传来一句:「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吓得一哆嗦,回头看。
季池曲腿坐在房顶,透着孤寂。
我吐了一口气,冷静下来。
按理来说,季池应该每天跟苏南枝同房休息。
但是他很少回来。
除了特定的日子,被老夫人逼着回。
我没想到他会在房顶上。
躬身行礼,又咳嗽了几声。
「奴婢旧疾犯了,出去弄点药材。」
他从房顶跳下来,靠近我。
「季府缺药材?」
我没说话。
他想了想,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我看你腿受伤了?」
「是二少夫人做的?还不让你拿药?」
我的头越发的低垂,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还是不说话。
他有些急,像是看不得我这种人被压迫。
「你怎么三棒子打不出一个……算了,你一个丫鬟,又敢说什么呢。」
「你要什么药材,我去给你拿。」
我顿了顿,抬眼看他一眼,又埋头。
感激中夹杂着惧意。
「谢谢二少爷垂怜,还是奴婢自己出去买吧。」
「不然被少夫人知道了,奴婢会更……」
我没敢再说,行礼后一瘸一拐离开。
背对着他,低哑劝诫:「二少爷,你若当真见不得下人们受罪,还是好好陪陪少夫人吧。」
「她开心了,下人们就能好过。」
季池熄了声,在背后看了我很久。
16
我回到废院煎药。
锅内的水少了一半时,季川来了。
他的鼻尖翕动,嗅了嗅。
「换药了?」
我有些局促,老实回答:「没,换了柴火。」
他点头,沉默片刻,踱步到我面前。
弯腰,一缕长发落到我的脸上,痒痒的。
「慌什么?在苏南枝面前倒是挺大胆的。」
「我没想过你会来。」我仰头,怯生生地回。
他笑得轻巧,「也怪你,又熏到我了。」
又用怪罪的语气说:「我不是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才能煎药?」
我绞着手指,惶惶不安。
「我……白日没空,只能夜里。」
季川伸出手,指尖抬着我的下巴,看我。
他叹了一口气,「瞧瞧你这可怜的样子,怪让人……」
他顿住,没再往下说。
转而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脸泛热意,喃喃道:「苏…少夫人给我取名落棠。」
越说越低落。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看你在她那里过得惨淡,把你讨过来,重新给你取一个?」
说着,又自嘲:「不过跟了我,你也不会幸福。」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讨我?」
他学我,低垂的长睫动了动,说:「舒心。」
跟我待着舒心?
我眼底泛红,渐渐氤氲出泪意。
有些埋怨,又或许带着试探。
「为何现在才说?这段日子,我…」
戛然而止。
季川伸手按了按我的眼角,力道很重。
「别误会,跟了我你也只能是丫鬟。」
我猛地一顿,重重低下了头。
有些赌气。
「奴婢才不会误会!」
季川勾唇,眼里却多了落寞。
「不会就好……不会就好。」
他转身要走,让我等着他来接我。
17
第二天,季池陪了苏南枝一整天。
苏南枝一直很躁动,但碍于他在,忍着一天没发火。
忍到最后,整张脸都红了。
我兢兢业业地干活,无视那两道灼热的视线。
一道愤恨。
一道探究。
期间,季池很是疑惑地问苏南枝。
「你为何老是发脾气?我上战场杀敌都没你脾气大。」
「难道你也中邪了?」
我听见这些,赶紧走人。
有些话,不是我该听的。
但我知道季池指的什么。
自从苏南枝出嫁后,苏府的风水越来越差。
全府上下,不论是主人还是下人,都变得狂躁不安。
动不动就要破口大骂,互相动手。
苏连山和舒青荷也动不动就吵架,甚至动手。
看了大夫,药也吃了。
但没有大夫能看出来,喝药也没用。
最后坊间都在传苏府中了邪,闹了鬼。
还请了道士驱邪。
苏南枝嫁过来的几个月脾气也差,但比起现在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老夫人宽慰季池,女子有孕都是如此。
季池并不理解。
他想不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有什么好发火的。
中邪了还差不多。
我刚出院子,里面果然爆发了争吵。
季池冷着脸出来,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
「疯女人!」
看到我站在外面望飞鸟,他停下脚步。
颇为同情道:「天天伺候她,还能这般冷静,你真厉害。」
有点滑稽。
我抿唇笑了一下。
「我只是丫鬟,不敢以下犯上。」
他看着我的脸,怔怔的。
「你比苏南枝更像知书达理的小姐。」
这真是笑话。
我本来就是小姐,本该嫁给他。
我有些悲伤,又怕他发现,只好垂下头。
「二少爷,慎言。」